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伟
2002年,在法国生命科学界做得风声水起的周琪决定放弃法国农科院的研究组,放弃法国绿卡回国工作了。这在当时的法国农科院,尤其在旅法的华人科学家和留学生中引起了强烈反响。
同年10月,周琪在回国前接受《欧洲时报》采访时说:“回国后的工作一定会遇到这样那样的困难,这是正常的,困难永远都是存在的,要发展就要面对,不论谁去克服,总要有人去做。回国服务不仅仅要顺应社会的发展,也有责任主动地去改变社会。我们现在得到的已经几十倍、几百倍于我们的前辈了,没有什么需要抱怨的,如果能以自己多年的积累为社会做一些贡献将是我们最大的心愿,即使失败了也是一件有价值的工作,至少可以为后来者铺垫一个继续前进的阶梯。科学是无国界的,但科学家是有祖国的,创新性的科学成果也是有祖国的。作为科学家有责任为自己的国家做贡献。”
十二年一个轮回,当年这个以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精神回到中国科学院的年轻人现在怎么样了?
记者日前在中国科学院“百人计划”20年的回顾活动中又见到了周琪,作为当年最年轻的百人计划入选者,周琪已经成为中国科学院干细胞与再生医学战略性科技先导专项的首席科学家,尽管已经斑白了鬓角,却豪气依旧。周琪说:“过去十年间中国科学家对国际干细胞研究的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已经成为国际干细胞大家庭的重要成员。不仅仅有许多重大的科研成果不断涌现,中国积极倡导、推动的国际干细胞行动计划、国际临床级干细胞库及临床级干细胞标准,以及人类胚胎干细胞转化应用的规范与标准都为未来的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我们是先行者”
1987年,17岁的周琪参加高考,谁也不曾想到,这个从小对建筑设计情有独钟的人,最终选择了生命科学,多年后不仅成为世界上第一个克隆大鼠、还成为第一个不通过克隆技术得到健康的无性繁殖动物的人。
周琪说自己原本是怕老鼠的人,为什么会选择这一学科,理由只有一个,当年高考有一道时事政治题:生物技术是21世纪四大新兴技术之首。所以,在高考填报志愿时,他没有丝毫犹豫,就选择了第一次在东北农业大学设立的生物工程专业,这是中国最早设立的生物工程专业之一。
进入东北农大,周琪有幸聆听到很多著名教授的教诲,这里面就有后来成为其导师的东北农大生物工程专业的奠基人、组织学与胚胎学国家重点学科的创始人秦鹏春先生和他的学生谭景和先生。
而在周琪的记忆里大学生活简单而美好,“我们是这个专业的第一届学生,是先行者,曾遇到很多困难,老师也是和我们一起在摸索中前进。不仅课程很多,而且老师一直坚持用英文原版书教学;还有很多的实验课,这些实验都不是走过场的实验,都是有问题、有设计、有结论的系统工作。大一结束,这个班级就已经把大学四年的学分都修完了。除此之外,老师们每天带着大家早上一起跑步,带着大家参加各种文体活动,有时还有繁重的体力劳动。现在再回到校园,当年同学们开的路已经不复存在了,亲手建成的动物实验站已经被林立的高楼所替代,但大家还清晰地记得那些环绕着教学楼挺拔的行道树都是谁栽的,我们的班级活动经费就是这样一点一点赚来的。我们班19个同学,10个男生,运动会、篮球赛、辩论赛、演讲赛,我们都是获得最好的名次,生物工程系就是学校的一道风景。”
在周琪的大学生物化学老师、现东北农大生命科学学院副院长苍晶的印象中,周琪大一、大二时,寒、暑假都不回家,天天泡在植物学、微生物培养、胚胎工程等实验室里。“那个年代,像周琪这样主动进实验室工作的学生很少。他在大学三年级就已经找到了自己感兴趣的专业方向。”
许多校友都记得当年周琪在校园里忙碌的身影,这个担任多届学生会主席、研究生会主席的风云人物在大学四年中科研方面也硕果累累,周琪的本科论文和相关文章成为东北农大最早的由本科毕业生发表的国际期刊论文之一。之后他选择了组织学和胚胎学专业继续深造,跟随秦鹏春先生和谭景和教授继续开展发育生物学的研究,尤其是细胞核移植的工作,先后在国内较早地完成了绵羊、猪的克隆胚胎,并率先在东北三省获得了胚胎细胞克隆兔。
从东北农大博士毕业后,周琪选择到他心中的中国动物克隆研究圣地——由童第周先生创立的中国科学院发育生物学研究所深造。在那期间,周琪出版了《神秘的克隆》一书,被列入“中国科学家向公众推荐的九十三本(套)二十世纪国内外科普佳作”中。
