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治国
关于语言政策和语言规划学科中四个术语的辨析*
张治国
语言政策和语言规划(LPLP)是一个年轻而又充满活力的学科,甚至连其学科的名称都存在几种表达形式,即“语言规划”、“语言政策”、“语言规划和语言政策”以及“语言政策和语言规划”。另外,中外在“语言规划”和“语言政策”的内涵上存在稍许不同的理解。本文根据LPLP的发展沿革以及中外不同语言文化背景来辨析这四个术语,并以定量的方法验证了本文的观点,最后,文章就这四个术语的使用问题指出当下较为妥当的解决办法。
术语辨析;语言政策;语言规划;语言政策和语言规划;语言规划和语言政策
以色列著名的语言政策研究专家斯波斯基(2011:vii)指出:“语言政策的研究至少有50年的历史,特别是近20年来,人们对语言政策的兴趣日益增大,研究成果越来越多。但是,学界对该领域的某些研究范畴、研究性质、理论基础和专业术语等均尚无定论”。诚然,语言政策和语言规划(LPLP)是一个年轻而又充满活力的学科,甚至连其学科的名称都存在至少以下四种常用的表达形式:“语言规划”(language planning)、“语言政策”(language policy)、“语言规划和语言政策”(language planning and language policy)以及“语言政策和语言规划”(language policy and language planning)。中国在语言文化和学科发展两方面都与国外的情况不尽相同,致使中外在上述四个术语的内涵和感情色彩两方面都存在一些细微的差异。本文结合时间和地域两个维度对上述四个术语进行辨析,以便对它们有一个更统一的理解和使用,更有利于我国在全球化背景下跨语言和跨文化的学术交流。
加拿大卡尔加里大学(University of Calgary)的Ricento(2000)把LPLP的发展历程总结为三个阶段(见表1)。
表1 LPLP的发展历程表
20世纪50至60年代,许多新独立的民族国家满怀信心制定自己国家的语言规划,社会语言学家也开始重视语言规划的研究。“语言规划”一词最早是波兰裔美国语言学家Weinreich于1957年提出来的。挪威裔美国语言学家Haugen后来进一步发展了“语言规划”的概念。“语言规划”一词是20世纪60年代流行的术语,那时殖民主义已经终结,获得独立的发展中国家都在为自己将来步入现代化进程而进行各种“规划”(Spolsky 2009:4)。不少国家把语言规划工作视为一项工程,故语言规划也曾叫“语言工程”(language engineering)。1969年,Ferguson,Fishman和Das Gupta等先驱提出了语言规划的理论框架(Rubin & Jernudd 1971),标志着语言规划成了一门正式的学科,归属于社会语言学或应用语言学。20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初国外出现了语言规划研究的高潮。
但是,在20世纪70至80年代,许多国家原先制定的语言规划纷纷表现出失败的迹象。例如,印度独立后制定的语言规划内容之一是15年后印度将用印地语代替英语,但后来却发现英语在印度的使用难以取消。再如,许多非洲国家在独立时制定的语言规划也在一定程度上纷纷表现出失败的迹象——几乎所有的国家都还在使用前殖民宗主国的语言。人们对此前阶段的语言规划行为的评价众说纷纭,难以说清(Rubin,Jernudd,Gas Gupta,Fishman & Ferguson 1977),但人们普遍认为“语言规划”收效甚微,语言规划的研究进入了低谷期(即LPLP的第二个发展阶段)。
20世纪90年代初,苏联和南斯拉夫解体,冷战结束,全球化时代的序幕拉开,国际形势的变化又使各国(包括新独立的国家)开始重视规划各自国家的语言。人们对“语言政策”的研究兴趣开始复苏(Tollefson & Tsui 2004:vii),LPLP进入了第三个发展阶段。但此时人们“更喜欢使用具有中性色彩的‘语言政策’一词”(Spolsky 2000:66)。
在国外,“语言规划”与“语言政策”的含义基本上是一致的。它们只是代表了一种不同的时尚,并没有本质上的差别。若要说它们之间有差别,那就在于它们的兴起时间稍有不同,社会语言学家使用它们的感情色彩稍有差异。“语言规划”主要用于20世纪80年代末之前,“语言政策”则主要用于20世纪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之后。“语言规划”有失败的联想,而“语言政策”则是一个中性词。不过,国外也有少部分学者认为“语言规划”和“语言政策”有区别,如Ager(2001)认为,“语言规划”是指个人或集体所从事的非官方活动,而“语言政策”是指官方行为。
