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松都+刘志平
乔冠华 江苏盐城人。早年留学德国,获哲学博士学位。抗日战争时期主要从事新闻工作,撰写国际评论文章。1942年秋到重庆《新华日报》主持“国际专栏”,直至抗战胜利。1946年初随周恩来到上海,参加中共代表团的工作,同年底赴香港,担任新华社香港分社社长。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历任外交部外交政策委员会副主任、外交部部长助理、外交部副部长、部长等职。
龚 澎 安徽合肥人。1933年考入燕京大学历史系学习。1935年积极参加“一二·九”运动,次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38年初到延安,后担任八路军总司令部秘书。1940年奉命调重庆后在中共中央南方局外事组工作,曾担任周恩来外交秘书兼翻译、中共驻重庆代表团新闻发言人等职。1943年9月与乔冠华在重庆结婚。新中国成立后,历任外交部情报司(新闻司)司长、部长助理。
问:抗战时期,南方局的工作环境很恶劣,可否谈谈您从父母亲那里了解的情况?
答:抗战时期,南方局在重庆是秘密的,中共方面的人士被跟踪是经常的事。比如,费正清(当时由美国政府派到重庆负责文化工作,后来成为美国研究中国问题的专家)和我母亲是很好的朋友,有一天,他在街上碰见我母亲,正准备打招呼,但我母亲却装作不认识他。他在回忆录中写道:我很高兴地想过去跟龚澎打招呼,结果没想到她像不认识我一样就走过我了,我心头特别不高兴。但后来看到龚澎走过去以后,好像有人跟着她,我就明白了。当时费正清和我母亲碰面的地点就在曾家岩50号附近。那时候母亲是周恩来的外事秘书,公开的共产党员,国民党特务成天都跟踪着。如果在街上跟朋友打招呼,会给朋友带来麻烦。母亲知道自己的这种处境,也就很注意。
那个时候,小特务经常跟着我母亲他们,国民党的档案里都有记录。后来我父亲到重庆,就有记录(在国民党的记录上),说龚澎几点几分在重庆什么营业厅附近,身边跟一个高个子戴眼镜的男子,他们一起到了什么地方。记录还写着:此人一定不平常。经过多次跟踪,发现是新到重庆的在《新华日报》工作的乔冠华。
母亲后来跟我们谈起特务跟踪的事儿时说,他们当时把这当笑话,根本不当回事儿。但当时的情况还是很危险的。她说有时候外出,为了甩掉身后的特务,要先到一个地方,比如先到《新华日报》营业厅,特务就在门口等着;一会儿又到别的地方,比如到外国记者站,那里人更多,更不好跟踪,特务有时候跟着跟着就跟丢了。这是母亲常用的招数。
有时特务的跟踪也让人很烦。有一次,父母亲去参加一个读书会,别人都到了,他们还没有到。大家就纳闷:老乔和龚澎每次都按时来,这次怎么就没来了呢?我父母赶到后解释说:我们跟那个小特务周旋了一番,他们老跟着,我们决定教训他们一下,路上就耽搁了时间。原来,父母亲故意慢慢地走,小特务跟着跟着就很近了,父母亲猛地一转身,那小特务一下就撞在了他们身上。我父母说:怎么回事儿,你们老跟着我们干什么?特务特别尴尬,连忙说没有没有没有,赶紧溜走了。这些事情经常发生,我父母已经把这当作生活的一部分了。所以当时虽然很危险,但也是很有意思的一段战斗生活。
问:您母亲到重庆后,周恩来进行了一次有趣的面试?
答:是的。1940年,母亲接到八路军总部的命令,说重庆特别需要一位从事外事工作的女同志。就这样,她穿着八路军的服装从太行山到了红岩村。母亲报道后,约好了时间,前往曾家岩50号见周恩来同志。周恩来说:我还有工作要做,你等一等吧。就让我母亲在他的办公室等他。很多年后,母亲跟我们说:总理让我等的时候办公室就我一个人,我便扫了一眼他的办公室。他的办公室就是3张地图,很简单。母亲还很自豪地说:我眼力非常好,3张地图我扫了一眼就全看清楚了。一张是军事地图,一张是二战时欧洲战场的地图,还有一张是关于华北战场兵力的数字。很快,周恩来忙完以后,就开始和我母亲谈话。周恩来问:你都看到什么了?我母亲说了自己的观察所得,总理听了非常满意,他说:好,你的观察力非常敏锐。实际上这段等待就是给我母亲的一个小小的测试。听其他同志说,总理经常给一些新来的同志一些小小的考验。后来,母亲就被分到了外事组。
问:您母亲在南方局具体负责什么工作?
