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东伟
作家,你要写我的事儿?好吧,我会全力以赴配合你!
那么,我们开始吧!
好啊。尝尝我带的红酒,它来自拉菲古堡。
此刻的“相遇”咖啡馆里流淌着萨克斯曲《昨日重现》。窗外,梅溪路上人潮汹涌,逛街、购物仍是大部分人打发礼拜天的活动内容。
一百多年前,英国文豪狄更斯在他的《双城记》中感叹过: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这是一个最坏的时代。一百多年后,在中国的商海里弄潮的美女老板米小雨也对现实社会有着同样的看法。她认为如今的时代好也罢坏也罢,都只是一个舞台,一个背景。只有在这种背景下,各色人等的各色表演才具备可能性,种种的匪夷所思才具备合理性,测不准定律才有它存在的确定性。只是在这个舞台上发生的故事少,事故多。
是的,事故多。
米小雨甚至认为我们的生活中充满了事故,是事故成就了我们现在的生活。这个时代宣泄世俗的欲望,流行浅薄的时尚,惟独没有抒情的地方。精神病院倒是有单间,可谁有时间去呢?
所以,这是一个非抒情时代。
米小雨如今住在幽静的滨河别墅,出行有自己的“宝马”,满身的披挂都是名牌,还养成了睡前喝一杯红酒的习惯——都是法国进口货。可是米小雨打心眼里觉得现在的日子没感觉。是的,没感觉。米小雨常常怀念七十年代的天真童年,怀念八十年代的多彩少年,还有蜕变成熟的九十年代。
没有那光怪陆离的九十年代,就没有现在的米小雨。
一九九二年,少女米小雨婷婷玉立地走在中原烟厂的林荫大道上。二十岁的米小雨和那个时代的同龄人一样,父母在哪里上班,孩子基本上就去哪里接班。米小雨的父亲在中原烟厂干了大半辈子光荣退休,米小雨就理所当然地接班,成为中原烟厂的一名青工。
刚刚走上工作岗位的米小雨工作很勤奋,不停地在卷烟机前端端烟盘打扫打扫卫生,一个班上下来浑身酸困。那个时候港台影视、歌曲风靡大陆,年轻人业余时间都在主动接受港台文化的熏陶。在火爆的港台电影里,天花板上缓慢转动的吊扇往往预示着一场枪战火拼即将来临,反面角色都是中枪立即死,正面人物通常是在慢镜头中缓缓落地。听盒式磁带也是那时候比较流行的消遣方式,米小雨经常躺在小床上翻来覆去地听呀听,天王天后外加金童玉女毛宁杨钰莹。米小雨发现听歌真的很舒服,心情不烦躁了,一天的劳累似乎也烟消云散了。然而第二天一走进车间,好心情立刻就没了。那个姓姜的车间主任不知是在家受虐待还是怎么的,出现在车间里时脸上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人送外号“驴脸”。米小雨记得上学时课本上明明写着“对待同志要像春风一样温暖”,看来现实远非如此。
后来米小雨在厂里听从师傅的建议:有空多歇会儿,身体是自己的,等驴脸来了再表现,不然驴脸来了看你歇着会不高兴的。师傅还告诉她,驴脸比黄世仁还抠。有超产奖的时候,本来一台机器定的任务是4箱,大家为了多得奖金都加油干。结果驴脸第二个月就把任务定到了6箱,第三个月又提高到了8箱……总之就是不想让你拿高奖金。要说驴脸的管理方法就一个字:罚!看谁不顺眼随便找个理由就罚。有次米小雨去趟厕所回来,师傅说驴脸刚走,说你脱岗。米小雨那个气呀,怎么上班成劳改了?
米小雨就不想上班了。在工厂上班太没意思,整天是千篇一律的重复劳动,还见不到太阳,弄得脸上枯黄枯黄的。那机器的轰鸣折磨的不是耳朵,是心脏。还有那呛人的气味,老远就让人知道你是从哪儿出来的。不止一次,米小雨躺在小床上想:就这么跟机器耗一辈子吗?师傅们枯黄沧桑的脸会是自己明天的模样吗?如果工作的定义就是机器加驴脸,这样的工作不要也罢。那么,如果不上班,下一步干些啥?
