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诸
那天晚上,毫无征兆地,莫林对我说:“艾琳回来了。”当时他刚举起酒杯,在下巴处停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
自从公司倒闭后,莫林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来这里看看我。他年纪大了,积蓄颇多,已经不需要工作,来这里纯粹是想借我回忆起曾经风光的岁月。
据我所知,艾琳消失有一段时间了。她和我同时失业,但离开公司后就不见了踪影。后来有人告诉我说她去周游世界了,看看在其他地方有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已经过去12个月了,我想,她也许早已经忘掉了我。一直以来我都认为我是她最好的伙伴,什么消息她都会第一时间和我分享,现在看来是我自视过高了。
经历过一段艰难的日子后,我重新找到了一份工作,在酒吧做侍应生。工作从晚上七点开始,一直持续到夜里两点,虽然辛苦,但是没有失业的忧虑。本来以我现在的年纪,做这一行几乎不可能,不过考虑到我的名气,老板最终聘用了我,条件是做一份广告立在橱窗外面:著名词人马珂先生为您服务,并配上我的一幅漫画——端着酒盘,像鱼吐泡泡一样说 “欢迎您来哟”。这不是最好的表达方式,但老板开出的薪水不低。
我的同事们普遍比我小十五岁,他们一只耳朵里都塞着“脑随听”,穿梭于灯红酒绿和客人之间。这玩意儿要双耳同时戴上才能产生最佳效果,但在工作期间是不允许的,因为老板说这不尊重客人,尽管客人们从来也不会对我们说超过三句话。
宏和我分为一组,许多个夜晚都是我们俩打理酒吧的生意。他是个可爱的小伙子,刚二十出头,身材颀长,有着一张足以迷倒任何女性的脸庞,是这里最受欢迎的侍应生。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他称呼我马老师,叫了一段时间就改成老马了,他说这样更加亲切。受他的影响,我也接受了“脑随听”,虽然我一度恨它入骨——拜它所赐,我从高高在上的词作者,变成了随叫随到的端酒侍应生。
“老马,”宏服务完客人,将酒盘放在吧台上,顺手抽出一支烟——这也是不允许的,但老板总是发现不了——侧过头来,对我说,“你也该忘记过去,接受新事物了。”
他说的对,虽然对过去的怀恋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挥之而去,但我总要尝试一下。那天夜里我回到公寓,就去云公司官网购买了“脑随听”。网站要求上传一张面部图,以便评估耳道直径。根据我上传的头像,网站重建了我头部的三维立体图。我放大拖动,选定一个便于观察的角度,然后选择产品颜色。有经典的黑白色,也有亮丽的红、橙、黄、绿、青、蓝、紫,以及象征尊贵的土豪金。到了我这个年纪,对黑色越发喜欢,我要了黑色款,它看起来就像围棋盘上的黑子,亮晶晶的。不同尺寸的“脑随听”不断尝试着和我的耳道契合,耳部立体图和我的眼睛呈一条直线相对,这样我就可以舒服地观察“脑随听”在我耳道里面是否合适。几分钟之内,我完成了订单。第二天中午,我就收到了商品。它并不是标准的球体,塞进耳孔的一面稍稍凹进去一点,形成雷达一样的弧面,上面布满了发声孔。还有一个圆孔,一旦塞进耳道,圆孔就会探出两厘米的触角,紧紧吸附住皮肤。宏告诉过我,这个触角其实是快扫组件,负责扫描脑皮层的反应。不得不承认,这东西完美适配我的耳朵。
下一次上班的时候,我戴上了它。宏正在和小海交接,一眼就发现了,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对嘛,这就对了嘛,现在我们同步了。”他说着向小海眨眨眼,小海乖乖掏出了一张纸币。原来他们在打赌我会不会戴上“脑随听”。
小海笑得很不自然——我在心里替他输掉的纸币难过——赤裸裸的讽刺从眼中射出来,锋利如刀:“老马,真没想到你会和你的敌人和解,而且这么快!”
