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方宣
20世纪40年代的上海滩,各类报纸杂志多如牛毛,造就了一大批以写作为生的女作家,张爱玲和苏青属于其中的佼佼者。
当时的苏青离婚后拖着几个孩子,又办着一份杂志,忙得不可开交,而张爱玲正大红大紫。苏青便向张爱玲约稿,希望张“叨在同性”的分儿上给她的杂志赐稿。张爱玲看到苏青如此快人快语,当即给她寄了一篇小说《封锁》,没想到这篇小说让胡兰成大为赞叹,跑来找苏青要张爱玲的地址,结果一场倾城之恋轰动上海滩,也给后世留下说不尽的话题。
其实张爱玲与苏青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女人。张爱玲是名门之后,一向遗世独立。苏青来自浙江宁波,虽然家境富有,但是丈夫李钦后死要面子,不想伸手向家里要钱。有一次家里揭不开锅,苏青伸手向李钦后要钱。李钦后当时失业在家,正窝了一肚子火,看到讨钱的苏青,抬手就是一巴掌:“你也是文化人,你为什么不自己挣钱?”这一巴掌打碎了这对金童玉女的婚姻,也把苏青打上了职业女性之路。她的职业就是卖文。
胡兰成与张爱玲经苏青介绍相识时间不长,两个人的倾城之恋就在上海滩人尽皆知,这让苏青极不开心。苏青早于张爱玲认识胡兰成,并且两人早就有了一段地下情。
对于胡兰成,苏青是才貌俱佳的美人。他曾经公开说过,苏青“鼻子是鼻子,嘴是嘴,无可批评的鹅蛋脸,俊眼修眉,有一种男孩的俊俏——在没有罩子的台灯的生冷的光里,侧面暗着一半,她的美得到一种新的圆熟与完成”。
苏青一向写不来虚构的小说,她的文字大都写实。在1949年秋天出版的《续结婚十年》中,她以“谈维明”来影射胡兰成。以苏青一向为人直爽、口无遮拦的个性来看,《结婚十年》乃至《续结婚十年》都是她的人生实录。这个谈维明“当过什么次长,也做过什么报馆的社长”,“他虽然长得不好看,又不肯修饰,然而却有一种令人崇拜的风度。他是一个好的宣传家,当时我被说得死心塌地地佩服他了,我说他是一个宣传家,那是五分钟以后才发觉的,唉,我竟不由自主地投入了他的怀抱”。
这个男人明白无误就是胡兰成。
而张爱玲不知道他们两人之间的隐秘之情,那时候她才20岁出头,不懂人情世故。当时胡兰成因文事坐牢,苏青认为张爱玲名气大,是当红作家,说话有影响力,便带着她来到汪伪政权行政院院长周佛海家,想通过周佛海说服汪精卫释放胡兰成。
苏青和周佛海的妻子杨淑慧是密友,张爱玲插不上嘴,就看周家的古董。周佛海凑上来说:“这是端砚,鱼脑冻和胭脂晕,是最好的两种,都出自大西洞。张小姐是大作家,想必对文房四宝是有研究的。”
张爱玲摇头发笑:“我们这一辈用的都是派克钢笔。”
周佛海点头说:“是啊是啊。”
杨淑慧和苏青从内室里出来,杨说:“你这木渣渣的脑袋,也好跟人家才女攀谈?”
周佛海说:“我看人家张小姐对砚台有兴趣。”
张爱玲夹在中间有点难堪,解嘲说:“中国真是,连砚台的名字都叫得这样好,鱼脑冻、胭脂晕。古人的好,今人是永远追不上的。”
苏青说:“所以你把老清装都穿上啦。”
周佛海说:“小姐们穿穿是新鲜,我们要是穿上,那可就是搞复辟啦。”
杨淑慧听到此把脸一沉:“三句话不离本行,我倒要问问你,胡兰成犯的是什么罪,要把他关起来?没事就把人家给放了,你们这些人,老虎打不动,苍蝇倒拍得勤。”
周佛海坐着,低头喝茶,末了说:“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汪先生要找他谈谈。”
周太太补了一句:“不可能一谈就谈了一个月吧?”