九十年代的年轻人还没有颓废这个概念。颓废很奢侈啊,需要自己有颓废的资本,需要外界有颓废的条件。那个时候流行自学考试和成教高考,夜校的补习班人满为患。米小雨有了新生的念头,就报名去上补习班,为成教高考做准备。米小雨对自己说:飞吧飞吧,去找个合适的地方。
婷婷玉立的米小雨就出现在了第六小学的夜校补习班里。补习班很多,几乎占了半个学校的教室,每间教室前黑压压挤满了自行车。米小雨重新坐在小学生的教室里,望着四周墙上牛顿啊、爱因斯坦啊那些科学家的画像和警句,心里感慨万千:哎,趁一切还来得及,走自己的路吧!
心里有了追求的目标,米小雨上班时的心态就不再那么茫然,权当打工挣学费嘛!除此之外,任何事都可以忽略不记。
米小雨在补习班里是非常惹人注目的。惹人注目的不光是她1米68的身高,还有她那张明星脸。那时候港台片里很红的一个女明星叫王祖贤,米小雨简直就是内地版的王祖贤。给他们补习地理课的年轻老师爱开玩笑,有时候提问题了就说:王祖贤同学,你说说这个问题咋回答。总能惹来一阵快乐的笑声。那个时候内地的人们还不知道“美女经济”为何物,米小雨在补习班已经感受到了“美女经济”带来的种种方便之处:总有人帮着占位啦,上夜班时有人代为抄笔记啦,遇着下雨有人主动借伞啦,晚上放学有人请客吃夜宵啦……
有句老话说的好:人生何处不相逢!一个人一辈子会遇到很多人,这些人却又都是在你最不留意的时候出现。有的人在你生命中是昙花一现,给你留下美丽的记忆后就袅然鹤去;有的人则在你生命中顽强驻扎,陪着你一路栉风沐雨闯荡天涯。米小雨在夜校结识了几个朋友,现在看来,这似乎是上辈子注定要认识的。褚立山和李荣,两个人都是小学老师,看起来是一对,整天一起来一起走。辛美玲,人如其名,长得有点艳,是商场收银员。范德豪,在税务局工作,有点微胖。他们几个常把位子占在一起,课余坐在一起聊聊见闻。男士们聊政治和中东战争,女士们聊饰品和流行服装。遇着周末下课,他们会在学校门口的小四川饭店里吃点宵夜,通常都是范德豪买单,用他的话说:谢谢你们陪我上课。这几个人里唯独他是被父母逼着来上课的,目的很明确:拿文凭提干。他的局长老爸处长老妈已经给他指明了一条路,正用鞭子把他往那条路上赶。
那个时候很流行跳交谊舞。公园、文化馆、体育场的露天舞厅天天爆满。人们约着谈事,总习惯“晚上某某舞厅见”,所以很多白天难找的人,晚上总能在舞厅里碰到。米小雨她们五个人夜校放学后,经常去公园的露天舞厅蹭场子——因为9点半以后不再收门票了。褚立山和范德豪两位男士堪称舞林高手,他们平步、花步都走的很稳很到位,能让不会跳舞的女伴瞬间觉得自己是舞神!这样的人在舞厅里的受欢迎程度就可想而知了。endprint
自从米小雨学会了跳舞,公园的露天舞厅里就多了一个美丽的身影。若干年后成为诗人的褚立山,在回望那段岁月时写下了这样一首诗:
清晨的舞场里
有一位
穿孔雀裙的姑娘
高窕 白净 漂亮
舞姿婀娜 质兰馨香
人们为她喝彩
却不知她
来自何方
多年以后
在友人的婚礼上
忽然想起
穿孔雀裙的姑娘
不知现在
她做了
谁的新娘
最想让米小雨成为自己新娘的是范德豪。1994年暑假的某天中午,范德豪又在小四川饭店请大家吃饭。那天唯独米小雨因为上着班没来。范德豪从家里拿了两瓶五粮液,和褚立山分了一瓶。原想着女生不喝白酒,谁知道辛美玲和李荣巾帼不让须眉,也分了一瓶。好吧,两瓶五粮液空杯以后,大家的话匣子都打开了,就跟长江啊黄河的水似的,滔滔不绝浪花朵朵。
面红耳赤的范德豪,有些自豪地向大家报告:前些天父母安排了一次相亲,女方的条件很优越,父母是市府的高干,女孩在某银行上班,号称是银行的“行花”!“可是,可是我不愿意!”
