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兴唐
1980年代中期,我任中联部新闻发言人。有几次,在新闻发布会上,多位外国记者问及中共同亚洲国家特别是同东南亚国家共产党的关系。
我回答:“我国同世界各国包括亚洲国家的关系,遵循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党与党的关系,遵循‘独立自主、完全平等、互相尊重、互不干涉内部事务的党际关系四项原则。我们一再声明,我们决不干涉外国党的内部事务,同时,也决不利用与外国党的关系去干涉这个国家的内政。大家知道,我国同亚洲国家的关系都是睦邻友好的。”
当然,有的外国记者还想深入问下去。于是我回答:“这是一段历史过程。在新闻发布会这样的场合,三言两语是说不清楚的。如哪位外国记者对此感兴趣,可以同我约时间进行交谈。”
但是,没有一个外国记者来约谈。尽管如此,我还是做了有关“功课”。我想,现在来对这个问题作一归纳、比较全面地将之讲清楚,也是一件好事。
在中国的解放战争时期,斯大林对中共和毛泽东并不是完全信任的。但随着中国革命取得胜利,斯大林改变了对中共的某些偏见,在对待亚洲共产党的一些问题上,也重视并征求中共的看法。
1949年6月,刘少奇率中共代表团访问苏联,斯大林提出了国际共运内部“分工”的建议。斯大林对刘少奇说,在国际革命运动中,中苏两家都应承担一些义务,而且应该有某种分工,就是说要分工合作。他表示,希望中国今后对殖民地、半殖民地和附属国家的民族民主革命运动多担负些帮助的责任,因为中国革命本身及其经验会对它们产生较大的影响,能被它们参考和吸取。
中共接受了斯大关于国际共运“分工”的建议,在新中国成立后,将支持和帮助亚洲国家共产党进行反帝和民族解放与独立斗争,作为中共对外工作的一项重要任务。成立于1951年的中共中央对外联络部(简称中联部)受中央委托,在党中央直接领导下进行具体工作。其主要形式有:
第一,协助亚洲国家共产党制订纲领和政策。这项工作原由苏共负责,之后根据斯大林的意见,由中共出面进行。
在这项工作中,中共始终处于协助地位。对于这些党的纲领,不论在斯大林生前或逝世之后,总是中苏两党共同讨论和制订的,而且最后都由苏共拍板。
比如,在1950年代,中共同苏共一起,帮助日本共产党解决内部纠纷,基本结束了日共中央的分裂状态。中共还协助苏共,为日共制订纲领和政策。1958年7月,日共召开七大,从政治上、理论上和组织上巩固了党的统一、团结,为以后的发展奠定了基础。1961年7月,日共八大通过《日本共产党纲领》。这是日共第一次独立自主地制定纲领。
第二,提供信息,分析国际形势和地区形势。这些亚洲国家共产党,有的处于地下活动状态,有的活动范围较小,因此信息不太灵通,迫切希望中共介绍和分析有关情况。
第三,介绍中国革命的经验,主要采取短期干部培训的方式。其主要内容,是介绍中国革命的“三大法宝”,即统一战线、武装斗争和党的建设。
1949年11月16日至12月1日,在世界工会联合会执行局的领导下,在北京召开了亚洲、澳洲工会会议。中国、苏联、日本、朝鲜、印度、越南、澳大利亚、新西兰等国家的工会代表参加了这次会议。这是新中国成立后在北京召开的第一次国际性会议。会议确定,在北京建立世界工联亚澳联络局。在会上,刘少奇代表中共,将中国革命道路概括为“三大法宝”,其中特别强调了武装斗争及建立革命根据地。
中共支持和援助亚洲地区共产党,还提供了必要的物质和人员支援。其中最典型的,是对越南的援助。
越南民主共和国于1945年9月宣告成立,但此后便处在残酷的抗法战争中,没有固定的首都,更没有获得国际承认。1950年1月,印度支那共产党(越南共产党在一段历史时期中的名称)中央主席胡志明,赤足步行17天进入中国地界,秘密访华。胡志明同毛泽东、周恩来和刘少奇进行会谈,请求中共援助越南人民的解放斗争。中越两党就中国援助越南的具体措施达成协议。