1999年,在中国科学院发育生物学研究所度过两年博士后生涯之后,他前往法国国家农业研究院(INRA)分子发育生物学部。这个实验室既是世界遗传学研究的知名实验室,又是世界上最早获得体细胞克隆牛的实验室之一。
对于为什么会选择这个实验室,周琪解释道,“当时发现从事动物克隆研究不仅仅需要发育生物学背景,遗传学的知识更加重要,我就想去国外做遗传的实验室看看”。
用热爱生活的态度做科研
带着超重的行李,里面装满了他喜欢的书和相机,周琪来到了法国。然而,他接下来的选择根本不为同行看好,因为他选择了当时许多知名科学家都未能成功的克隆小鼠、大鼠的研究。
然而,他用自己的努力和成果证明了一切。当年7月,周琪和法国同事用一种简单的方法从体细胞克隆出小鼠,就是其后被多莉羊之父威尔穆特博士誉为“该领域迄今为止最重要的成果之一”的工作。
2000年5月,30岁的周琪与法国同事们合作的第一只“胚胎干细胞克隆小鼠”出生了,周琪给克隆小鼠取名为“哈尔滨”。见过“哈尔滨”的人说,克隆鼠活泼可爱,很难发现它与自然鼠有何不同。但一年后,克隆小鼠“哈尔滨”死于免疫系统病变。这让周琪对克隆技术的两面性有了更深的认识,也进一步激发了他研究克隆动物发育的兴趣。
半年之后,由周琪和实验室同事共同培育的克隆小牛“周让娜”顺利降生。它是世界上第一头没有采用“多莉羊技术”,而是采用周琪的注射移核技术生产的体细胞克隆牛,这一成果将解决克隆技术产业化过程中可能遇到的专利限制。此后他又利用细胞周期同步技术生产出了世界第一头中期体细胞克隆牛,因为没有采用生产多莉羊的“休眠技术”,这进一步为克隆技术的产业化开创了新局面。适逢中国成功申办2008年奥运会,INRA将这头克隆牛命名为“奥运2008”。“奥运2008”后来登上了科技双语刊物《中法合作动态》的封面,还被配发了编者按。他的研究方向从一个人孤军奋战,逐渐拓展成为一个专门的研究小组。
事业顺利,生活更是惬意。曾经到访过周琪家的原中国驻法国使馆外交官李顺龙曾经发表的一篇文章里写到:出巴黎市中心,经118号国家公路和环绕大巴黎地区的86号高速公路,驱车二十余分钟到达巴黎市郊小镇茹依昂若撒,这是巴黎地区唯一的自然保护区,周琪的家就在这里。这里空气清新,几乎四季鲜花盛开,一条小河缓缓的流过,漂亮的矮种马在窗前的草地上悠闲的追逐。站在周琪家中宽敞的客厅里,可以隐约看到对面山坡上闻名世界的巴黎商业学校,阵阵轻风带来大森林的清新,给人一种世外桃源的感觉。只有远处偶尔高速驶过的从巴黎到凡尔赛的火车在提醒你,这里是繁华的巴黎。
“法国的文化和科研氛围很好,科学上的讨论往往会争得面红耳赤,但同事们私底下的交往特别多,同事关系非常融洽。在法国工作和生活不会像国内这么紧张,虽然实验很忙,但从来都没有觉得局促;虽然玩得很多,但从来没有影响到科研。”周琪说。
最年轻的百人计划入选者
周琪在法国的事业和生活都朝着幸福的方向发展,他也顺利拿到了绿卡。
周琪说:“当时欧洲由于宗教和伦理等原因,对干细胞和治疗性克隆的研究一直处于观望状态,很难开展相关工作,我开始寻找机会能够在中国做一些工作。‘百人计划提供了机遇,当时动物研究所已经搭建了一个完备的动物克隆平台,大熊猫的克隆已经引起了国际社会的广泛重视,经过接触和沟通,我申请了动物研究所的‘百人计划岗位。按研究所的要求,我每年回国工作3个月,还能同时兼顾法国与中国的项目。申请之初,我的大部分工作还没有发表,在竞争者中实力较弱,研究所和有关领导做了很多的协调工作,最终我得以入选2001年度的‘百人计划,也是当年最年轻的入选者。”
成功入选后,新的问题接踵而来。由于研究所人才引进政策新的规定要求,每年要有9个月回国工作。当时他已经在法国构建了一个研究团队,负责的大鼠模型建立工作正处于关键时期,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稳定发展,回国对他的工作与生活都将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他面临着需要放弃法国在研的重要项目,面临着未知的困难和挑战的严酷局面。
2002年底,周琪妥善安排好自己在法国的项目之后,一个集装箱把自己和家都搬回了北京。
就在这一年,周琪和同事们研究能够精确控制大鼠卵母细胞自发活化的专利技术,在世界上首次获得了克隆大鼠并发表在世界权威学术杂志《Science》(《科学》)上。大鼠的生理特征与人类非常相似,是研究人类高血压、糖尿病、乳腺癌和神经系统等疾病的最理想动物模型,对动物发育机理研究、动物克隆技术的改进和完善等方面发挥重要作用。他的研究成果,奠定了我国科学家在世界动物克隆领域内的前沿位置,也是中国科学院发表的第一篇动物克隆领域的顶级论文。