大家都哈哈打趣:“行花”你不要,难道要七仙女?
范德豪的脸更红了:我喜欢米小雨!
这个大家理解。米小雨就是漂亮嘛,王祖贤都长得像她呀。
就着这个话题,褚立山和李荣也公布了两人的婚期——《大约在冬季》。因为双方老人都见过面了,都在催。
辛美玲一副港台片里面大姐的风范:唉!人漂亮也发愁,整天得应付好多无聊的人和事,像褚哥这样的好男人哪有空来捣乱?我宁可玉碎绝不瓦全!所以再等等吧,“我等的花儿也谢了”,哈哈!
谈笑间,一箱啤酒又报销了。范德豪提议去他家打牌,父母都上班去了,家里茶水、小吃、啤酒等不限量供应。大家一致同意。
范德豪家也在老城区,公园对面,出小四川饭店往北拐个弯就到了。大家晃到才发现,范德豪家刚刚在旧址翻新过,三层独门独院民宅,里外装修的很气派,八成是为了给他说媳妇准备的。在大家的赞赏声中,范德豪跑前跑后领大家参观,又把桌子小吃等一一摆齐。褚立山将客厅那组高高低低的索尼音响摆弄出了《千年等一回》的曲调,几个人就着音乐和啤酒打“斗地主”,输了就刮鼻子,不想让刮就得学狗叫!
嘻嘻哈哈地打了1个小时,辛美玲不胜酒力,有些醉了。她在卫生间里一阵呕吐,把李荣的裙子也弄脏了一角。大家把她搀到楼上范德豪的卧室安顿好,下楼清理完卫生接着打牌。直到冰箱里库存的啤酒全部报销,范德豪要出门去买,却被李荣坚决拦住:下次吧!下次吧!我想早点儿回家换衣服。
送走褚立山和李荣,范德豪晕晕忽忽端了杯温开水上楼,想给辛美玲醒醒酒。辛美玲还在床上醉着,范德豪就扶她坐起,搂着她的肩膀喊着她的名字喂了几口热茶,那情景极像家长哄小孩子喝水。辛美玲闭着眼睛无力地靠在范德豪的肩膀上,像个等待救赎的落难天使。范德豪闻到了她的发香,是那种浓郁内敛的薰衣草味道。
放下茶杯,范德豪帮辛美玲拢了拢头发,轻摇着她的肩膀说:美玲!你真美!
辛美玲含糊地嘟囔了一句:不美!
范德豪的头脑也开始眩晕,他继续说:就美!就美!
闭着眼睛的辛美玲条件反射般地嘟囔:不美!不美!
范德豪赌气般地在辛美玲脸颊上亲了一口:就美!
醉眼迷离的辛美玲,嘟囔换成了嗔怒:坏蛋!
范德豪故意很响亮地又亲了一口:就坏!就坏!
不等辛美玲再说什么,范德豪蛮横地用嘴堵上了辛美玲的嘴,把她的嘟囔彻底堵回肚子里。两个人猝不及防地陷入无序和混乱,青春的激情让窗外盛夏的骄阳都自惭行愧自叹弗如。在彻底陷入沉沉的黑暗前,范德豪听到楼下索尼音响里传来法国爱乐乐团演奏的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范德豪还纳闷:褚立山咋会放这张碟呢?
等范德豪醒来,天已经黑了。他看到的是身旁躺着的美玲和满屋的凌乱。楼下音响已经不响了,他能想象出此刻客厅里局长父亲铁青的脸色和处长母亲焦急的神情。他搂过美玲,认真地恳请说:嫁给我吧!我想结婚!