不可否认,“规划”和“政策”显然是两个不同含义的词,中外皆然。“规划”是为达到目的而经历的一个过程,是成长的蓝图和发展的路径。“规划”可分为长期、中期和短期三种,国家、单位和个人似乎都可以进行“规划”,而政策好像往往是国家或集体的事情。此外,“规划”与“预测”(forecasting)有相似之处,也有不同之点。“规划”是预告未来应该怎样,具有主动性。而“预测”是预告未来将会怎样,具有被动性。“政策”是指具体的指导方针,是对决策和行动的某种鼓励或限制,为决策者的行动设定活动范围。因此,当我们在理解“语言规划”和“语言政策”时,不能像在做算术题一样把这两个术语的区别简化为“规划”与“政策”的区别,否则,我们就会进入一个悖论:一方面,“规划”不同于“政策”,另一方面,“语言规划”却相当于“语言政策”。所以,我们应该把“语言规划”和“语言政策”视为两个整体,它们在学科的表达中大同小异或基本相同。
“语言规划和语言政策”与“语言政策和语言规划”两个术语也是一样的意思。差别在于前者是把“语言规划”放前,“语言政策”置后,原因可能是出于对“语言规划”和“语言政策”两个术语出现时序的考虑;后者是把“语言政策”放前,“语言规划”置后,原因可能是出于对这两个术语时下重要性的考虑。不过,相比之下,在国外,使用“语言政策和语言规划”的现象比使用“语言规划和语言政策”的现象似乎更多些。
此外,有些学者喜欢把“语言规划和语言政策”与“语言政策和语言规划”分别简称为“语言规划和政策”(language planning and policy)与“语言政策和规划”(language policy and planning),英语都缩略为LPP。
由于在LPLP的发展历程上先后流行过使用“语言规划”和“语言政策”术语,这容易使人误解它们是两个不同的学科。再说,也有一些人至今还坚持使用“语言规划”一词,有的人认为“语言规划”和“语言政策”之间存在一些差别。因此,把“语言规划”和“语言政策”两个术语合在一起就解决了上述问题:在时间上没有割断学科的发展,在内容上包含了各种观点。
尽管我国早在秦朝就有“书同文”的语言规划行为,但是,语言规划作为一个学科在我国的研究和发展起步较晚。大约在20世纪90年代,中国才开始零星地介绍一些国外语言规划的理论。此时,国外已经开始流行使用“语言政策”一词了。因此,我国学界对“语言规划”和“语言政策”两个术语在流行时间上的差别不清楚,而且,对这两个术语之间的关系有不同的理解。
“语言规划”在中国也叫“语言计划”,或“语文建设”。“语言规划”是政府或社会团体为了解决在社会交际中出现的问题,有目的、有计划、有组织地对语言文字及其使用进行干预与管理,使语言文字更好地为社会服务(陈章太2005:2)。“语言政策”是政府对语言文字的地位、发展和使用所作的行政规定(陈章太2005:148)。由此可见,中国学者把“语言规划”和“语言政策”视为两个不同的术语。
至于它们两者的关系,中国存在两派不同的观点:一派认为语言规划在先,语言政策在后,语言政策是语言规划的一部分。例如,苏金智(2004)认为,语言政策是语言规划的重要内容,但它只是语言规划的一部分。另一派认为语言政策在先,语言规划在后,语言规划是语言政策的一部分。例如,陈章太(2005:2)指出:“语言政策是基础、核心,是行政行为;语言规划是语言政策的延伸与体现,语言规划的理论又可以为语言政策的制定提供理论依据,语言规划既是政府行为,又是社会行为。”于根元(2004:41—42)认为,语言规划的内容之一是贯彻执行语言政策。政府从社会或自身的需要等出发,确定自己的语言政策,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对语言进行规划。因此,语言政策对语言规划有直接的影响,语言规划通常是某种语言政策的体现。同时,语言政策的提出也要以语言规划的理论为基础,否则,语言政策将无法实行。语言政策是由政府来完成,语言规划可以是由政府来承担,也可以由官方的或权威的学术机构或个人来实施。
在中国,这两个术语的并用既整合了“语言政策”和“语言规划”两个术语的内容,又可以与国际接轨。因此,使用“语言规划和语言政策”或“语言政策和语言规划”是比较合理的,不过,后者的使用似乎显得多些。
另外,有些人也使用“语言规划与语言政策”或“语言政策与语言规划”。这个问题在英语中是不存在的。因为英语的“and”可以译为中文的“和”或“与”。一般而言,中文的“与”比较书面化,“和”比较口语化。但是,现代汉语中,“和”也可以进入正式的书面语中,如“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而且,若使用“与”字,这两个术语就会分别出现三个“yu”音(语、与、语),这使读者和听者都觉得有些拗口。为了避免这种现象,在这两个术语中选择“和”字显得好一些。另外,也有人在这两个术语的缩略形式上使用“及”字代替“和”字,即“语言规划及政策”、“语言政策及规划”。
尽管我们把LPLP学科的发展分为三个阶段,但各阶段的分界点是个模糊的概念。为了便于统计,本文暂以1990年为分界点,通过如下三个例子来分析“语言规划”和“语言政策”两个术语的使用情况。
第一,以定义为语料。刘海涛(2006)在《语言规划和语言政策:从定义变迁看学科发展》的一文中列举了33个中外不同时期的学者对“语言规划”和“语言政策”的定义。这些定义的用词可以反映出LPLP学科的发展阶段。虽然刘海涛在文中说,他对这两个术语“不做进一步的区分”,但是,如果我们仔细观察这些定义就会发现:1990年之前的定义都是选用“语言规划”一词,但是,1990年之后的定义却开始出现了“语言政策”一词。
