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瑞琪
从德昂语的发音上看,德昂族所崇拜的龙是介乎于蛇与龙之间的一种图腾,德昂语称蛇为hang,龙为nigiang,称呼传统民族节日泼水节中的龙则为lega。从德宏州陇川县象征德昂族起源的龙阳标的雕塑和德昂族研究会会旗、会徽上的龙来看,这是一种近似于蛇而有别于汉族“九似”龙形的一种动物。在德昂族聚居的地区,不同的村寨流传着不同的故事。靠近缅甸一线的陇川县的德昂族认为,龙是孕育人类的祖先,而在全国唯一一个德昂族聚居乡所在地——芒市,龙则是恐怖的食人恶魔。然而最近几年,龙以至尊祖先的形象出现在德昂族村寨的每一个角落:寺庙廊柱上盘上了龙,民居的屋脊上站上了龙,连德昂族学会会旗上也傲然印着四海龙王,会徽上干脆把出现在德昂族不同民间故事中的所有祖先——龙、太阳、茶叶统统绘在一起。“龙的传人”的观念迅速普及,深入人心。
那么,德昂族的龙为什么会在短时间里统一形象成为象征祖先的神兽并且迅速普及开来,取代葫芦、茶叶以及其他的崇拜物,享有独尊的地位,形成与华夏文明之“龙的传人”相统一的文化,本文将从德昂族龙文化的渊源以及变迁的背景等方面进行探讨。
1.民间故事中不同角色的龙
在德昂族文化中,龙在不同的地域民间故事里,扮演着不同的角色,有食人恶魔的妖龙,也有繁衍人类的先祖。
在流传地极广的佛经故事《萨省腊莽鉴》——《达光萨王国的建立》一章中,留下了一个邪恶的龙的传说,故事讲述道:
在地处伊洛瓦底江畔的达光萨国,国王没有儿子,只有一个美丽如天仙的女儿。公主长到十六岁,国王和王后为其招赘了驸马,可是七天后,驸马便在夜间神秘死去。国王和王后为此事日夜焦急,不久就双双离开了人世。国王去世后,众大臣只得请公主出来摄政(这就是历史上的德昂女王),并积极为她招赘驸马。可是接连招赘的几个驸马,都在招赘后的第七个夜晚暴死,谁也不知道他们暴死的原因,举国上下人人自危。原来,公主早已经与一条妖龙住在一起,每七天妖龙就从地下出来与公主欢爱一夜(德昂族民间传说在建造王宫时,宫殿中有一根空心的柱子,妖龙就是从里面钻出来的),那些驸马均死于妖龙之手。
而远在国内的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一对夫妇生下了一位英俊非凡、天资聪颖的儿子,取名巩马利占。巩马利占长大后,便拜别父母,四处拜师学艺。当他来到达光萨王城,听说了女王招赘驸马的事情后,便决定去闯一闯虎穴,探一个究竟。成为驸马的巩马利占进宫后不敢大意,用粗大的芭蕉树干和泡软了的牛皮,做了一个假人,穿上自己的衣服,在夜深人静公主入睡之后,便将假驸马换上床铺,然后带上快刀利剑,躲藏起来,静观其变。到了第七天深夜,只见一条妖龙从地下钻出,发现床上睡着的驸马,就立即张开血盆大口,舞动锐利的爪子,用力抓下去,谁知爪子却陷入湿牛皮所包裹的芭蕉树干中再也动弹不得,巩马利占迅速拔出刀剑,一条妖龙顿时断成几节,自此,再无妖孽作祟。[1](P84~85)
这则食人恶龙的故事,在居住于德宏州芒市三台山允欠的著名民间艺术传承人李腊翁口中名字叫做《女王的传说》。
据德昂族民间艺人杨腊三讲述,妖龙死后,女王被绑在柱子上被烧死,烧着烧着,女王的肚子突然爆炸,从中跑出四条小龙,分别是白龙、红龙、花龙和黑龙,从而形成德昂族的四个支系,即现在简单地以服饰之分的白德昂、红德昂、花德昂、黑德昂。
而德宏州史志办德昂族学者董晓梅讲述的又有差异,当勇士得知女王已经怀有身孕,动了恻隐之心,将女王放入岩洞之中待产,数月之后,女王生下小龙,小龙询问女王自己的父亲是谁,女王回答说,你走出岩洞第一眼所看到的就是你的父亲。小龙走出岩洞,第一眼看到了太阳,于是小龙将太阳认作父亲,于是,德昂族有了龙阳传说的故事。