范德豪自己套着背心裤头,拿着空茶杯一步一步下了楼,不等父母开口就说:我十月份结婚,你们看着办吧!然后倒了大半杯开水,大大咧咧又上了楼,留下两个呆若木鸡的政府官员面面相觑。
都知道范德豪喜欢米小雨。
可范德豪结婚时的新娘是辛美玲。
只有米小雨不知道。(这绝对是个事故!)
那年的9月份,成人高考成绩下来,米小雨考取北师大全日制中文大专班,褚立山和李荣考取省师范教育函授大专班,范德豪和辛美玲考取省财院经管函授大专班。在庆功宴上,范德豪和辛美玲宣布了两人即将结婚的消息。褚立山和李荣略感意外,李荣忙说:哇!你们好迅速呀!跑到我们前头了!米小雨则傻乎乎地端起杯子:祝贺!祝贺!
范德豪和大家碰杯后一饮而尽:谢谢!到时候都捧场啊!
老门老户老范家长子长孙范德豪的婚礼可谓排场。撇开用车和宾馆的档次不说,单单本地最高政府官员的出场就足以体现范家的实力。平时在本地报纸和电视新闻里出现的这些人物,无疑是严肃认真的。可在范家的喜宴上,这些人也和大家一样说说笑笑猜枚划拳,让许多人备感温暖的同时一不小心地喝多了。其他人喝多还有情可原,喜宴的主角之一范德豪是不应该喝多的,不然晚上怎么闹洞房?可范德豪偏偏喝多了,被朋友们架回家从下午睡到第二天快晌午,一帮原打算闹洞房的后生见状也作鸟兽散。
米小雨参加完范德豪和辛美玲的婚礼,就正式开始了在北师大的学习生涯。
北京就是北京,全国各地的人精都往那里跑。米小雨班的同学,可以开一个小型全国代表大会了。成教班的学员,大部分都有工作,指望拿文凭提干评职称;大部分处于婚嫁年龄,有的孩子都有了,上个学拖家带口的,热闹非凡。像米小雨这样辞掉工作又单身的,就格外引人注目。在北师大,米小雨一如既往地成为单身男士的追求焦点。可米小雨心不在此,她只想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充实自己。于是图书馆就成了米小雨最常去的地方。endprint
米小雨的班里有这样三个有意思的男生:广东人陈乾坤、上海人刘健、新疆人李久平。陈乾坤1米68,在广东属于正常身高,可放在北方就不行了,总显得矮人一截。可陈乾坤家有钱呀,他家在广东有一家建筑公司、一个彩印厂,他哥哥还在香港注册了一家贸易公司,专门做出口转内销的生意。所以陈乾坤虽然个头矮,可是底气足,和同学们一起出门总是他买单。上海人刘健,擅长画画,人物和山水都画的很有神韵。刘健的父亲是上海援疆知青,回城后没有工作,就在自家弄堂口开了间副食店,因为毗邻南京路,生意一直非常好。新疆人李久平比较纠结,父母从河南支援新疆建设,把户口迁到了新疆,在农垦兵团安营扎寨。虽然李久平在新疆出生长大,可新疆人说他是内地人;回到河南老家探亲,老家人说他是新疆人。纠结的李久平给同学们的结语是:我是中国人!
这三个有意思的男生,唯一的共同点是:喜欢米小雨。可他们表达爱慕的方法各异。广东人陈乾坤,单独约请时总是一副未来民营企业家的姿态,大哥大、传呼机、金利来套装一应俱全,出入全聚德、东单西单如入无人之境。只要米小雨对某种商品表现出好感,就毫不犹豫地用他那广东普通话召唤售货员:买单!买单!弄的米小雨不得不跟他约法三章:以后需要买单了我自己来好吗?
