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实:自由撰稿人,兴趣涉及各门类艺术,理论及其界限之消融。
转眼之间,“光晕”(Aura)已经度过了两山之间的巨大落差,幻化到了奥特曼的手中。而浪荡子(Flaneur)在远方正朝他挥舞着双手—再见了,我的朋友!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奥特曼明白这个道理,他小心翼翼地用两根手指夹着这个软乎乎的礼物,将光晕轻轻放入黑色漆匣之中。当他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对面山巅的那个小小的白点已经消失了。
有那么一两刻的时间,奥特曼感到些许茫然。
接下来,奥特曼将要独自面对未来的未知,这其实从他踏出家门的一刻起就注定了。既然不愿意销蚀于“日常生活”(Everyday Life)之中,甚至不愿意采取一种迂回、迁就的妥协战术—即避让但不逃离,既服从于既定规则,又在规则的空间里寻求个人的生存空间—而是革命性的决裂与出走,那么失却了规则之内的安全感也就在所难免了。或许,奥特曼应该聪明地采用“既不离开其势力范围,却又得以逃避其规训”的“假发”策略,作为弱者被规训、压制、控制在权力角落之中时的战术反应。但显然,奥特曼不愿接受这个宿命的结论,虽然有后悔,但也只是闪念而已。
值得庆幸,这么长时间,至少还有浪荡子无私的陪伴。
“好日子刚开头,一转眼就结束。”—这句俗语的意思奥特曼即刻就会体会到了。起先,是奥特曼看到了一条大蛇。
就在与浪荡子分别后不久,奥特曼独自整装,要继续沿着耸动奇莽的山脊向前攀爬时,草丛里的“沙沙”声吸引了奥特曼的注意。也就在抬眼的瞬间,奥特曼看到一条碗口粗的青褐色的大蛇盘绕在青褐色的草丛里,正扭动着身体向斜侧方爬去(显然,蛇先发现了奥特曼)。那感觉,就像一处毫不起眼的背景突然在眼前闪灵般活生生地带着不详的威胁出现了位移。生平第一次面对这样一条巨大的蟒蛇,虽然相隔着可怜的距离,也让奥特曼刹那间不禁汗毛直竖。
这个诱发人类原罪的生物,或许是一个不详的预兆。它以那种令人惊悚的做作蜿蜒的姿态逶迤而去。当一个事实成为既成事实,你的揣度和行动都会把它考虑在内。它已成为身边切实可感的一种担忧,令你无法不为其分心。那些幽深的小径,厚实的草甸,枝桠繁密的树丛,每一次划过耳畔脸颊的触痛,都会让你心生紧迫。此时此刻,那条巨蟒还存在于这山野的空间之内,也许逐渐拉远的距离变成了保持相对安全的屏障。但作为定冠词的“它”也许游弋到遥远空间里去了,作为不定冠词的“它”却依然危机四伏地找寻着猎物,和你依然有着无限接近的可能,以及英文“P”开头的那类致命的恐惧。
虽然逃避和流亡是此后永恒的主题,但求生的本能还是驱策着奥特曼尽快返回“人间”。于是,奥特曼开始急切地寻找下山的路径。原路折返已不太可能,或不太习惯,只有向前并按照地势的起伏判断海拔的高度。
“轰隆隆……”
正当奥特曼用手拨开一丛藤曼植物时,一串危险的双叠音再度响起。这沉闷迟缓背景中灵动的声响让奥特曼不由得一惊,但大脑神经旋即又判断出这并不同于刚刚的那个“沙沙”声。不要嘲笑我们的主人公,要知道,他是用耳朵分辨,而不像各位是用眼睛来看。
接下来的意识会让人变得无助:是的,要下雨了。—怪不得天黑得这么快!
奥特曼现在要做的就是赶快下山!
匆忙中,奥特曼看到一条下山的小径,大约50°的坡度怪石嶙峋地向下延伸,植被稀疏意味着这是一条“小径”。奥特曼迟疑了一下(克服短暂的恐高眩晕),鼓足勇气开始向下攀爬。
可刚刚爬了一半,雨点就心急火燎地落了下来。
奥特曼开始还想坚持,可是过了一会儿,就不得不放弃了。雨水汇成了小溪,小径变成了河道,水流越来越急。
奥特曼脚下一滑,但幸好用手撑住了一块岩石。于是赶紧攀爬到小径一侧较高的位置,在一棵粗壮的树根下放稳双脚,躲避着水流。雨越来越密,中间开始夹杂了冰雹,一股脑地倾泻下来。衣服一下子就透了,打在身体上的雨出奇的冰冷。真是奇怪,刚开始还是明灿灿的天空,转眼乌云密布、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奥特曼看看身旁一侧的溪流,脚下的方寸之地,回头望了望背后的岩石,侦查它有没有崩塌的可能,还有那个暂时消失的“它”会不会突然从石缝里蹿出来,再判断一下时间—这场雨究竟会下到什么时候?还有,浪荡子—不知怎么样了?天越来越黑,大自然显露出其可怖残忍的一面。一切不利因素瞬间都在奥特曼的脑海里盘旋而过,也只有想到浪荡子让他的闪念有了些许安慰。
开始冷得打颤,奥特曼才意识到最好将身体蜷曲在一起,这样可以确保温度不至于下降得太快。如果这场雨下一夜,真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寒冷、饥饿、夜行动物的出没,更可怕的是—恐惧!坏运气会不会就像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一样,会一个接着一个地劈头而来。
奥特曼抽搐了一下鼻翼—想哭,但终究没有。或许是没有那种婉约的氛围吧。
不过,对于奥特曼来说,坏运气并不陌生。从小到大,它就像宿命一样伴随着奥特曼的成长。“也许,今天就是终点吧”—奥特曼一边忍受着冷雨的蚕食,一边不无悲凉地想着—“这可不是一个痛快的终点”。
奥特曼忽然想到了光晕,这份还不熟悉的礼物。他从怀里掏出黑色的漆匣,这或许是他此刻唯一能寻到的慰藉。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匣子,只见光晕紧闭着双眼,变成了深灰色皱巴巴的一团,任凭冷雨的击打,毫无反应。看起来刚好相反,光晕正需要奥特曼的慰藉。奥特曼要独力支撑起目前的境遇!
