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爱萍
2010年,12月31日,凌晨3点,新年的钟声还在凛冽的寒风中簌簌传递,著名作家史铁生结束了40年与疾病的抗争,平静、安详地闭上了疲惫的眼睛。
此时,有一个女人,沉默虚空。她默默地看着屋子里的一切,一切的东西上都是他在的痕迹:坐过的轮椅、看过的书、最喜欢的那件蓝色风衣……再也没有人懂她的诉说,她也不再想说。
失去史铁生,就是失去了她一半的生命。她该如何独活?
她,就是陈希米,史铁生的妻子。
她曾以为他的死,也扼杀了她的生命,却在四年后的今天,2014年年初,凭借处女作《让“死”活下去》,成为第十二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散文家”提名者。
你比我想象的样子还要好
1979年2月10日,史铁生的短篇小说《爱情的命运》以首篇的位置,发表在西北大学学报《希望》杂志创刊号上。
《希望》让史铁生的爱情也从此踏上希望之旅。
其时,陈希米是西北大学数学系的学生,却因出众的文学才华,跻身校报编辑行列。那是一个桃红柳绿、草长莺飞的春天,酷爱文学、右腿有轻微残疾的她,目光与史铁生的文字初次相遇,心瞬间被击中了,爱的种子就此在春光中播下。
陈希米抛出了欣赏的橄榄枝。书信,在陕西与北京两地辗转;情感,在书信往返之间流淌;距离,在情感碰撞中缩短。
终于,陈希米忍不住了。她跑到北京,专程去看望他,莽撞地向他约稿。见了面,史铁生第一句话是:“你正是我想象的样子。”陈希米热情地答:“你比我想象的样子还要好。”
陈希米想象的史铁生,绝不是一个外表英俊的男人。她眷恋的,是他内在的气质与横溢的才华,是他文字里时时流露出的深刻与幽默。
这是爱吗?双腿残疾的史铁生多么渴望啊,可他深深知道自己的残缺,他把“不能进入”写进心底。
这是爱吗?这只是一时的迷恋与冲动,甚或只是同情,你不能让那个一辈子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毁了自己。喧嚣的世俗声,几乎淹没了陈希米。是啊,一个是天之骄子的大学生,一个是街道小厂的工人,况且,后来因为双腿瘫痪和肾病,他只得回家休养,连工作都没了,拿什么来支撑爱情的小窝?
陈希米不是没有过斗争。热烈的感情与冷酷的现实不断碰撞,最终,1989年,那个“很年轻、很美丽、很温柔、很明朗,气质仿佛滤过的透明的水”一样的陈希米,成了史铁生的妻子,成了史铁生的眼睛和双腿。
那一年,他38岁,她28岁。
陪伴他不是牺牲而是收获
他们开始了凡俗的夫妻生活。
柴米油盐、缝洗浆补,于普通的夫妻,或许只是琐屑与冗繁,于他们,却更添了细碎、无奈与痛苦。除了睡觉,史铁生都在轮椅上,这就意味着,再简单不过的吃喝拉撒洗,对他来说都是一次次艰难的抗争。
陈希米有一份出版社编辑的工作,她必须尽力做好,这是他们生活可靠的经济来源。而其实,照顾史铁生才是陈希米最大的工作。照料这个号称“专业是生病,业余是写作”的丈夫,那双编辑着优雅文字的白皙的手,连着她那颗充满爱恋的心,低调、素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做着那些平庸的杂事。那是无数次的翻身擦洗按摩揉捏,是无数次的端茶递水吃药换药,更是无数次在医院与家之间的奔波劳顿,伴随着无数次跌入谷底与化险为夷……
这是21年,是21个365天。如果,陈希米每天为史铁生擦洗1次,就是7665次;如果,陈希米每夜为史铁生翻身3次,就是22995次;史铁生每周透析3次,12年透析1877次。这,意味着每隔两三天,陈希米就要陪史铁生去医院,看他静静地躺上五个小时,看他身体的血液在仪器里不断被淘洗,尔后置换回心脏。有人说,每一次透析都是一次生命的绝唱。而陈希米,就做一束温暖的光,一直陪伴在他身边,一次次地燃起他对未来的希望。
好友陈村感慨道:“我永不能忘记的是她的笑,那是天使的笑容。天使的笑,是那种忘忧的笑、忘我的笑、来去自由的笑、让看见的人也喜悦的笑……有了她的笑,那个凝重的50岁的史铁生再没有装扮殉道者的理由和必要了。”