尽管有了心理准备,但当真的回国后,他发现面对的困难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大。他只能克服困难,一步一个脚印向前进。或许正是因为当初自己经历的艰辛,所以周琪现在期望:百人计划回来的人,只要落地就可以工作。
“入选‘百人计划以来,面对过很多的困难,但如何在一个相对浮躁的大环境下保持平和心态和勇于创新的精神是我遇到的最大挑战。刚开始招收的学生和工作人员往往习惯于针对细枝末节的问题,以发表文章为目的来设计实验,不愿意尝试新的东西,缺乏合作精神,对实验室长远布局和开展创新工作很不理解,甚至有很强的抵触情绪,为了扭转这种风气,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周琪说,“学生从不理解、不支持到不反对。而当第一批研究生毕业后,他们与同龄人相比文章不多,但不论在国内还是国外,都能很快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能独立有效地开展工作,成为本单位同龄人中的佼佼者,还有两位博士毕业后直接组建了自己的研究组。这证明我的启发式教育,不急功近利的培养方式是对的,我把这么多年的经验总结了、过滤了,给他们的都是精华。”
一颗海外学子的拳拳爱国心
在中科院领导和研究所领导的支持和关心下,周琪在法国研究组的同事克服苦难来到中国科学院工作,这个小团队于2005年与法国农科院签署合作协议,共同建立了“中法哺乳动物胚胎干细胞生物学联合实验室”;2006年联合多家兄弟研究所和天津市科委成立了“中国科学院暨天津干细胞与再生医学中心”;2007年周琪代表中国科学院加入了国际干细胞组织(ISCF),并在ISCF框架下,先后组织了多次活动,推动了干细胞临床标准的研讨和制定,推动了国家干细胞库建设和交流。团队通过欧盟项目和国际合作计划,送出了多位研究人员和学生进行短期培训和交流,同时在国际合作项目的支持下引进了多位法国研究人员在中国工作,接受了来自法国、巴基斯坦的海外留学生,共同培养了多名研究生,并授予了中国和法国双学位,这些都为试验室的人才建设和提高国际化水平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2009年,周琪及合作团队在世界上首次将普通皮肤细胞诱导为多能干细胞,获得全部细胞都来自诱导性多能干细胞的具有繁殖能力的活体小鼠“小小”,证明诱导性多能干细胞具有和胚胎干细胞同样的发育全能性,是第二颗“全能种子”。克隆出“多莉”的英国罗斯林研究所发育生物学部主任布鲁斯·怀特洛将这项科研成果誉为:“‘小小接过了‘多莉点燃的火炬。”被美国《时代》杂志评为2009年度的世界医学十大突破;2009年度中国基础研究十大进展。
2012年,周琪团队又再次创造了新型的干细胞,证明干细胞可以替代精子,这一工作和其他同事的工作一起又一次入选了“中国科学十大进展”。
2013年,周琪当选“CCTV 2012年度科技创新人物”。颁奖晚会上,周琪说:“让我自豪的是,在法国我虽为法国全职工作人员,但我所有的重要文章都署名‘中国科学院 周琪。回国后,看着实验室从无到有,科研工作一点点展开,克隆小鼠像生产线上的产品一样不断出生,那种为自己国家做事情的心情,是其他任何东西都无法比拟的。”
而给他颁奖的正是当初鼓励他回国的原中国驻法公使衔参赞王祒祺,他是这样评价周琪的:“对国家的责任感和一颗海外学子的拳拳爱国心,让他放弃国外优越条件回归祖国,为祖国奉献青春。”
周琪现在的生活早已没有当初在法国的悠闲,而是每天都在连轴转着忙。很多人会问他有没有后悔当初的选择,如果没有回国,会不会比现在过得更好?对于这样的问题,周琪总是说没有必要去思考,因为回国工作是一个无悔的选择,“良禽择木而栖,国家的发展,国际经济条件的变化为归国服务注入了一针强心剂,也让许多优秀学子一尝报国的夙愿。但归国服务不应该仅仅是利益的驱动,报效国家不是追逐个人利益的副产品,应该是主动的追求和奉献。新世纪的归国潮能否像上个世纪50年代我们的前辈那样为国家的腾飞做出巨大的贡献,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留学人员的能力、素质和动机,也取决于我们能否提供一个能够让人才健康发展的环境。中国科学院有为国奉献的优良传统和风气,有着宽松自由的学术氛围,有着多学科交叉的优势,在新的历史机遇面前,科学院应该进一步继承和发扬良好的院风和传统,充分发挥软实力,迎来一个人才汇聚,腾飞跨越的新时代。”
责任编辑 张小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