就这样,胡兰成被放了出来。
胡兰成出于对苏青“救命之恩”的感谢,有事没事总是撇开张爱玲来看苏青。后来他在《今生今世》中写道:“当初有一晚上,我去苏青家里,恰值爱玲也在。她喜欢在众人面前看着我,但是她又妒忌,会觉得她自己很委屈。”在女友家相逢老情人,张爱玲立刻泛出醋意,一时不及掩饰,被胡兰成看了出来,苏青也看了出来。不知道这件事最后如何收场。胡兰成像只夜猫子,总在黄昏天黑时分蓦然出现在苏青的家。苏青在小说中写道:
“然而不久,我终于遇到一个知道我的人,叫作谈维明。他的脸孔是瘦削的,脑袋生得特别大,皮肤呈古铜色,头发蓬乱如枯草,是不修边幅的才子典型。然而他却有着惊人的聪明,加以博学多能,于社会、经济、文学、美术等无所不晓,这可使我震慑于他的智慧,心甘情愿地悦服了。他天天到我家来,坐谈到午夜,浓浓的茶叶、强烈的香烟味,使两人兴奋而忘倦。”
苏青的妹妹苏红在晚年对来采访的记者说:“我姐姐和张爱玲好得很,经常一同逛街,一同看电影,还互相换裤子穿。”两个女人好到换衣裳穿的程度,这是女人间不太多的友谊,民间形容两个人要好,就说“好到穿一条裤子”。
当时由于报纸杂志业繁荣,《中国女性文学史》作者谭正璧提议举办一次女作家聚谈会。
在聚谈会上,主持人问苏青哪一位女作家的作品最好,苏青当着众多女作家的面堂而皇之地说:“女作家的作品我从来不看,只看张爱玲的文章。”
主持人随后又问张爱玲:“我们再听听张爱玲女士的意见。”张爱玲说:“古代的女作家中我最喜欢的是李清照。近代的最喜欢的只有苏青,苏青之前,冰心的清婉往往流于做作,丁玲的初期作品是好的,后来略有力不从心。踏实地把握住生活的情趣的,苏青是第一个,她的特点是‘伟大的单纯。经过她那俊洁的表现方法,最普通的话成为最动人的,因为人类的共同性,她比谁都懂得。”
两个人如此露骨地惺惺相惜,引起在场一大批女作家的愤怒,散会后众人均不理她俩,可她们两个人照样谈笑风生。endprint
这时候苏青尚未创办杂志,她唯一的生活来源就是写作。但是她的笔不如张爱玲勤快,稿费时断时续,这便让她的生活有时十分难堪。
她的一篇《谈离婚》让上海市伪市长陈公博大为赞叹,认为她将离婚男女的心态写活了。得知苏青急切地想得到一份工作养家,陈公博便主动提笔给苏青写了一封信,请她做市府专员,帮着整理文件。苏青也没有犹豫,欣然接受了这一切。
过了一段时间,她突然收到一封密信,一位好心人提醒苏青,这样的生活对她来说太危险,须提防有人暗中下毒手。
苏青看了信后非常害怕,陈公博也看出她的苦恼,便暗中寄给她10万块现大洋,让她创办一份杂志。
当时印报纸杂志的白纸十分紧张,陈公博又为她弄到了两车皮白纸。苏青片刻不想等待,立马行动,注册了天地出版社和天地杂志社。
去运纸的那天,苏青起了个大早,跟着卡车司机亲自去押运。满满一卡车白纸,苏青就坐在纸堆上,车子开得飞快,大风将她的头发吹起来,纸堆有弹性,摇摇晃晃的,她招摇过市,得意扬扬。
这时候,上海的小报上关于苏青是陈公博的“露水妃子”、张爱玲是胡兰成的“文艺姘头”正在风传。
苏青将小报拿给张爱玲看,张爱玲推开说:“我从来不看这个。”苏青其实也不看,是朋友特地给她留着的,她一把火将一沓小报全烧了,却再也无法摆脱陈公博。
两年后的某一天,一个叫姜贵的人来看她,给她带来了一张报纸,上面正是陈公博被处决的照片。苏青吓得面无人色,将一张银行存折交给姜贵说:“全给你,你帮我处理吧。”上面的钱全是陈公博打给她的。
陈公博被处决后,大街上什么说法都有,到处人心惶惶。苏青深居简出,她尽可能低调,不想再惹出任何麻烦。但是要想恢复到成名前的平静怕是不可能了,总有男人不请自来,这姜贵便是其中一位。
当时姜贵看到苏青的小说,心生向往,两个人来来往往,后来同居。陈公博被枪毙后,姜贵怕引火烧身,住到无锡不再回上海。偶尔,姜贵会赶晚上的车到上海,在斜桥弄苏青的公寓里住上半宿,只住半宿,天不亮就赶早班车回无锡。每次过来,他都打电话通知苏青,她就早早把孩子们安排在地板上睡觉。深更半夜,姜贵走进去,地板上横七竖八睡的都是孩子。姜贵左一脚右一脚跳跃着从地板上走过,小心又小心,生怕一脚踩到孩子。在昏暗的灯光下,苏青一个人寂寞地坐在藤椅上等着他。
后来姜贵和苏青渐行渐远。苏青后来把她与姜贵的交往全写进了小说《续结婚十年》中,这完全是一部纪实小说,所有与苏青有过交往的人物全部可以从其中找到对应,除了曾经的闺密张爱玲。多年以后,张爱玲的纪实小说《小团圆》出版,所有她结交过的人物也写了个遍,就是不提苏青。
苏青的最后一部小说叫《歧途佳人》,其实她与张爱玲才是真正的歧途佳人。或出于某种目的,或因为少不更事,她们在兵荒马乱的年代结识了不靠谱的男人,分别在两条歧途上走了很远,最后殊途同归:都穷困潦倒,抑郁而故。不同的是,一个死在国内,一个死在他乡。
1949年以后,张爱玲冷静地观察了一段时间,还亲赴乡村参加土改。看到当时许多的口号和过激的做派,她无法忍受,认定自己在国内前景不容乐观。满大街统一的蓝或黑的人民装在她眼里是那么难看,她对弟弟张子静说:“这样的衣裳打死我也不能穿。”她后来借口去香港大学复读,从深圳罗湖出关到香港,最后又前往美国。
与张爱玲相比,苏青的适应能力要强得多,她在一夜之间就顺应时代潮流穿上一套女式“人民装”,混迹在人流中,根本看不出她曾经是老上海当红的女作家。她最后选择留在大陆,是相信自己有能力活下去,也相信不管什么人当政,柴米油盐的日子总是要让人过,无非就是找一个挣钱养家的职业。苏青后来做了编剧,“反右”时受“胡风事件”牵连被判刑入狱。出狱后工资停发,苏青生病时连两块钱的出诊费都掏不出,于1982年冬天含恨而故。
13年后的1995年9月8日,张爱玲的遗体被人发现,在遗嘱中有这样一句话:“不要察看我的遗体,不要举行任何仪式,将骨灰随便抛弃在荒漠无人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