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松蔚
在某些家庭中,暴力仍然被一部分人当做行之有效的沟通方式。虽然这种方式听上去“不文明”,但是解决问题快速又方便,相比大费口舌,不少人隐隐觉得用拳头说话更有“霸气”,只要适度,甚至还利于培养人的“血性”。这种看法很危险。
首先要承认,暴力的确算是一种沟通手段,同时可能很有效率。借助暴力,体力上富有优势的一方往往可以比较快速地贯彻自己的意志。暴力的特点在于,它用拳头说话。拳头不讲道理,谁硬就听谁的。一位丈夫可能得意于自己把老婆打得心服口服,或者父亲欣慰地发現揍完孩子之后,孩子听话多了。但他们的道理对不对呢?不知道。也许他们是有道理的,可是如果他们被更强壮的人揍,是否也“心服口服”地接受另一套道理呢?按照这样一种弱肉强食的逻辑,就没有所谓的秩序和真理,社会就乱了套。一个支持用拳头来解决问题的社会,是与人类文明的发展方向背道而驰的。
何况这种靠暴力“说服”的意见,未必真的会像它看起来那样,让人心服口服。对此,奥地利作家茨威格在《良心反对暴力》一书中,做过一段精辟的论述:“你们永远不能断言,这些受你们逼迫而信奉一种信条的人,确实从内心信奉它。如果让他们自由,他们就会说:我从内心认为,你们是非正义的暴君,你们迫使我接受的,毫无价值可言。如果强迫人喝下一杯劣酒,那么它也不会变得更好。”——这句话,当为所有暴君所铭记。
除了对秩序的破坏之外,暴力一定会有一个副产品,就是导致恐惧。因为暴力是一种非理性的、激烈的沟通方式,所以接受暴力的一方,难免会在这个过程中体验到失去掌控感,从而产生强烈的惊恐。这种恐惧,不但会影响短期的沟通,也可能在长期意义上破坏一个人的安全感。尤其是认知图式还没有完全成型的未成年人,受到的影响会更严重。
我们在家暴的案例中,经常会看到一种类型,就是一方饱受暴力之苦,却忍气吞声,敢怒而不敢言,经年累月地隐忍退缩,饱受屈辱。有时,这种退缩甚至在外人看来匪夷所思:明明体魄健全,智识清楚,却好像完全无力自保的幼儿一样,随波逐流,任人宰割,对如此痛苦的一段关系不敢反抗,不敢离开,甚至连想一想这样的念头都觉得心惊肉跳,大逆不道,这就是安全感受到破坏的体现。这些受害者后来就算转移到安全的情境中,还是会惴惴不安,不敢表达自我,不敢拒绝别人,生活中平添许多不必要的困扰。因为安全感的缺失是很深的伤口,不会因为现实中的安全就立刻愈合。所以说,暴力的破坏作用是长远的。
此外,暴力的沟通方式还有可能在家庭中遗传。这是因为,在暴力中失去安全感的人,一旦想要自救,优先采取的策略一定是掌握更大的暴力。这就是为什么“棍棒底下出孝子”的传统教养方式,千百年来还具有强大的生命力。每一位挥舞棍棒的父亲在自己未成年时,可能都接受过棍棒的“教诲”;同样的道理,大多数被老兵虐待过的新兵,在终于成为老兵后也会残忍地虐待新人。被征服的痛苦一方面让他们恐惧,一方面也从心底产生崇拜和认同。当他们无力抗拒时,他们不敢谴责施虐者的暴戾,只好归因为自己的弱小。弱小只能挨揍,存在即是合理。将来他们在武力上翻身做主,也会理所当然地变成暴力的拥趸。在心理学上,这叫“攻击者认同”。它会让暴力带给家庭的流毒,一代一代地延续下去。
暴力作为一种沟通方式,附带着情绪宣泄的功能。这是千万年演化至今,自然选择的本能反应:愤怒即等于战斗,惟有战胜敌人,我们才能更好地生存。然而,今天的时代已经不再是蛮荒岁月,人和人之间不再你死我活,存在更多合作、共赢、相互理解的可能性。也因此,沟通成为了一种更优化的生存策略,更明智的解决问题的方式。沟通的目标不只是为平息争执的愤怒,也想获得对方的理解和支持,同时更充分地听取对方的意见,以修正自己可能的错误。
这种更高级的目标,常会被过度的情绪宣泄所蒙蔽。两个同行的旅人遇到歧路,对前进的方向各执己见。一方固然可以通过一顿胖揍,简单地让对方闭嘴。但这样的结果,很可能会失去对方的陪伴;同时,他也可能因为刚愎自用,一意孤行而掉进陷阱里。
沟通的目标,永远不是为了胜负,而是为了更和谐的人际关系、更好的生活。这些目标,并不是只靠动物本能就能达到的。幸好,人之所以比别的动物高等,就在于他们有前额叶可以做出理性反应:压抑住攻击的本能,用耐心、尊重、真诚和包容去理解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