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闽
在濡湿闷热中,在粽香飘荡间,在隐隐的江南气息里,遥望一条河,一条江南的河。迷人,忧伤。
这一天,一场“龙舟雨”刚刚下过,濡湿闷热中,粽香正在人们的舌尖上舞蹈。我用我买给自己的万仟堂茶具,装模作样地给自己泡了一壶白茶。白茶来自江南,我闻到了江南的气息。然后,我翻开一本书,它的名字叫《没有方向的河流》。
翻开第一页,我的眼前就出现了一条河,河上有一座桥,桥的名字叫“枫江”。40多年前的一个冬日黄昏,一个婴儿在桥上呱呱降生了,这个婴儿正是本书的作者兼主角,他的名字叫:海飞。《没有方向的河流》是非虚构的,是海飞自己的故事自己的人生。在海飞细腻、温润、忧伤的笔调下流淌着一首生命的诗,一条人生的河。读着读着,你会被浸润在一个个晴晴雨雨的古典江南里。梦幻,怀旧,忧伤。
让我们把目光投向这条河——朝我们走来的是从上海龙江路75弄12号外婆家溜出去玩耍的调皮少年;是在暗淡的灯光下翻动书本长得似小兵张嘎的少年;是在牛背上打瞌睡的懒散少年;是在丹桂房的阳光下荷锄的忧伤少年;是穿梭在村子里跑腿帮工的勤快小工;是在街边卖拖鞋的小贩;是在南通环本看守犯人的新兵;是在某化肥厂里巡逻的厂警;是学校里的一名文书;是在报社里以“本报讯”身份出现的一位记者……从童年少年到青年,一程又一程,主人公从我们的目光中走出一座村庄,飞临一座小城,從一座小城又飞临一个繁华的大都市,当青春迈过了那条青涩的河流,我们清晰地看到了这条河的流向。接下来,我们在一个三面通透的玻璃房内看到一个背影,这个背影总是在深夜里或面对电脑屏幕孜孜耕作,或望向窗外凝神发呆。如果我们化身成一只蜻蜓或一枚蝴蝶悄悄飞进玻璃房内,定能听到敲击电脑键盘的声音“噼里啪啦”地在黑夜里奔腾飞舞。哦,多么欢乐,抑或多么忧伤。
我们还可以将目光推得稍微远一些,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丹桂房村第五生产队会吹唢呐的英俊植保员;是低头替客人刨甘蔗的普通农妇;是脸上盛开平和笑容身穿暗色旗袍的祖母;是推着独轮车辗转在一个个村落间卖菜籽、秧苗和玉米的祖父;是在日本人开的纱厂做工的普通女工、年老时在弄堂里思念家乡的外祖母;是拉着黄包车奔走在大上海的大街小巷的外祖父……这些从岁月河流里打捞起来的身影是海飞的亲人、先辈,其实也是我们的亲人。他们已经或者正在渐行渐远,像逝去的流水,似如烟的往事,被时光烙刻成心灵底片,足以我们一生怀念。绵长。久远。
“我知道忧郁将我浸泡成江南的水墨画。”“忧郁是我种下的庄稼,总是在暮春恣意疯长,等待我的收割。”读海飞的文字,总有一种忧伤,无缘无故,无处不在,无边无际袭来,却又在波澜不惊间成了诗意的悠远的风景。不经意间你就被击中,带着一种沧桑心怀感同身受,生活的泪花,生命的脚印,爱情和鲜花,悲苦和忧伤,一生一世无奈的过程。海飞在这本书里絮絮叨叨讲述的正是他自己以及他的村庄他的田野他的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当然还有其他亲人朋友战友乡邻小伙伴,还有院子里的生灵,还有,还有……所有这些,都是对过往的追念与怀想,沿着这条追忆的河流,我找到了隐秘的源头——乡愁。也正是这种被称作“乡愁”的忧伤一次次勾起我的江南往事,我在江南小镇的整个童年就浸泡在一条江南的河流里。纯真,美好,温暖。
20世纪60年代末,一位伟人大手一挥,一个大上海的女知青在一座江南小村落地生根,成为一个典型的浙北农妇,这个女知青是海飞的母亲。50年代末,响应国家“支援三线建设”的伟大号召,一个大上海的年轻女工千里迢迢奔赴闽地充当着祖国激情的建设者,从此远离了她的江南她的故乡,直到叶落也没有归根——她是我的母亲。现在,我的父亲和母亲一起躺在异乡的土地上,一条大江从他们面前流过,河面宽阔,流水潺潺。我相信,顺着这条江,他们的灵魂可以穿越万水千山,回到江南,回到故乡。我想海飞应该是幸福的,尽管坐在长凳上的父母已白发苍苍、腰背佝偻,但他还可以陪他们喝杯茶,吃顿饭,哪怕默默地坐一会儿。至少,他还可以在江南的黄昏里老去,而已然成为中年孤儿的我真正是一株浮萍,无依无靠,故乡越来越远,故乡也是回不去的,我将独自在异乡老去。多么忧伤。
是的,这一天,正是农历五月初五,端午。在濡湿闷热中,在粽香飘荡间,在隐隐的江南气息里,遥望一条河,一条江南的河。迷人,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