刘健的画曾经得过上海市中学生画展一等奖,现在当然是首都大学生画展的常客。学校的老师还时不时向刘健要幅画,说是指望收藏刘大师的画脱贫致富。刘健没有陈乾坤那样张狂,而是送过米小雨几幅山水画和一幅人物画。那画中的人物当然是米小雨了。
纠结的李久平,既没有大哥大,也不会画画,可是他歌舞的水平无人能比。广袤的新疆培养了他豁达的性格,他随时随地都能来一段歌舞,歌词的落脚点总是:我喜爱的姑娘啊,米小雨啊之类的。总能引来一阵口哨和喝彩。
于是米小雨就成了班里女生羡慕嫉妒恨的标靶。结了婚的女同学说:哎呀,结婚早真是没好处啊,捡了一个芝麻,丢了一群西瓜。没结婚的说:你倒是定下一个呀,剩下我们瓜分,以后甭管在哪,去旅游了有个落脚点不是!
问题是,米小雨压根就没考虑过这个问题。米小雨想的是努力充实自己,然后自己闯出一片新天地来。
2013年,陈可辛导演的电影《中国合伙人》之所以热映,很大程度上是引发了60、70后观众的强烈共鸣。回想起自己那几年的时光,米小雨心底仍然感到很温馨,为那曾经的青春,为那似是而非的所谓“恋情”。在这次事故中出场的人物,李久平毕业以后就没再见过。刘健邀请米小雨去上海做过一次客。在他家并不宽敞的客厅里,刘健父母那种高人一等的脸色让米小雨无法把刘健那空灵的山水画统一到一起。狭窄浑浊的黄浦江让米小雨想起了家乡的那条母亲河,那条长江中上游的河流要比这里宽阔明净得不知多少倍。而陈乾坤,则让米小雨的人生彻底转型。
如果要准确形容20世纪90年代的社会环境,昆德拉形容马提尼克的那句话非常贴切:巨大的文化复杂性与巨大的孤寂的相遇。米小雨就是在这巨大的混乱的漩涡中,嫁给了商人陈乾坤。每个时代都有最可爱的人,90年代最可爱的人不是解放军,不是科学家,也不是公务员,而是做实业的商人。这场婚姻,与其说是米小雨的选择,不如说是时代的选择。
陈乾坤家的生意越做越大,米小雨也逐渐历练成了一位商海弄潮高手。和许多三流小报刊上的通俗故事一样,陈乾坤在做大生意的过程中,在和方方面面人物的交往中,不仅染上了嫖赌恶习,还养了个外室生了个儿子。对于这件事,陈家的父母完全不当回事,认为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那小孩是陈家的就行。这让米小雨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难道又穿越回了封建时代?自认为还算个现代女性的米小雨实在看不懂新土豪们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没办法,离婚吧!(这也是一场事故!)
命运就像万花筒,你永远无法预知下一个场景是什么样子。上天的安排也很吊诡,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将会发生什么。没人知道米小雨究竟带了多少离婚赔偿回来。只知道单身富婆米小雨一回来就装备了房和车,注册了一家建材公司,风风火火地冲进了房地产行业。
范德豪在河边的“农家大院”组织了一场晚宴,一来为米小雨接风,二来几个好友们叙叙旧,第三是告别人类纪元的20世纪,跨入崭新的21世纪。席间米小雨才得知,范德豪已经是税务分局的副局长,辛美玲现在则是房地产管理局的财务审计,褚立山当了小学副校长,李荣辞职,自己创办了一家青少年教育培训机构,整天忙得不亦乐乎。米小雨就很感慨:你们都在进步,我却虚度了!
你虚度啥呀,我们羡慕还来不及呢!现在最潇洒的就是商人,就是你们这些大老板,政府的官员在都忙着招商引资,你是贵客呀!褚立山的话说的很客观,大家都点头称是。
褚立山接着说:不知广东那面怎么样,我们这里房地产刚起步,你围绕房地产做建材应该没问题,有闲钱了买房子买地做个地主婆吧,股市有风险,就别掺乎了!
范德豪哈哈打趣说:米小雨同学恐怕不知道吧,褚校长现在是我市著名诗人,诗歌经常见报。一般来说,诗人的话和上帝的话比较靠近,你听他的没错。我们这一帮凡人只会出点憨力,你以后有啥具体困难了会力所能及去想办法解决。总之,我们都希望你的生意越做越大,生活越过越好!