应胡志明的请求,中共中央先后派出军事顾问团和政治顾问团,赴越南帮助其进行军事作战和经济建设。为了更有力地支援越南抗法斗争,经两党中央商定,1950年7月,陈赓作为中共代表,赴越协助边界战役和处理有关援南问题。同年8月,韦国清率中国军事顾问团抵达越南。9月中旬和10月下旬,越南采纳陈赓和军事顾问团的建议,发动了“边界战役”,歼敌近万名,扫除了中越边界地区的法军据点,打开了中越边境的通道。1951年12月,中国援越顾问总团成立,任命原中共中央驻越共中央联络代表(当时中共和越共互派联络代表)罗贵波为总顾问。
中國顾问团为越南抗法战争和经济建设做了大量工作。1953年,顾问团协助越南党中央制定了土地改革法。1954年5月,在中国军事顾问团的协助下,越南发起了著名的奠边府战役,大获全胜,为结束法国在越南的殖民统治奠定了基础。中国顾问团还协助越南在党建、统战和经济建设方面做了大量工作。
1954年9月,中国开设驻越南大使馆,任命罗贵波为首任大使,并向越方建议逐步撤销政治顾问团和军事顾问团,改派少数专家技术人员到越南协助工作。1956年初,中国援越顾问团的工作全部结束。
中共支持亚洲国家共产党的原则与做法,有积极的一面,也有历史局限的一面。
在抗日战争时期,中共同一些东南亚共产党就有联系。新中国成立后,东南亚国家共产党都从道义上声援了被西方国家封锁、孤立的新中国。中国支持它们是理所当然的,也是国际义务。这是其积极的一面。
从历史局限性来说,有以下几点:一、替别国党制订党的纲领和政策是不适宜和不妥当的,并不能符合别国的国情;二、对亚洲国家共产党,虽然也讲了统一战线,但过分强调武装斗争;三、虽然讲了各国共产党应把马列主义同本国实践相结合,但强调了中国革命道路对亚洲殖民地、半殖民地的斗争具有普遍意义。
1953年朝鲜停战之后,亚洲形势开始发生变化。
1954年,日内瓦会议召开,达成越南南北分治的协议。同年,周恩来访问印度和缅甸,中国同印度和缅甸共同倡导了和平共处五项原则。
政党关系要服从于国家关系,中共随之调整了对亚洲国家共产党的政策。
1954年12月11日,毛泽东会见缅甸总理吴努。他说:“(一个国家)靠外国的帮助,靠外国输出革命,而取得胜利是不可能的。我们就在这个意义上说,革命不能输出。”他还说,中国决不会在云南边境组织军队打进缅甸,而且教育在缅甸的华侨服从侨居国的法律,不要跟以武装反对缅甸政府的政党取得联系。中国在华侨中不组织共产党,已有的支部已经解散。中国在印尼和新加坡也是这样做的。
1955年12月,毛泽东同泰国代表庵蓬等人谈话时说:“我们也不在你们国家讲共产主义,我们只讲和平共处,讲友好,讲做生意。我们不挑起人家来反对他的政府。吴努总理害怕我们挑起缅甸共产党来反对吴努政府,我们说,我们只承认你们一个政府,一个国家不能同时有两个政府。你们国内也有共产党,我们也不去挑起他们来反对你们的政府。”
东南亚国家共产党大多成立于1920年代或1930年代,都是在共产国际的帮助和指导下成立的。除中国共产党(简称中共,1921年7月成立)之外,还有印度尼西亚共产党(印尼共,1920年5月)、印度共产党(印共,1920年10月)、越南共产党(越共,1930年2月)、马来亚共产党(马共,1930年4月)、菲律宾共产党(菲共,1930年11月)、缅甸共产党(缅共,1939年8月)、泰国共产党(泰共,1942年12月,前身是1930年创建的暹罗共产党)。
在走和平道路还是武装斗争的道路上,东南亚国家共产党与西方国家共产党不同。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后,西方国家共产党奉行“和平过渡”的政策,放下了武器,加入当地政府,开展议会斗争。但东南亚国家共产党所走的道路,却曲折反复。
以缅共为例。1945年日本投降后,英国重占缅甸。1945年7月缅共制定了以和平方式争取缅甸独立的和平发展路线。缅共领导的抗日武装万余人中,3000人编入英军控制的缅甸国防军,其余交出武器就地复员。