但陈希米没有觉得自己是牺牲者。他们是那么幸福,不是做给人家看的幸福,而是发自内心、情不自禁的满足。
奥地利作家托马斯·伯恩哈德曾说过:“每当我们身边有一个人,一个可以与其无所不谈的人,我们才会坚持活下去,否则不行。”陈希米对这话特别有同感。她以为,得到史铁生并有机会不离不弃地照料他一生,是上帝对她的眷顾。
史铁生身体好的日子,她就念着她喜欢的书上的句子,他用心听着。他看的书都是她买回来的,她喜欢的书一定是他喜欢的。读书,思考,讨论,讲述,是他们日常生活的惯常模式。这样不断吸取、碰撞,心灵始终涤荡着鲜活血液。他们不买房子不评职称,不炒股票不开汽车,在精神的世界里,一起攀登着一个又一个新的高度。看着史铁生写出那些杰出而丰满的文字,做他的第一个读者,陈希米觉得很甜蜜。而写出那些深邃的文字,并可以第一个给她看,也是史铁生最大的幸福。
他和她是那么的知足,知足得甘之若饴。
从此要一个人决定一切做一切
相互依傍了21年,史鐵生独自离开了人间。
给史铁生庆祝60岁生日的蜡烛已经买好,美酒早已酿制,可他,却提前四天走了。陈希米,怎么能够接受?他们的家,就是他和她。如今,他走了,她不知道家在哪里。爱情,就是共生。如今,共生中的一个人被上帝带走,这该是多么残忍的事情。
史铁生的60岁,竟是他的葬礼。陈希米麻木地说话、张罗着。事后她回忆说:“似乎整个人进入一种虚空,不知道伤心,不知道哭,也不知道饿,不知道渴……”
葬礼后,陈希米沉浸在丈夫没有离开的幻觉中。好长好长时间,每当她做出什么决定,总要在心里征求他的意见。每当她走在街上,就仿佛看见,他摇着轮椅,一路絮絮叨叨地和她说话……
曾经,他们一起决定一切事,并且总是意见一致。而今,她再不能问他“怎么办”了。史铁生很早就考虑过,如果自己死了她将如何活下去,他认真地告诉她:“我死了,你要记住,你的一切决定都是对的,你做的就是最好的。”而陈希米还是无法习惯这种变化。
那不是痛苦,那是虚空,是无能为力的绝望。没人能真正安慰到陈希米,最终每个人都要回家,她也要回家,独自一人。
她抵触参加任何纪念史铁生的活动。有人找她做雕像、举办朗诵会、开纪念会、出版纪念文集、纪念演出……她一概回两个字:“谢谢。”
朋友们都劝她:“现在,你得记得你是陈希米,而不只是史铁生的老婆。”可仅仅想象一下这种分割,她也不能忍受。这些年来,她是配角,和他演出了一场不同凡响的戏剧,现在主角走了,配角得走到舞台中央,去将戏进行下去?陈希米说:“我没有这样的热情。”
沉默中,陈希米重读了尼采、卡夫卡、罗兰·巴特等西方先哲的著作。在书中,她与史铁生继续着一场场对话。她学着释然地面对孤独,“尽量地孤独,抓住意义;不要自怜,让孤单捕获。”
她想起,丈夫去世前几年,把写给她的情诗《希米,希米》拿出来发表。居然发表情诗——多么不像他。他是在为死做准备,他要感激她,彰显她,要给她荣耀,相信她有自己的光彩。现在她才懂得他的良苦用心。
他还说过:不要墓地,只要她想到他,无论在何处,那儿就是墓地。他是希望自己在她心中活下去么?
终于有一天,她拿起笔,写下第一个字的时候,她感觉他就在身边。曾经是他写,她看;如今是她写,他看。他们一起讨论、推敲,一起斟酌、满足。
望着窗外一丛一丛的新绿,陈希米在绝望的“死”之后,找到了活下去的动力。她终于明白,最好的怀念方式,就是好好活下去,活出意义,他会与她共生。
2013年,陈希米出版了《让“死”活下去》。这本充满哲理思辩的书,深情但不滥情,真诚地袒露种种思考,展示着一颗探索之心对生活的诚意。
如今的她,重新走出家门,融入人群,融入世界。因为她还将继续写下去,不仅仅写史铁生,还要写没有他之后,她自己的故事。
在失去他之后,她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光彩。
(编辑 赵莹 zhaoyingno.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