元时,周达观《真腊风土记》记载说:“土人皆谓塔之中有九头蛇精,乃一国之土地主也,系女身,每夜必见。国王则与之同寝交媾,虽其妻亦不敢入,二鼓乃出,方可与妻妾同睡。若此精一夜不见,则番王死期近矣;若番王一夜不往,则必获灾祸。”[2](P5)这个故事可能是食人恶龙故事的原型。
而在邻近的陇川县章凤镇,那里的德昂族同胞则认为他们的祖先是龙和大鸟的后代。传说:
当德昂族先民还没有诞生之前,大地上有一个美丽的清水湖,它的主人是一条龙,一天,天空飞来一只大鸟,发现这条龙后,想吃掉它,龙就离开湖,化为一个美丽的姑娘坐在湖边的石头上休息,大鸟随即变成一个英俊的小伙子,到湖边与龙女嬉戏,双方情投意合,遂结为夫妻,生了五个儿子。过了很久,有一天天气炎热,龙女便下湖洗澡,出来后还未变成人就睡着了,五个儿子发现他们的母亲是龙。龙女醒来后知道自己现了原形,便离开人间到湖里去了。五个兄弟在佛爷的帮助下长大成人,结婚生子,成了德昂族的祖先。现在德昂族妇女裙子上的水波纹,就是为了纪念他们的龙女祖先。[3](P53)
还有一则故事叫《龙阳传说》,该故事是由来自于陇川的德昂族学者晓屯老师整理并翻译的,故事讲述道:
在无边无际的神灵世界里,太阳神与水神时常变幻着自己的形态……双方在不断的变化和运动中,慢慢地产生了情感,并结为夫妻,生育下了一男一女。在它们的精心照料下,太阳神与龙女生下的子女(笔者注:德昂族的民间故事常常会有前后不一致的情况,可能是因为语言转换的原因造成的)慢慢长大……随着岁月流逝,他俩结为夫妻,成为德昂人的先祖。在漫长的岁月里,族群不断地发展,德昂人遍布各地。他们无论到哪里,都铭记着祖辈流传的圣父圣母的模样……为能体现水神——龙的巍巍雄冠,德昂人都头顶包头,女士都头戴太阳帽和龙头帽。……德昂族世代传承这美好的传说,并希望圣父圣母带给德昂人幸福和未来。……全世界的德昂人都要铭记自己都是龙的传人。[3]
与之相匹配,陇川县的德昂族传统节日喇定节也称为龙阳节。据陇川县文化发展进步研究学会会长介绍,在陇川人们将二月二十七日定为龙阳节,之所以定为二月,本想与汉族传统文化中的二月初二龙抬头日相吻合,但是,在德昂族的民间文化中,二月二日是“硬日”,不吉利,于是把日期定在了二月末。
2.神态各异的民间雕塑和绘画
在2008年4月14日德昂族研究会第三届会员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上通过的《云南省民族学会德昂族研究委员会章程》第七条中,将德昂族研究会的会徽图案定为:“圆锥形龙阳图案。内容为:一条彩龙仰着头向着一轮闪闪发光的红日,象征着伟大的母亲(彩龙),在父亲(红日)的照耀下,散发出多彩缤纷的光彩,象征着德昂族深厚的民族文化,彩龙盘绕坐立于图案正中间,压上‘云南省德昂族研究委员会’汉文和德昂文字样(笔者注:此处所说的德昂文是1972年缅甸创制的德昂族文字),四周为金茶花和水鼓耸立龙头下。”“会旗旗面为浅蓝色图案,左上角有会徽,右边为四色龙(四海龙),象征德昂族四大支系紧紧团结在一起。”[4](P24)
根据《龙阳传说》,在陇川县户弄村竖立起了一座雕塑,村民们称之为“龙阳标”。龙阳标的形状类似于龙阳徽。龙阳标雕塑的主体是一条盘绕卷曲威风凛凛张着大嘴的龙,有胡须,龙的颈部绘有水波纹,龙后方是一轮光芒四射的骄阳,龙身绘有鳞,绿色,象征着德昂族经济的命脉——茶叶。最初的“龙阳标”建于1992年,当时,缅甸政府曾派工匠以及高僧过来,帮助修建主体工程并为龙阳标举行开光大典。但是后来户弄村的村民们觉得那座雕塑不够气派,遂于2000年拆除原雕塑,在原来的基座上重新竖立了一座更为高大的龙阳标,为了更加美观,还在基座上贴上了蓝色的瓷砖,并以汉语、英语以及缅甸政府于1972年创立的德昂文三种语言文字来解释龙阳标的来源和涵义。