我感到浑身一阵哆嗦,但无话可说。
宏敲敲吧台,把我们的眼光都吸引过去,“没必要这样,老兄,”他对小海说,“我们都知道这玩意就是革命,是大势所趋,没有人能够例外。”
大势所趋?也许他是对的。我见证了它的兴起,当它还是雏形的时候我们就知道它了。但不论我、艾琳,还是公司都没有把它当回事儿——毕竟长久以来我们的事业已经形成了帝国,最多认为它是博人眼球的小玩具。我们为这一判断失误付出了代价。大数据的概念在二十一世纪前二十年就已经炙手可热了,也是从那时候起大型商业公司开始有计划地收集信息,云公司就是其中之一。云公司一直以来默默无闻,直到三十年后推出了“脑随听”。它只用了两年时间,就把我们彻底摧毁。仿佛一夜之间,大批大批的唱片公司倒闭,再也没有人愿意听歌手演唱——也因此不再需要词作者了。艾琳空有一副好嗓子,却比不过精确的机器;而我,即便能写出轰动一时的词句,也无法和整个互联网信息抗衡。
“为什么还要歌唱市场呢?‘脑随听’就足够了。”正如这则广告上说的,人们不再需要我们。云公司对外宣称存储了625泽字节数据,并暗示这个数字每时每刻都在攀升。这些数据都是关于音乐的:古典乐、流行乐,以及隐藏在丛林中的土著乐;从嵇康的《广陵散》到麦当娜的《Take a Bow》再到时下最流行的《在沙滩》,从贝多芬的交响曲到民间小调再到小学生回家路上打发时间的口哨;甚至包括人们对音乐的看法、长长短短的乐评。它们像海洋一样漂浮在那里,矿藏丰富。快扫组件根据脑皮层的活跃热度判断你此时此刻需要哪一种音乐类型。一旦确定你的类型,云端服务器就会从“海洋”中抓取信息,把这个类型下热度最高的一切相关数据按照词曲规则重组,就此形成一首歌,像冲击波一样击中你的心灵——都是你想要的:歌唱声音、风格、节奏、歌词以及曲子,而且排列组合数以亿计,永远没有枯竭的一天。
我叹一口气,属于我们的时代终究是过去了……
“她会找你的,”莫林说。作为艾琳的经纪人,他了解艾琳的想法,“她不是一个甘于失败的人。”
“那又怎么样?——坚强的性格能够对抗无所不在的互联网云数据吗?”我底气不足地反问,同时将脸埋进阴影里面,不想让莫林看到我落寞的神情——我早已不相信我们能够重新来过了。
“可是,那却是永不会停息的动力。”莫林总结式地说。
艾琳真的找到了我。那是夜里十点左右,我在吧台后面清洗酒杯,一只修长白皙优雅的手突然出现在我脑门上方,打了一个响指,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它的主人。果然抬起头我就看见她,她正笑眯眯地看着我呢,眼睛里闪烁着活力、自信。这种表情,在我们刚开始合作时我经常看到,是艾琳“我准备好了”的标志性姿态。
“我去你原来的公寓找过你,”一番重聚的喜悦之后,艾琳说,“但是房东说你已经搬走大半年了。”
没错,那是宽敞明亮的海景房,舒适干净,透过落地窗就能看到海上日出的美景……但是,它不适合侍应生的钱包。
“我在酒吧外看到那幅漫画,才知道你在这里。”说到漫画的时候她笑了,“那个鱼泡泡挺好玩的。”
我感到了一点点不同寻常,有些事情不对劲:在酒吧里,艾琳到现在还没有吸烟。我印象中,她在公众场合从不吸烟,但在酒吧里,她坐下后就会来上一根。
“艾琳,这么久你都去做了什么?”
她把脸凑过来,距离我只有十厘米的样子,双手覆在我的手掌上。“我回来了,”她说,语气平静,但蕴含着不容置疑的自信,“我们要夺回失去的一切。”
我没有说话,她知道我在等待什么。我需要信心。
于是,她张开嘴巴,露出了喉咙上覆盖着的程序肌肉。我听说过这玩意儿,当声带发音的时候它会像过滤器一样修改声音,使之符合“完美声音”——根据算法计算出来的。“凭这个我们就能扳回一城,”艾琳兴奋地说,“我们依旧拥有数不尽的粉丝基础——并不是每个人都认可冷冰冰的机器,它们毫无感情。这就是我们的可乘之机。”
我告诉她我已经斗志全失。艾琳激动地说:“可是我需要一位词人啊,不然这场战斗来不及开始就结束了!”我想起来一个词人的名字,当初比我的名气更响——丁流。“他会来吗?”艾琳问。我说,前几天他还来过这里抱怨现在的工作,他在北大街做清洁工,迫切需要翻身的一仗。
“不管怎样,”艾琳平静下来说,“你一直是我最好的搭档,我还是希望你能考虑考虑。”
“看看我现在的样子,艾琳,还有什么好考虑的?”我自嘲道。半年来,我的体重增加了二十斤,没有一天进行阅读、寻找灵感,让现在的我写出精彩的词句,真是“难于上青天”了。更要命的是,最近一周,我也迷恋上了那小小的球形妖精。
但我没有让艾琳空手而归。在失业最初的几个月,我作了几首词,那时候我和艾琳一样,期待着反攻的一天,并且信心满满。但是在漫长的等待中一切消失殆尽:激情、信念以及才华……一句话,我已经完了。我把歌词交给艾琳,作为见面礼物。心里却想着,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合作了。
艾琳一面看一面评论:“前几首是你一贯的水平,后面的两首几乎是——”
“赤裸裸的辱骂,我知道。”我说,一点也不感到难为情。因为写它们时我就知道已经无力回天,所以连优雅的反击都做不到了。
“除了它们,我都会唱出来。”艾琳坦率地说,“现在我更有信心了。”
第二天,广告铺天盖地,在网络和电视上都能看到艾琳:她身穿紧致的武士服,模仿科幻电影《星球大战之复仇的公主》里面的形象。“艾琳归来”像一枚质子鱼雷,在寂静的、日渐枯萎的娱乐圈里炸开了花。
我和莫林坐在吧台前,从悬挂的大屏幕上看“今日娱乐”。从前,艾琳经常上这档节目,有那么一瞬间,我和莫林都有时光回溯的感觉。艾琳以精确的声音回答主持人,并在节目的最后大声宣布:我回来了!语气和动作模仿电影的第二章——公主也有这样一幕镜头。
“有什么看法?”我问莫林,“有希望吗?”