1946年2月,缅共中央批判了和平发展路线,决定开展武装斗争。1948年月4月缅甸宣布独立,成立自由同盟政府。缅共发动全国大规模罢工斗争和农民运动,自由同盟政府宣布缅共为非法。1955年11月,缅共发表声明,愿与政府和谈,政府未同意。
对此,中共、苏共建议缅甸等国家共产党,在条件成熟时,以合法斗争代替武装斗争。
1956年春,毛泽东和中央中央决定停止帮助其他国家共产党制订纲领和政策。1956年6月6日,刘少奇会见古巴等拉美国家政党领导人时指出:外国党的意见总不能像本国党那样正确,只有本国党最了解自己国家的情况,问题只能由自己解决。1958年6月,毛泽东在外交部務虚会上说:“对兄弟党,不要代人家起草纲领,他们起草好,拿来给我们看看提些意见可以。我们过去也给人家起草过纲领,那样是行不通的。”
从1960年代“中苏大论战”开始后,中共对外工作受“左”倾思想影响,对外政策发生了重大转向。
1962年,中联部部长王稼祥提出的中国对外政策,被概括为“三和一少”(对帝国主义和、对修正主义和、对各国反动派和、少援助亚非拉人民斗争)的“修正主义国际路线”,受到批判。1963年6月,中共中央提出《关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总路线的建议》(又称《二十五条》),重新树起了“世界革命”的旗帜,提出要坚决支持亚非拉反帝革命斗争。同时,批判了苏共以及意共、法共等的“和平过渡”思想。
这一时期,康生主管中联部,实行“支左反修”的政党对外关系的方针。“反修”的结果,不仅同苏联共产党(苏共)中断了关系,而且同将近70个赞成苏共观点、主张中苏和解的共产党中断了关系。“支左”,主要是指支持从“修正主义党”中分裂出来的“小左派”。
在这种背景下,中共开始重新强调武装斗争。在向外国共产党介绍中国革命经验时,都着重介绍中国通过武装斗争夺取政权的经验。并且,重新开始支持东南亚一些共产党的武装斗争。
但是,当时中国处于“文化大革命”期间,国民经济处于困境,没有能力去真正支持这些国家的武装斗争。同时,受国际共运大论战和中国“文化大革命”的影响,东南亚一些国家的共产党几经分裂,政治力量和影响正在逐步消失。因此,所谓“支持”也并没有多少实际意义。
“文化大革命”后期,中共已开始着手纠正对外关系中左的倾向。
1975年,缅甸领导人奈温来访。11月12日上午,邓小平与他举行会谈,称:“我们一向认为,任何国家的革命采取外国的样板,不可能解决问题。根据自己的情况去处理,这是各国的内政,是各国自己的权利,中国不干预。”
“文化大革命”之后,中共对外工作“拨乱反正”,打开了政党外交的新局面。
首先,摈弃了“世界革命”的指导思想,提出了“和平与发展”为时代的主题。第二,明确了政党外交是“总体外交”的一个部分,重新强调“革命决不能输出”。
1978年,邓小平访问泰国、马来西亚和新加坡。在与新加坡总理李光耀会谈时,李光耀表达了对中国支持东南亚共产党活动的担忧。邓小平强调:中国不会输出革命,也不在任何地方谋求势力范围;各国的事情,一定要尊重各国的党、各国的人民,由他们自己去寻找道路,去探索,去解决问题;东南亚国家的共产党问题是这些国家的内政,应由这些国家自己处理。
根据这一原则,中共跟“修正主义政党”恢复了关系,同第三世界国家政党和西方国家的社会党、社会民主党、工党以及保守党发展党际关系,对“小左派”则逐步中断了联系。
对东南亚国家共产党,也相应进行了调整。不再提亚非拉是“世界革命中心”,积极发展同东南亚国家民族主义政党,包括执政党和主要反对党的联系与交往。
对于当时仍留在中国的少数东南亚国家共产党成员,则进行了妥善安置。大部分人员都回了国,或去了欧洲国家。希望留在中国的,则请其不要进行政治活动,安排其从事教学或社会工作。
10多年前,我去法国访问,曾在一家泰国餐馆就餐。餐馆老板会中文,我们就交谈起来,交谈中发现,原来这是一位定居法国的泰国人,现在生意不错。大家相谈甚欢,心照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