在德昂族文明示范村寨——三台山乡允欠四组的文化站屋顶,以《龙阳传说》为蓝本,在屋脊的两端塑有一对龙形兽脊。这对龙形兽脊为金色,头部高高昂起,形状与会徽、会旗上的龙形基本一致,嘴上方有类鳍状凸起,无角,无爪,身体呈直线型,有规则鳞纹,尾部翘起,形似云卷纹。
在德昂族村寨的奘房(寺庙)所在地,可以看到用于泼水节的重要器具——龙形水槽,其造型古朴,不同于汉族文化中常见的龙的造型。水槽用木头雕刻而成,水槽所呈现出来的龙形,在头部位置没有角,没有爪,身体部位刻有规则的鳞状线雕,整条龙身呈直线形,非常古朴。德昂族学者认为这就是德昂族所崇拜的龙的典型形状。
众所周知,德昂族是一个跨境而居的民族,缅甸德昂族的龙在其文化中具有佛法守护神和水神的象征意义。从德宏州史志办的董晓梅老师拍摄的一幅照片可以看到一座龙妈妈保护佛祖讲经免受雨淋的塑像。传说,佛祖在讲经时突然狂风大作,暴雨倾盆,龙就将正在讲经的佛祖置于自己的腹部之下保护起来,而前来听经的生灵非常入迷,久久不愿离去,以至于最后化作石头立于佛祖面前。雕塑中的龙头为金色,上面有尖尖的凸起部分,龙身为蓝绿色,上面镶有金边,刻绘有规则的鳞,龙身盘绕着,支撑起佛祖的莲花宝座,没有龙爪。整条龙看上去更像是电视画面中呈现的眼镜蛇立起来时的样子。
缅甸人类学家认为,孟高棉族系中的德昂族和佤族是最先进入缅甸的民族。德昂族在亚洲选择草肥水美的地带游居,后来聚居在中国北部的蒙古地区,然后向中国南方迁徙,公元前约1100年在大理地区建立aumorD王国。云南德宏师范专科学校的李茂琳老师讲述过一个流传于缅甸的故事:传说在皇都附近有一个景色秀丽的大湖,在湖里的一位龙女通常每三年要到岸边玩耍一次,德昂族少女非常喜欢龙女的美丽,为了将自己装扮得更加漂亮,就穿上红色、黑色、绿色、黄色的服饰。缅甸德昂族仍然沿用旧称——崩龙。他们认为,崩意为民族,龙就是龙,合起来就是“龙族”的意思。崩龙族赋予龙至高无上的地位,崩龙族妇女的头饰就是龙头状。
缅甸德昂族也流传着与陇川相同情节的《龙阳传说》,故事名字叫做《滚思艾玛腊嘎》,在这则传说中认为德昂族的男性老始祖是传说中的太阳“思艾”,女性老始祖是圣龙“腊嘎”,神龙和太阳的结合,才繁衍了德昂族后代。缅甸德昂族用“龙阳”为图案的标识物很多。2008年,由时任芒市政协委员的杨腊三带队、德宏师专李茂琳老师、史志办董晓梅等参加的中国一行四人访问团,参观了从缅甸南怕敢到贵慨沿途的德昂族村寨,看到几乎每个村寨都有龙阳塔或太阳和龙的标志物。在缅甸,全缅崩龙文学与文化委员会的会徽、会旗、会章全是“龙阳”结合的图案,连贵慨广场演出舞台背景悬挂图案两边都是以“龙、阳”为元素组合设计的。(该资料由德宏师专李茂琳老师提供)
1980年代中后期,随着国内德昂族与缅甸德昂族同胞民间往来交流活动的日渐频繁,以及国内研究学会、协会等组织的不断壮大,加上《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自治条例》对民族节日的恢复与民族文化保护性政策的实施,中国境内的德昂族同胞逐步认识到标志性文化建设的重要性。1993年,陇川以晓屯为代表的德昂族“母新节”节日组委会成员,根据德昂族同胞的意见,带来了缅甸同胞崩龙委员会制作的徽章会旗图案,并从缅甸请来工匠,竖起了龙阳雕塑。1994年以来,德宏州德昂学会在取得共识后,也按照缅甸崩龙文学和文化委员会的制作方案,印制了德宏州德昂学会的龙阳会徽和会旗。至此,中缅两国的德昂族在族源认同和与之相伴随的文化艺术上保持了一致性。
