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乡下的时候有过许多朋友。至今二十年过去,来往的还有一二,八九皆已记不起姓名,却时常怀念一位已经死去的朋友。在名与利的奋斗中,我又有了相当多的朋友,但也在奋斗名与利的过程中,我的朋友变换如四季,走的走,来的来,你面前总有几张板凳,板凳总没空过。
我做过大概的统计,有危难时护佑过我的朋友,有贫困时周济过我的朋友,有帮我处理过鸡零狗碎事的朋友,有利用过我又反过来踹我一脚的朋友,有诬陷过我的朋友,有添油加醋传播过我不该传播的隐私而给我制造了巨大麻烦的朋友。成我事的是朋友,坏我事的也是朋友。有的人认为我没有用了不再前来,有些人我看着恶心了主动与他断交,但难处理的是那些帮我忙越帮越乱的人,是那些对我有过恩却又没完没了地向我讨人情的人。
地球上人类最多,但你一生交往最多的却不外乎在方圆几里或十几里,朋友的圈子其实就是你人生的世界,你的为名为利的奋斗历程就是朋友的好与恶的历史。有人说,我是最能交朋友的,殊不知我相当多的时间却是被朋友占有,常常感觉我是一条端上饭桌的鱼,你来捣一筷子,他来挖一勺子,我被他们吃得只剩下一副骨架。
有一个故事讲,有人得了病去看医生,正好两个医生一条街住着,他看见一家医生门前鬼特别多,认为这医生必是医术不高,把那么多人医死了,就去门前只有两个鬼的另一位医生家看病,结果病没有治好。旁边人推荐他去鬼多的那个医生家看病,他说那家门口鬼多这家门口鬼少,旁边人说:那家医生看过万人病,死鬼五十个,这家医生在你之前就只看过这两个病人呀!
我想,我恐怕是门前鬼多的那个医生。根据我的性情、职业、地位和环境,我的朋友可以归两大类:一类是生活关照型。人家给我办过事,比如买了煤,把煤一塊一块搬上楼;家人病了找车去医院;介绍孩子入托。我当然也给人家办过事,写一幅字让他去巴结他的领导,画一张画让他去银行打通贷款的关节,出席他岳父的寿宴……或许人家帮我的多,或许我帮人家的多,但只要相互诚实,谁吃亏谁占便宜就无所谓,我们就是长朋友、久朋友。另一类是精神交流型。具体事都干不来,只有一张八哥嘴,或是我慕他才,或是他慕我才,在一块儿谈文道艺,饮茶聊天。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把我的朋友看得非常重要,为此冷落了我的亲戚,甚至我的父母和妻子儿女。可我渐渐发现,一个人活着其实仅仅是一个人的事,生活关照型的朋友可能了解我身上的每一个痣,不一定了解我的心;精神交流型的朋友可能了解我的心,却又常常拂我的意。快乐来了,最快乐的是自己;苦难来了,最苦难的也是自己。
然而我还是交朋友,朋友多多益善。孤独的灵魂在空荡的天空中游弋,但人之所以是人,有灵魂同时有身躯的皮囊,要生活就不能没有朋友。因为出了门,门外的路泥泞,树丛和墙根又有狗吠。
西班牙有个毕加索,一生才大名大,朋友是很多的,有许多朋友似乎天生就是来辅助他的,但他经常换朋友也换女人。这样的人我们效法不来,而他说过一句话:朋友是走了的好。我对于曾经是我朋友后断交或疏远的那些人,时常想起来寒心,也时常想到他们的好处。如今倒坦然多了,但是寒心是因为把朋友看成了自己和自己的家人,殊不知朋友毕竟是朋友,朋友是春天的花,到了冬天就都没有了。
朋友不一定是知己,知己不一定是朋友,知己也不一定总是人,他虽然吃我、耗我、毁我,那又算得了什么呢?皇帝能养一国之众,我能给几个人好处呢?这么想想,就想到他们的好处了。
(选自《朋友》,重庆出版社)
人际关系犹如一张网,每个人都是网中的一个结,结与结彼此关联才构成了整个社会,“朋友”是其中必有的构成,也是人类永恒的话题。古今中外,关于友谊的诗篇名句更是不可胜数,如“人之相识,贵在相知;人之相知,贵在知心”,“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赠我情”,“人之间的友谊,并非由于说不尽的好处,倒是说不出的要好”,“友谊是人生的调味品,也是人生的止痛药”等。贾平凹以独特的笔触写出了纷繁多样的朋友关系带给个体生命的体验,发人深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