答:南方局在重庆的一项重要使命就是开展统战工作,母亲具体任务的其中一项,是周恩来同志直接领导下的外事工作和新闻发布。她每天大部分时间是与外国记者打交道。当时重庆两路口附近巴县中学内有一个外国记者站,常常有许多外国记者在那里。按外国记者的生活习惯,他们早上起得晚一点,上午要在一起吃个饭,碰一下,看看谁有新的消息,抢先发布。母亲每天到这个记者站,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取得了这些外国记者的信任,跟他们成为朋友。母亲把解放区的真实情况通报给他们,通过他们传递给全世界。当时的一些老新闻记者后来回忆:他们不愿意去国民党的新闻局要“假新闻”,而愿意听龚澎带来的消息。一是因为她个人有魅力;二是因为她的消息是真实的。共产党当时在国统区仍然是不完全公开的,能把新闻记者的工作做好,让他们愿意听咱们的声音,意义非常重大。
1941年“皖南事变”发生后,周恩来立即召集外事组开紧急会议,研究了斗争方针。当时外事组就几个人,有王炳南及其夫人王安娜、陈家康、我母亲等,他们分头行动,跟外国记者联系。当时外国记者宿舍门禁森严,但我母亲的活动能力很强,总有办法敲开大门,把“皖南事变”的真实情况告诉给外国记者。那时,国民党把持舆论,封锁消息,大家不知道“皖南事变”到底怎么回事儿,南方局外事组就召开记者招待会,揭示真相。
母亲还有一部分工作是跟重庆的教师和青年学生保持联系,这在当时是不公开的。1945年重庆谈判期间,地下党的同志跟我母亲联系,说有几个年轻的美国士兵特别想见见毛泽东、周恩来。母亲把这个情况向周恩来汇报,周恩来同意后,母亲又通过地下党的同志跟这几个美国士兵联系,请他们等一个礼拜。一个礼拜以后,周恩来见了这几个美国士兵,跟他们做了一些交谈,发现他们很友好。那几个美国士兵也很有意思,听说毛泽东特别喜欢抽烟,就带了几盒美国香烟,请求转交给毛泽东,并表达了想见见毛泽东的意愿。几天以后,毛泽东同意见这几个美国兵,约见的地方就在红岩村。当时在场陪同的有地下党的同志、我母亲以及办事处的其他同志。母亲还为他们做了翻译。
母亲在工作中结交了很多朋友,其中有一批比较正派的医生、护士。1943年,中共代表去参加共产国际会议,要有健康证机场才能放行。但到哪儿去开健康证呢?都是国民党控制的医院,这事儿又特别急,有关人员就找到我父亲,父亲带他们去找李颢,李颢是我母亲在医院里认识的朋友之一,就这样顺利办理了健康证。统一战线的工作就是这么一点一滴地做的。
1945年,毛主席到重庆谈判,当时南方局各组做了大量工作,以保证谈判能够顺利进行。为了保证毛主席的生命安全,周恩来还跟我母亲交代,最好能够找到可靠的医生。我母亲找到一个上海医学院毕业的地下党员,业务上非常可靠。他听了这么一个重大的任务以后,左思右想,决定每一次主席吃的饭菜都先尝尝,确实没有问题了再送到主席那儿去。
还有一件事也很感人的。我父亲的消化系统一直不好,在重庆因为工作特别劳累,得了肠道方面的疾病,急需手术。父母的老朋友李颢来为他手术,需要输血,但当时血库里缺我父亲血型的血,母亲非常着急。她周围的同事、朋友都一夜没有睡觉,南方局的同志也都在帮忙想办法。一些外国记者知道了这个情况,也广泛号召朋友们想想办法,给老乔把血收集到。又熬了一夜以后,母亲推开窗户一看,门诊献血的化验室门口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原来是重庆的市民、南方局的同志,还有外国记者都争先恐后地为我父亲这个共产党员献血。母亲非常感动,流了泪。后来谢伟思(美国外交官,曾任美驻华大使馆秘书、“美国军事观察小组”政治顾问等职——整理者注)回忆,因为他血管挺细,抽半天也没抽出来。最后,抽了谢伟思和一个《新华日报》同事的血,他们的血救了我父亲。
问:在当时国统区人们眼中,共产党是什么样的形象?他们的生活状况怎样?
答:有一个老同志回忆当时的情况说,按照国民党的说法,共产党是匪,女共产党是女匪。有人就在报上骂过我母亲是女匪。很多记者,包括国民党的记者、西方的记者,他们想看看共产党人到底是怎么样的,尤其是女共产党人是不是“女匪”。但是我母亲呈现在他们面前,是一个风度翩翩、精神焕发、中英文都非常流利的可敬可爱的女性。他们看到周恩来、董必武、邓颖超,以及我父母亲这些共产党人都受过良好教育,有着优雅的谈吐,讲的话都是真话,所以也被他们的个人魅力所折服。如果说这样的女共产党是“女匪”,那也是非常可亲可敬的。我觉得周恩来和南方局在国统区树立了共产党人的形象,起到的作用是非常大的。
当时南方局同志的生活是很艰苦的。每人出入外事场合就只有一两件像样的衣服,就是我们现在从照片中能看到的旗袍或西服,有活动的时候才穿。有时候大家也互相借,两人身高差不多,有活动了你就穿我的衣服去参加,回来后脱下来又还给我,都是这样子。住的条件也非常简陋。鲁明(董必武秘书、《新华日报》首席记者——整理者注)叔叔说,我父亲刚到重庆时,就住在新华日报社的宿舍,我父亲住楼上,鲁明叔叔住楼下。有一天半夜,鲁明叔叔听见楼上“哒哒哒”的声响,以为我父亲在上面敲楼板,起来以后发现是一个小偷,拿着个竹竿,从窗户外把我父亲的衣服偷走了。父亲就一套西服,后来一有活动就没办法了,还是费正清把他的一套西服送给了我父亲。从当时的照片看,我父亲的穿着比一般人讲究,其实他就一套衣服。原来我看父母还穿着旗袍西服,以为生活不错,后来我到曾家岩50号去了,看到他们的生活环境其实非常简陋,生活很清贫。
(本文根据采访录音整理,未经口述人审核,题目为整理者所加。整理者系中共重庆市委党史研究室南方局研究室主任。图片来源:资料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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