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叶方
(无锡职业技术学院,江苏 无锡214121)
有些书或可放在枕边,或可置于案侧,甚或可随身携带,趁得一星半点空闲取来“随手翻翻”。好处是一为消磨时间调节精神,二呢翻书总归是“开卷有益”吧。 但有一种书我是断断不敢用来“随手翻翻”的。 它须我们静下心来,挤出或特意安排出“一块”时间,又将杂念排尽了,跟着作者一起进入慢慢咀嚼的。1992年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的沈从文《大山里的人生》散文集,便是这样的一本书。
沈从文,一生留下的各种作品集70余种。其中《边城》更是蛮声海外,享誉文坛。在时下的旅游热中,好些人就是冲着沈从文,冲着《边城》去凤凰的。 而沈从文儿时的老宅,自然是游客的必到景点。
沈从文的作品深沉、朴实、朴素。无论是描述纷繁复杂的都市人生,还是描写神奇多彩的湘西山野,尤其刻划大山里的人、事、物都是那样的包含深情,饱含着作者别一般的思考及忧虑。
《大山里的人生》收集了沈从文先生浩繁的散文作品中的精华,共计48篇。有人说,沈从文的作品离不开山,离不开水。这话一点不假。但我们在《大山里的人生》里看到的更是作者对那山那水的爱和眷恋。他的文字不仅流畅而且清爽。清爽得如同蓝天上的一抹云,如同浮在空气里在水中游来游去的鱼。
我们看看《边城》里这样一段文字:……深潭清澈见底。深潭中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纹的玛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鱼来去,皆如浮在空气里。两岸多高山……长年作深翠颜色,逼人眼目。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时只需注意,凡有桃花处必可沽酒。夏天则晾晒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色布衣裤,可以作为人家所在的旗帜。秋冬来时,房屋在悬崖上的,滨水的,无不朗然入目。黄泥的墙,乌黑的瓦,位置却永远那么妥帖,且与四周的环境极其调和,使人得到的印象非常愉快。
这是多么干净的文字啊!看似不经意的描说,看似随走随看随说。但我们体会到了作者对这山这水这人家的深沉的爱!没有这种爱,没有这种小心翼翼的爱惜,没有面对这山这水这人家时的一尘不染的爱惜,作者断断写不出如此干净的文字来。
沈从文儿时非常另类,除了记忆力超乎寻常的好之外,几乎就是一个“问题少年”。装病逃学那是常事,在学塾中逃学记录点数在当时比任何一人都高。这就常常把做着“将军梦”的父亲给气得半死。沈从文回忆,凡逃学失败被家中学校任何一方发现时,两方面总得各挨一顿狠揍!那做着“将军梦”的父亲下手之重自然可想而知。在一般人看来,小沈从文在这样的环境逼迫下心生怨冤是必然的。他向往逃出大山,逃出校门,去获取更多更大的自由。然而奇怪的是,他尽管屡屡受罚挨揍,尽管向往出逃,却从来没有在被处罚的过程中感觉到小小的冤屈。他一边挨着责打,一边跪对孔夫子牌位展开了想象的翅膀。他想到了河中的鳜鱼被钓起时离水以后的泼剌,想到天上满天的风筝,想到山中歌唱的黄鹂,想到树上累累的果实……他说:“我感谢那种处罚,使我无法同自然接近时,给我练习一个想象的空间。”
有点明白了,在小沈从文的心里,他可以不读书,但一定要同自然接近,同山水融合,他就是山水的儿子,是为那一方山水而生的!所以有了他这样的山水文字。
沈从文的文字,我在中学时代就喜欢上了。那时我弄不明白,同样是我们大抵所认识的方块字,在他那儿怎么就能排列出如此这般美的东西出来。今天稍稍梳理一下,答案似乎有了些眉目。
时下有些作家,动起笔来要么“弹眼落睛”,要么装腔作势居高临下,要么迎俗献媚失了底线,要么来一盘“心灵鸡汤”骗人银子,你永远看不到也看不清文字背后作者的面孔。
沈从文不!在他的作品中永远没有也永远不需要哗众取宠和故作惊讶。一切源于天然一切源于心田。我们在经过静静的细细品读之后,便可感觉其山水精美,人物可爱,暗香深藏。而且越品味越醇,越品越入心。
通读《大山里的人生》我们会感受到沈从文不仅对家乡的山水,更对其笔下的家乡的人都十分的敬重,他甚至是抱着十分敬畏的态度来刻画那些人物,哪怕是军阀、土匪、丘八、妓女……