恐惧,恐惧!再一次噬咬住奥特曼的心!这一咬的痛反而激起了内心的反抗!
不!不能坐以待毙!
奥特曼收好漆匣,在巨大的压力和近乎疯狂地勇气下,直起了麻木的双腿,用手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双手借力树的枝干疯狂地向远离小径一侧的下坡大踏步奔去,一瞬间,他想要自己用双脚生生拓出一条路,一条直通山下的路。
这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呢?
奥特曼的双脚深深地陷在陈年落叶积淀的草甸上,一脚下去,会不会踏进蛇窝?恐惧,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流逝!奥特曼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下奔去,有时会被地上纵横盘绕的树根绊住,有时则踩在烂泥上,若不是依靠双臂死死抱住就近的树干,就会滑倒。在一个踉跄的下坡后,路陡然消失了!可身体还在湿滑的泥地和惯力的作用下无助地向下滑去。奥特曼的脑海里迅速闪过一个死亡般的判断—天啊!是一处断崖!!!
第三人称的叙事的确要比第一人称轻松一点,不是吗?各位不会有ND般身临其境的惊险感,倒平添了几分事不关己的冷漠。但,奥特曼,作为第一人称的“我”,身体瞬间已经感受不到重力的坚实感,反而体会到了无所羁绊的自由,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自由啊—一种奔向死亡的自由!或许这就是奥特曼这一生所期许的吧!
不!
求生的本能促使身体做出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在身体完全脱离山体的瞬间,奥特曼疯狂挥舞的双手抓住了一个滑溜溜、凉冰冰、软乎乎、硬邦邦的东西,一瞬间这个东西好像也失却了重力般要随他而去,但旋即又随着手的拉力绷紧反弹了回去。被踩落的石块伴随着雨线在奥特曼的脚下径直而下,消失在身下雨雾缭绕的空间里,除了雨声听不到一丝坠落的声响。
奥特曼狂跳骤停的心刚刚有了一丝庆幸的喘息。但抬眼一看,吓得他差点把手再度松开—一条蟒蛇!
大蛇正吐着信子,将身体死死攥紧在从山体崖壁上探出的树根和藤蔓上。坠落的恐惧还是让奥特曼死死抓住了那条蛇。奥特曼不能确信这是不是刚刚看到的那条蛇,因为它们看起来似乎都差不多,但的确看起来很像。
奥特曼查看了一下周遭的环境,松开了蟒蛇同时抓住了周围崖壁上坚实的藤蔓与块茎(Rhizome)。蛇扭动着身躯,意味深长地回望了一眼奥特曼,钻进了崖壁间的缝隙。
在稍远的地方,奥特曼侧头看到了崖壁上更多的藤蔓(或是蛇?雨水模糊了双眼—看不清)及其块茎,白色的看起来像是马铃薯一样的正实体,黑色的看起来像是洞穴一样的负空间,还有一些说不清颜色的存在,它们在崖壁的土壤浅表层匍匐蔓延开来。这些不依靠二元对立逻辑概念(如:重与轻、天与地、白与黑、善与恶、生与死、实与虚、to be or not to be)构建起来的形而上学的世界,这种斜逸纵横、变化莫测、非中心、无规则、开放性、无结构的结构救了奥特曼的命。任意多元性的出入口都是奥特曼潜在的逃逸线。
现在,奥特曼就这样挂在崖壁上。眼前是起伏绵延的群山构成的千高原(A Thousand Plateaus)。这是一个充满差异与联系的大千世界,以供脱缰的骏马驰骋与游牧,它们无顺无序地充塞在同一时空之下,却没有任何编年的结构主义图式可循。高低起伏的千高原之间隐伏了多少新颖的概念与奇崛的思路等待着奥特曼去开掘?悲悲戚戚唯唯诺诺的小我与眼前丰姿绰约的世界比起来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待续)
2014.6.19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