米小雨很感慨:这才是回到家的感觉!
进入传说中的21世纪,不管身外的物质世界如何改变,米小雨一直觉得这些变化微不足道,甚至倒退回了封建时代。或许她专注于内心,发现这个世界是个假象,许多人也只是披着现代的外衣而已。因为她遭遇了潜规则。或许在那些人看来,一个漂亮的单身富婆本身就是一种无言的暗示,暗示种种故事的可能性。
著名学者吴思在他的《潜规则》中这样解释“血酬定律”:血酬定律有三个要点,一、血酬就是以生命为代价从事暴力掠夺的收益。二、当血酬大于成本时,暴力掠夺发生。三、暴力掠夺不创造财富。
根据第一个要点,以生命为代价从事狩猎或挖煤的收益不算血酬。暴力掠夺特指人类及其所拥有的财富为对象的行为。根据第二个要点,在暴力掠夺发生时,人类必定权衡成本和收益。成本至少有四类:1、良心。同情心和正义感。2、机会成本。3、人工和物资的消耗。4、暴力对抗带来的风险。以上四类成本与收益的权衡,每类都能演义出一串历史故事。根据第三个要点,暴力掠夺不创造财富,只能转移财富,这就会引出暴力掠夺者与财富创造者互动的漫长故事。endprint
米小雨就遇到了这种互动。(又是一场事故!)
鉴于第一次婚姻留下的教训,米小雨在公司成立之初就招了几个貌美如花的公关小姐。这几位女公关一个赛一个的机灵,又都是“喝酒一瓶不醉,唱歌一夜不累”的主,为米小雨的业务发展“攻克了不少男官”!可这一次没那么好说话。
此时的米小雨已经不仅仅做建材了,她听从楮立山的建议,从买地卖地做起,逐渐有了自己的房地产公司。当然,这期间范德豪夫妻俩没少帮忙,又是提供信息又是帮忙推介,让米小雨切身体悟到“一个好汉三个帮”的情谊。有一次范德豪打电话让她参加个饭局,说是介绍几位城市职能部门的“一把手”给她认识。一进包间,米小雨看到这些“一把手”们正在众星捧月般地附和着主位上的中年男人聊天、讲笑话。即使笑话不幽默,他们也笑得很热烈很开心。待范德豪一介绍,米小雨才释然,怪不得这些“一把手”们笑得欢,原来他们陪的是管官的官、市府大院的红人——组织部长。
组织部长看到米小雨,眼光明显亮了好几度,就跟手电筒猛地从两节电池加到四节似的。得知米小雨和范德豪是同学,就羡慕范局长的艳福;得知米小雨做房地产,就夸巾帼英豪,有啥困难政府一定会帮助解决;得知米小雨是单身,更是嘲弄其他男人瞎眼,自己结婚太早云云。在众人的欢笑声中,部长大人隆重地记下了米小雨的电话号码,表示要为米小雨的事业和生活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决不能让时代的先行者流汗又流泪。
米小雨从来对当官的人保持警惕敬而远之,从当初工厂的驴脸到眼前的组织部长。米小雨觉得这些人整天说着官话套话大话,时间长了就丧失了说真话的能力。他们深谙这个社会的游戏规则,往往在最后摊牌的时刻才会以“说句实在的”开头,再编出一个真假莫辩的故事。在这类人眼里,“常识”是不重要的,“事实”也是不重要的,顶头上司的“赏识”才是最重要的。不然怎么“进步”呢?只要能“进步”,管它“真假美丑”呢!
所以,对于组织部长的话,米小雨一笑了之。
谁知组织部长这次当真了,连“说句实在的”这样的开场白都省略了。他主动帮米小雨在城郊运作了一片地,几乎是逼着米小雨挣了一大笔钱。米小雨投桃报李,几次用重金回馈都被部长大人婉拒:“美女!别拿金钱来侮辱我哦!”话说的倒是冠冕,可是你能相信狼不吃羊吗?