我们先看一篇文章的标题:《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标题给人的直觉是这里讲述的应该是一对有情男女的浪漫情爱故事。待读完全文,感觉确实如此。再一想,不对呀!文中的两主人公,一个就是常年行船的水手——嫖客,另一个则是岸码头边做皮肉营生的妓女——专招水手上床的那种。然而在通篇的文字中我们竟然没有发现诸如“嫖客”“妓女”“卖淫”这样的字眼。文章通篇干干净净一如那江水。
故事是这样的:水手牛保,晚上船靠码头后,钻进了岸边吊脚楼人家——妇人的被窝(沿岸这样的人家多了)。天明要起锚了,船上那些无可奈何嫉妒了一夜的人大声催着牛保回船。牛保和那妇人仍在缠绵。船上人威胁:我们开船了!牛保追了出来。一边奔跑一边向吊脚楼方向挥手:“话我记住了……冷!你是怎么的啊,快上床去!”窗口处露出妇人鬓发散乱的脑袋。牛保知道她还光着身子。妇人喊:“我等你10天,你有良心你就来……”说着,嘭的一声把格子窗放下。这时节那妇人的眼睛一定红了。后来,“我”给了牛保几个苹果。牛保却又跳下船,朝吊脚楼飞奔而去。船上的水手又骂开了牛保。原来那个快乐多情的牛保给妇人送苹果去了。到后来牛保自然又轮着来听妇人的痴话,又把开船的事全给忘了。再后来,在另外的一条水道上牛保落水了,一直没有找到。妇人知道了……“下船时,在河边我听到一个人唱《十想郎》小曲,曲调卑怯,声音却清圆悦耳。我知道那曲由谁口中唱出且为谁唱的,我站在河边寒风里痴了许久。”
这就是沈从文对一个“嫖客”与一个“妓女”的故事的描述,也只有沈从文才会有这样的描述。船又开了,“橹桨本身被扳动时咿咿呀呀声,河岸吊脚楼上妇人在晓气迷蒙中锐声的喊人,正如音乐中的笙管一样,超越众声而上。河面杂声的综合,交织了庄严与流动,一切真是一个圣境。”注意,沈从文在这里用了两个词:“庄严”、“圣境”。作者躺在船上想:“便是这些人从昨晚那点露水恩情上,已经各自支付一把眼泪和一把埋怨。想到这眼泪与埋怨,如何揉进这些人的生活中,成为生活的一部分时,使人心中柔和得很。”再请注意:沈从文在这里又用了一个词:“柔和”。
大师是真真切切的怀着一颗“柔和”的心情面对并描述着庄严的圣境的。这些在他的作品里随处可见。
《我读一本小书同时又读一本大书》中,因为“我”逃学去偷人家园地里的李子枇杷,那个“拿着长长竹竿大骂追来”的主人,在被“我”逃脱并且还唱着歌气他时的模样;《凤凰》里装神弄鬼暗中算计人的蛊婆知道人家已怀疑是自己放蛊所欲:“那不要紧,吃点猪肝(或别的什么)就好了。”回家照方子一吃,果然好了。《凤凰》里还提及一个过气游侠田三怒。当其豪气稍衰,厌倦风云且金盆洗手后却遭人暗算。临死前对藏在暗处的杀手说:“狗杂种,你做事真丢凤凰人的丑,在暗中射冷箭,不像个男人,你怎么不出来!”他知道自己不济事了,在自己太阳穴上打了一枪,了结了自己。而《边城》里的故事大家早已耳熟能详了。茶楼小溪、白塔、塔边一户人家、家里有老人、女孩翠翠、一只黄狗、一条渡船。翠翠是个私生女,母亲与军官生下她就死了。军官父亲也离她远去。翠翠与爷爷、黄狗一起度日。翠翠长大了。她渡客最爱渡新娘。凡有新娘过河她争着渡,为的是多看一眼新娘。做媒的说好翠翠要嫁给大老的,可翠翠心里喜欢的是二老。大老明白了,于是他出走,他要成全翠翠和弟弟,可他一走竟成了诀别。二老不想把幸福建在哥哥的痛苦之上,他选择了浪迹天涯。在一场大雨中白塔倒了,爷爷死了,渡口只剩下翠翠和黄狗,还有那条小船……沈从文刻画人物从不浓墨重彩,他清新淡雅的描述直将人物植到你的心底。那年我去凤凰在沱江边慢慢踱着,看着潺潺的江水及闪着的波光。在吊脚楼下我看到一着苗装的女子。头顶一斗笠,背对着江水埋头纳着一双虎头鞋,身边是一只摆满杂物的售货篮子。由于斗笠挡着,我看不清其整个面容。但从她的肤色,尖挺的鼻梁以及弧度优美的下巴推测那女子一定很好看。我停住脚步打量着她。在取出相机对准她的同时我油然想起了几个似曾相识的人:翠翠?江边和水手们相约的妇人?这时来了一个男子,一边跟斗笠女大声说着调笑的话,一边伸出乌黑的手在其脸上拧了一把。女子不露声色,用纳鞋针在男子手上狠狠一扎。男子双脚跳起捧着手嚎嚎直叫,转而却开心地走了。“牛保”?我想起了水手。看着那整个过程中几乎纹丝不动的女子,我想在这顶斗笠下会有多少故事啊!
《大山里的人生》无法涵盖沈从文作品的全部,但却是我们探秘沈从文的一扇窗口。
“这里的人不须明白一个夜里有多少更次,且不明白半夜醒来是什么时候。他们那么忠实庄严地生活,担负了自己的那份命运。为自己,为儿女,继续在这世界中活下去。”
这正是作者想告诉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