李以亮
近年,波兰诗人亚当·扎加耶夫斯基已经逐渐为汉语诗人和读者熟悉。扎加耶夫斯基虽然还不像米沃什、席姆博尔斯卡那样广为人知,但也因其诗歌独特的亲和度,因其作品现实、历史纬度与形而上纬度的交织呈现,博得了许多读者的亲睐。汉语诗歌界的奖项也开始瞩意这位杰出的诗人。今年三月,诗人来到中国广州接受第九届“诗歌与人·国际诗歌奖”,这不仅使大家得以一睹诗人风采,更使不少诗人得到诗人直接的亲炙。不过,虽说我们身处互联网时代,诗歌的传播已得到大大的提速和覆盖,由于诗人的作品集尚未正式以中文出版,应该说,扎加耶夫斯基在汉语里的接受、汉语读者对他的阅读理解,这些都尚待深入,对他的诗歌来说是这样,散文、随笔更是这样,这是毋庸置疑的。关于扎加耶夫斯基的诗歌,我在别处有过比较详细的介绍,这里主要谈谈他的随笔作品。
我们知道,扎加耶夫斯基是作为“68年一代”崛起于波兰文学界的。成名之时,扎加耶夫斯基主要写作诗歌和小说(小说主要集中在70年代中期之前,以波兰语和德语发表),但同时也发表文学宣言,以及关于各种问题的散文、随笔文章。我们说扎加耶夫斯基在70年代是以一种反叛的姿态登上历史舞台的,但并不等于说他忽视波兰、整个世界文学的遗产,不,我认为恰恰相反,毋宁说他(和他那一代人)所做的,是以自己的反思与创造性激活、发展了置身其中的传统。这位毕业于克拉科夫著名的雅盖隆大学哲学系的诗人,后来谦逊地(也许不只是谦逊)认为,自己所受的哲学教育贫瘠而有缺陷,他也不是任何意义上的哲学家。但是如果我们仔细阅读他的随笔作品,我们得赞美地说,在他的随笔中,诗性与哲理的结合是多么紧密(诗歌里也是),而且是多么“扎加耶夫斯基化”,学者的严谨、思维的严密、思想的力度、广阔的视野,与诗人身上的感性润泽、反讽、幽默、真切,这些都是多么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扎加耶夫斯基的诗歌和随笔写作一直在交叉、同步地进行,迄今已经翻译成英语出版的有 4部,分别是随笔集:《团结,孤独》(1990)、《两座城市》(1995)、《另一种美》(2000)和《为热情一辩》(2004)。大致来说,扎加耶夫斯基的随笔写作,和诗歌写作遵循了一个类似的轨迹,即逐渐从对社会、政治问题的介入转移到更个人化、更内在化的精神生活方面,但这种转化并非排除对政治性的关注,而是经由更为个人化的经验,直面更本质的思想问题。
《团结,孤独》写于波兰民主化之前,作者深感在那么一种体制下,集体生活对个人精神的挤压,它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空间给“孤独”,也就是给“文学、艺术、沉思和永恒”。但是,扎加耶夫斯基并不是要以“孤独”反对“团结”,而是在思考或说试图寻求二者之间的平衡,而不是彼此排斥。在文中,作者描述了集权政治下的无奈和反抗的兴奋之感,但更主要的则是在思考波兰的未来,如果说,有对手的生活是那样的,在失去对手的情况后,精神的生活如何可能?扎加耶夫斯基显然不愿被对手“带走”、束缚,他有更宽广、高远的精神目标。《两座城市》的主题比较多重,内容十分丰富(比如有对几位作家的分析),限于篇幅,这里只能扼要提及开篇的同题文章,近七十页的长篇散文,两座城市是指利沃夫和格里威策,前者利沃夫是属于上一代人的、神话般的、记忆与失落的城市,后者格里威策是作者童年和少年时期生活的地方,“一个丑陋的工业城市”,让他感到“仇恨和绝望的苏式统治”无处不在。此文涉及作者生平、早年经历,提供了许多理解扎加耶夫斯基的细节,就此而言是不可不读的文章。同样有所助益的,是作者在50岁后写的、单独成书的长篇散文《另一种美》。在这本书中,作者深情地刻画了到波兰古老的大城市克拉科夫求学这一时期的生活,他的所见、所闻、所思。文中集中体现了作者的一个独特的思想(后来也得到米沃什的特别欣赏),即写进同题诗歌中的一个观点:“惟有在他人创造的美中/存在安慰,在他人的/音乐,他人的诗里。/惟有他人能拯救我们,/尽管孤独品尝起来像/鸦片。他人不是地狱……”第四部(也是最近一部)随笔集《为热情一辩》,在这里,作者的论题更为广泛,哲学、美学、诗学都在其中,而且极具针对性,或者说非常有“现场感”,比如作者对当代问题(“崇高与粗鄙”、“诗歌与怀疑”等等)的关心,我认为,于我们(中国诗人和读者)也是非常具有启示性的。作者对“写作与思想中近年出现的贫瘠、苍白、灰暗和乏力”非常警惕,并追本溯源地思考了诗歌美学多种的问题以及种种时代病。诗人为灵感辩护,为热情辩护,但无论是作者的辩护,还是对时代问题的批判和揭示,都不是简单化、不是抽象化的,这使这些随笔文章非常值得一读。另外,本书另一大重头戏,便是作者对他的精神意义上的导师恰普斯基、赫伯特、米沃什(或许包括尼采)的精彩理解,这种理解包含在交往、阅读和沉思之中。我在翻译过程中,看他如何理解这些大师,其实也就是发现诗歌之外的,更多理解扎加耶夫斯基的秘密栈道。这些待我另觅时机来与读者分享吧。
据作者讲,目前他正在致力于出版新的随笔集,部分我在一些地方读了,还翻译过两篇,应该说,作者的思想在深入、在发展,不变的是——诗人良好的问题意识、极强的现实针对性、独到的见解,以及如他的导师恰普斯基一样“延缓做出评判”的、永不知足的、永远探求的精神,让我们共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