米小雨开始频频接到部长大人的“幽默”短信。什么“女人最烦恼的不是年龄问题,而是胸围的大小问题;男人最伤自尊的不是被女人抛弃,而是被女人宽慰‘再试一次”、“十类人不适宜做官:1.没有酒量的人;2.疾恶如仇的人;3.钱少的人;4.没有关系的人;5.才华横溢的人;6.正宗学历太高的人;7.胆子小的人;8.性功能不好的人;9.话多的人;10.有姿色又舍不得献身的女人。小雨美女你说我是哪种人?”
面对昭然若揭的部长之心,米小雨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就找范德豪求救。范德豪一面很后悔,不该带米小雨认识那么多无聊的人;一面也干着急,总不能因为几条短信就和组织部长闹僵吧?无奈之下,范德豪建议米小雨采取打太极的方法对付,能推就推,能拖就拖,任凭怎么说,就是不见面。“或者你出门走走,旅游一阵儿?”范德豪最后建议。
一句话提醒了米小雨。以前总让手下姑娘们去拜访长期合作厂商,现在自己出去周游一番多好!散心的同时把生意也兼顾了!“那我先去上海吧,顺道拜访下客户。”
去上海,米小雨当然要见见刘健。
上海老城好多地方都拆了,统统开发成了楼盘。正如报刊上担忧的:千城一面,上海何以成上海?北京何以是北京?去哪里寻找城市的记忆?好在刘健家的小弄堂没拆,米小雨凭着记忆一下子就找到了那家副食店。店里面两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正操着上海话聊的热闹,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在角落的电脑旁独自看着动画片。
打扰了,我找刘健,他这会儿在哪儿?
两个谈兴正欢的女人被米小雨的出现搞蒙了,满脸的迷惑和错愕。当她们弄清楚米小雨的“同学”身份之后,脸上才流露出放松的表情。半个小时后,长发及肩、蓄着短须的刘健活生生地出现在米小雨面前。米小雨当时就乐了:真成画家了啊!
刘健确实成画家了。不仅加入了书画家协会,作品也频频获奖,在沪上书画圈名声鹊起。用刘健自己的话说:能摆摊卖画养家糊口了!
这么多年没见,刘健甩给米小雨的第一句话是:你还好吗?
这句话就像回车键,一下子把这些年的坎坷、心酸和种种的温暖都调了出来。泪水猝不及防地就冲过米小雨的脸颊,扑嗒扑嗒地拍打在地面上。
刘健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慰,忙找来条干净的毛巾递给她。倒是一旁看动画片的小女孩偎过来,把一个剥了糖纸的棒棒糖伸到她嘴边:阿姨吃糖!
好一阵儿,米小雨总算平复了情绪。她摸了摸小女孩的脸:谢谢你!阿姨不吃!你叫啥名字啊?
我叫刘灵丽,他是我爸爸,她是我妈妈,她是我阿姨!
刘健的媳妇拉着米小雨的手敦促刘健:还呆这里干嘛,我们先回家去,这里是说话的地方吗?
上海之行,米小雨最忘不了的就是这个相遇的镜头。工厂赐予的屈辱、婚姻遭遇的不幸、经商种种的磕绊都没能让她掉一滴泪。唯独一个多年的纯粹的在最美年华遇见过的朋友,轻轻的一句问候,就能让她泪如雨下。
这是为什么呢,作家?米小雨问我。
应该是你找到自我的感觉了吧!我喝了口米小雨带的红酒,慢慢品咂着来自拉菲古堡的滋味。
和最真实的自我相遇?米小雨若有所思。
是呀!你看,“我”字去掉头上的一撇就变成了“找”字,原来的“我”就没了。现在很多人走着走着就散了,活着活着就把那一撇给弄丢了。就像哲学上那句著名的终极追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米小雨就感慨:丢的岂止是一撇,丢的太多了!
一阵沉默之后,米小雨又问我:你说,以后我该往哪里去?
我晃着红酒杯说:去拉菲古堡吧,那绝对是个浪漫又抒情的地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