第二,以期刊为语料。本人对《语言政策》(2002年创刊)与《语言问题和语言规划》(Language Problems and Language Planning)(1977年创刊)两本学术期刊上的文章题目进行统计后(见表2)发现:在2002年至2009年《语言政策》所刊论文的题目中,使用“语言规划”的文章只有11篇,而使用“语言政策”的文章却有41篇。从1977至1989年在《语言问题和语言规划》所刊论文的题目中,使用“语言规划”的文章有18篇,而使用“语言政策”的文章却只有9篇,两者的比例是2:1。从1990至2010年5月在该期刊所刊论文的题目中,使用“语言规划”的文章有27篇,而使用“语言政策”的文章却达24篇,两者的比例基本上是1比1。可见,如下观点是站得住脚的:“语言规划”一词在国外主要用于20世纪90年代前,而“语言政策”一词主要用于20世纪90年代后。在20世纪90年代以后,《语言问题和语言规划》使用“语言规划”和“语言政策”术语的文章篇数相当。这主要是该杂志的名称就含有“语言规划”一词,不能排除有些投稿者为了便于发表而投其所好的可能。即使没有这种可能,以上数据也足以说明,自20世纪90年代以后“语言政策”一词使用频率不断上升。
表2 两种学术期刊中四个术语的使用统计
(待续)
(续上表)
第三,以专著为语料。本人对Spolsky(2004)《语言政策》专著后面的参考文献(包括专著和文章)中有关这些术语的使用情况进行过统计(见表3),结果如下:1990年前使用“语言规划”术语的文献有9部/篇,使用“语言政策”术语的文献有3部/篇,两者的比例是3∶1。1990年后使用“语言规划”术语的文献有8部/篇,使用“语言政策”术语的文献有19部/篇,两者的比例是1∶2.4。这再次印证,1990年后,LPLP学界使用“语言政策”术语的人在增多,而使用“语言规划”术语的人在减少。
表3 《语言政策》专著参考书目中四个术语的使用统计
国内外对“语言政策和语言规划”与“语言规划和语言政策”的使用差异小于“语言规划”与“语言政策”的差异。例如,刘海涛(2006)在《语言规划和语言政策:从定义变迁看学科发展》的一文中,时而使用“语言规划与语言政策”,时而使用“语言政策与语言规划”,显然,他把这两者完全作为同义词来使用。再如,表2显示,使用“语言政策和语言规划”的文章有3篇,而使用“语言规划和语言政策”的只有1篇。而表3显示,使用“语言规划和语言政策”的文献有2部/篇,使用“语言政策和语言规划”的文献有0部/篇。但表2和表3有一点比较一致,即这两个术语的使用都主要出现在1990年之后。
不过,在正式场合中使用“语言政策和语言规划”似乎多于“语言规划和语言政策”。例如,世界应用语言学协会(AILA)在其网站上指出其研究范围包括“语言政策和语言规划”;中国社会语言学学会在其学术会议上也是使用“语言政策与语言规划”;2007、2008和2009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课题指南》也是使用这种表达方式,它指出我国“语言政策与语言规划研究一直是语言学中的薄弱环节”。不过,国内外使用“语言规划和语言政策”的情况也不乏其例,只是例子少些。例如,Ager(2001)的《语言规划和语言政策中的动机研究》,陈平和Gottlieb(Chen & Gottlieb 2001)的《语言规划和语言政策:东亚视角》。
总体而言,“语言规划”、“语言政策”、“语言规划和语言政策”以及“语言政策和语言规划”可以被视为同义词。但是,我们在接触这些术语时应遵循以下几个原则:第一,尊重作者在书刊等方面的选择。第二,我们在理解和使用这些术语时应该考虑到时间因素与它们的关系。第三,在涉及国际交流或国际比较的时候,我们最好使用“语言政策”或“语言政策和语言规划”的术语和排序,以便与国际上的主要使用趋势接轨。第四,鉴于中国的“语言规划”与“语言政策”两个术语具有较大的内涵差异,在论述中国特有的情况时我们可以保留中国特色。但使用“语言政策和语言规划”是最好的选择,可以消除中外之间的表达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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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治国,博士,上海海事大学外国语学院语言政策和语言规划研究所教授。主要研究领域:社会语言学(尤其是语言政策和语言规划)。
* 本文得到国家社科基金资助项目“中国与周边国家语言互联互通建设的战略研究”(项目编号:14BYY045)和上海海事大学科研基金项目“语言管理”(项目编号:20130451)的资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