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ulu+杨小艳++叶倾城
事件背景:今年2月23日中午,有人在广州市社会福利院门口的红色环保袋内发现弃婴,女孩,已无心跳,确已死亡。经法医现场勘查,初步鉴定排除机械性暴力死亡。广州警方目前已将婴儿生父陈某依法刑拘。对于女婴被弃前是否已经死亡,广州警方表示仍无定论,尚在进一步调查中。
叶倾城
作家,心灵导师,主持人。著有《爱是一种修行》等散文集、《爱或不爱都是事儿》等信箱集、《原配》等长篇小说,在金鹰955电台执掌《子夜车站》节目,备受好评。新作《爱是一生的修行》现已面世。
她的手一直没有松开那张照片。一直没有。照片上有一个敞着口的红色纸袋,里面胡乱塞了一团紫红色的东西,要仔细辨认,才能看出,那可能是个毛巾被,中间有半张红彤彤的小脸和浓密的胎发——已经死了。某一个中午,这个小婴儿就以这样的形态被放置在广州弃婴岛的门外。
而婴儿的母亲,某种意义上,也是杀害婴儿的凶手。此刻,媒体在逼她,她却说:“谢谢你们,”哽咽着,“我,只看了她一眼,没给她拍一张照。我的孩子,来世上一遭,只有这一张照片……”
她与丈夫都是外来务工人员,她流产过三次。第四次,多么珍贵,她给未出世的孩子起小名“小金边”,取“每朵乌云都有金边”之意。但乌云,还是黑压压地盖顶而来。临盆在即,她被告知“孩子有问题”。什么问题?孩子呱呱坠地后,答案摊破在他们面前:唇腭裂、唐氏综合征、未明原因多脏器畸形。怎么治疗?基本不能。会好吗?基本不能。能活下来吗?基本……不能。她问:那该怎么办?去找谁?谁能救我们?现代医学沉默不语,连苍穹都寂然无声。
绝望时刻,她看到了报纸上关于弃婴岛开放的新闻,抓住空气却错当作那是希望。她泣不成声:“我不想她死。我看报纸上说,弃婴岛有暖箱、有氧气、有医护人员。我们是没有办法了,我想送过去,说不定有一条生路……”那时,孩子出生才14个小时。
山崩地裂般的瞬间,他们来不及思考来不及判断。大难当头,每个人都只能像野兽般,凭本能行事。丈夫抱着孩子去了,他不知道弃婴岛仅在晚间开放,还有一件他不知道的事:孩子是否已经死了。死亡时间连警方都无法判断,到底他的罪行是弃婴致死还是恶意抛尸,一时半会儿还定不了。
这小小的生命,在母亲体内孕育了9个月,在世界上停留的时间,却以小时计算。像一阵烟般消散,只有一张照片,薄如蝉蜕,紧紧地捏在母亲手里。
广州婴儿安全岛关闭之后,当地媒体邀请我去做一台关于弃婴的节目。我在台上,她也在,演播室的大灯无情地照彻一切,我看到她的产后臃肿、她化过妆也看得到的黄褐斑、她的哀伤与倔强——她知道这是她唯一发声的机会,她必须为自己代言,说:“不,我不是一个狠心的母亲。事情发生那么快,我和我老公都慌了手脚。我们不知道安全岛的开放时间,没有人告诉我们……”
我能感觉到泪水的蓄集,我不知道该同情谁,那个来不及喝一口奶的孩子,还是被噩运击垮的父母。究竟哪一种死亡更残酷,是被不管不顾地扔到门外,还是在家里,死在束手无策的母亲怀里?
作为女性,我早知道优胜劣汰往往以生育的方式展现:每个女性携带的三五百颗卵子,只有1%,会与精子相遇;早期胚胎有15%会自然流产;我见过羊水穿刺后哭成泪人一步步捱下楼梯的产妇——是什么状况,不敢问,不必问。母子是缘,注定有些缘分虚晃一枪,命运动动小手指,就把世间人弄得痛不欲生,它一定笑得很没心没肺。
两个半小时的节目,我一直不自觉地打量她。每个没轮到她讲话的时刻,她都在全心端详着照片,轻轻地、笨拙地摸过纸面,仿佛指尖触及的,是那个曾经属于她的孩子。她在想什么?如果时间重来,她的选择是什么?不,如果真能重来,不如回到最开始,但愿这一枚精子与这一枚卵子擦肩而过;但愿它们虽然携手,但不曾安家立业,随时间而去;但愿能在最初当孩子还仅仅是胚胎时,就发现不祥征兆,以伤害最小的方式斩断孽缘……
母子一场,只余一张照片。该如何评判?法律有法律的立场,道德家们会争得面红耳赤,而我,一直看着她,那一双始终不曾放下照片的手。
教育、立法、社会慈善,都可以给出高屋建瓴的建议,而我们每个人都不能不问:如果我是她,我会怎么做?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