“我不知道,”他说,“很久之前我就搞错了……但就我的印象,这更像一群蚂蚁找到了带肉的骨头,闹哄哄的,往洞穴里拖。”
艾琳是个了不起的人,至少我认为如此。在她演艺生涯的开端,很多歌曲都是她自己写词谱曲的,那时候她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小角色,急于得到机会证明自己。而公司总是把最好的资源留给已经出名的歌星,好容易得到机会出场,她也是排在最后的位子。她只能靠自己,在千军万马中杀出一条血路。莫林说的没错,艾琳性格坚强,很多人坚持不住的时候,她如巨人一般站了出来,取得了不可思议的成就。
“她们把竞争视为磨难,而我则把它当作小小的乐趣。”我成为她的御用词人时,艾琳这样告诉我。这句话后来成为她的标签,出现在娱乐杂志封面,“今日娱乐”为艾琳做的第一档节目就是以此命名的。
她的血液里流淌着斗争的基因。所以,现在她站出来对抗云公司一点也不令人惊讶,仿佛人们早就知道这一天会到来。在她推出最新单曲的那一天,网络点击率曲线如直线般上升,到中午的时候就已经突破百万。下午六点,我去上班,在酒吧大屏幕上看到这个数字定格在二百八十万。
“了不起!”宏赞叹道,“一天之内就取得了这样的成绩,不愧为当年的歌后。据说是你写的词,是不是,马老师?”
突然称呼我老师,感觉别别扭扭,好像一下子不能适应似的。我告诉他,歌词大多保留了我的特色,但也有修改,应该出自丁流的手笔。
我盯着屏幕上的数字——这个数字是不错,但我也知道这距离最佳还差得远呢,在我们巅峰的时候这个数字是六百万,当然,那时候也没有“脑随听”这样强劲的对手。
那天夜里,我擅自决定在酒吧播放艾琳的新歌,单曲循环,我期望有人过来要酒的时候顺便问一问它的情况。一整夜过去了,没有人多说一句;酒吧里的人们戴着“脑随听”欢乐无限,甚至没有人讨论一下艾琳。
我明白了,人们只是把艾琳当作新闻人物,满足一时好奇,仅仅如此而已。
点击率曲线并没有继续上升,新鲜的劲头儿一过,接下来的变化就像它镜中的影像。那道曲线就像对称的抛物线。
“你们不喜欢吗?”我问宏。
宏摇摇手说:“是好歌,但是——怎么说呢,没有那种一对一定制的感觉。你知道,‘脑随听’是根据个人的特点从网络数据库抓取资源量身定做的,那多酷啊。”
“可是,它们是拼凑来的,没有什么感情。”
“老马,”宏笑道,“这就是你还要学习的地方:娱乐,不需要感情,我们追求的是感觉,感——觉——!”他特别强调,“除非,艾琳能把感情和感觉融为一体,”宏说,“那样说不定能够反败为胜。”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艾琳的消息。莫林告诉我,她已经正式解雇了丁流。
“事情发生在第三首单曲推出后,那都是你写的词,丁流没办法及时写出一首力挽狂澜的歌曲。”
“这表示她放弃了吗?”我觉得有些诧异:当初艾琳找我的时候,带着的一副破釜沉舟的自信呢。对于艾琳的计划,我虽然一直无法积极起来,但心中也隐秘地希望艾琳能漂亮地证明我彻头彻尾地错了。
“你是第一天认识她吗?”莫林喝掉杯中的威士忌,苦笑,“你大概很久不关注这一行了吧?”说着,莫林从口袋取出一枚“脑随听”,但形状和我的有些不同,触角多了三条,均匀地分布在球体的边弧上。
“这是什么?”我问。
莫林没有回答,他仰起头,我看到晶莹的泪珠在他眼眶里打转,“我们再也看不到艾琳了,”他说,“那个倔强的小姑娘,多么可爱啊!”他抓住我的手,激动地说,“她已经联网了——为了打败‘脑随听’,她成了这个2.0版本,情感版……明天就会正式发布……她一直在战斗……但,但她永远消失了,老马……我们再也看不到她了……她将自己连接到主机端口转作外设,化为冷冰冰的数据……那孩子……太傻了……”
我感觉脸上凉凉的,才发现我也哭了。就算当着宏的面也无所谓,因为就在刚才,我知道我已经永远失去了最好的伙伴——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会在我脑门上方打一个漂亮的响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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