3.德昂族和汉族两个民族的龙在传统文化上的差别
龙是华夏民族的象征,华夏民族素有龙的传人的称谓。根据《古代汉语词典》的解释:“龙,传说中神异的蛇行动物,能兴云作雨。《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韩非子《杂说一》:‘龙嘘气成云,云固弗灵于龙上也。’喻:皇帝。《北史·琅邪王俨传》:‘龙子作事,固自不似凡人。’《三国志·魏书·辛毗传》注:‘黄初之世,亦谓不可无文皇帝也,及委弃天下,而陛下龙兴。’又:卓异的人。《三国志·魏书·杜袭传》:‘吾所以与子俱来者,徒欲龙蟠渊薮,待时凤翔。’沈佺期《夏日梁王席送张岐州》诗:‘家传七豹贵,人擅八龙奇。’”[5](P1002)
在中国古代,龙是中华民族至高无上、无所不能的神圣物,据许慎的《说文解字》描述:“龙,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细能巨,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龙是多种物象精华组合且变异的图腾形象,龙之造型兼纳了鹿之角、驼之头、虾之眼、蛇之颈、蜃之腹、鲤之鳞、鹰之爪、虎之掌、牛之耳,此乃“九似”,臆造成型的龙之形象所尽之意远远超过任何一种确定的动物形象,故此千百年来,一直成为历代封建君皇神威的象征。
反观前文提到的德昂族文化中的龙,其形象归纳成表格如下:
载 体特 征身 份故事《龙鸟传说》龙,其他体貌特征未描述,根据传说,龙身有水波纹。民族先祖雕塑《龙阳标》有胡须,蛇之颈,颈上绘有水波纹,身体绿色,有鳞,无爪。民族先祖德昂族研究会会徽龙,龙头的图案与龙阳标龙形一致,龙身为黄色,龙身蜿蜒起伏民族先祖德昂族研究会会旗龙,有胡须,虾眼,鹰爪———共四只,爪下有云卷纹,龙身蜿蜒起伏。民族先祖允欠村文化站龙,金色,嘴上方有类鳍状凸起,无角,无爪,龙身呈直线型,有规则的鳞状线雕,尾部翘起,似云卷纹。民族先祖佛经《萨省腊莽鉴》妖龙,有爪。食人恶魔典籍《真腊风土记》九头蛇精。食人恶魔口传文学《达古达楞格莱标》能兴云降雨的龙。自然界中的神祗之一仪式道具龙,无角,无爪,龙身有规则的鳞状线雕。水神、道德使者缅甸雕塑龙,头部凸起部分类角,龙身有规则的鳞,绿色,虾眼,蛇之颈,无爪。护法神
从上表可以看出,汉族文化中的龙与德昂族传统文化中的龙是有较大差别的。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汉族龙文化在德昂族村寨中逐渐普及开来,其文化中龙的形象也逐渐趋向汉化。
4.龙文化的变迁
前文述及,德昂族民间传统文学的地域性比较强,不同的地域流传的民间故事的内容有很大差别,根据1950年对德昂族聚居地的调查资料显示,关于祖先起源的传说在不同的德昂族聚集的区域所流传的故事是迥异的,除《龙阳传说》外,还有《葫芦的故事》《天王地母的故事》等。
《葫芦的故事》讲述的是葫芦是人类始祖的诞生容器,人类从葫芦里走出来,于是世间有了万物,人类开始了生产生活,一代又一代,习俗被保留了下来;甚至天与地的形成也源自葫芦的变幻。[6](P106~110)
桑耀华先生于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整理的保山潞江坝大中寨的口承文学中的“天王地母”的故事是这样讲述的:在很久很久以前,世界万物都还没有,只有“天王”和“地母”,后来,他们结为夫妇,生了一个小女孩,一家三口,劳动过活。一天“天王”一人外出走到一望无际的密林中去打柴,甚感孤单,忽然吹了一阵狂风,刮下100片树叶,天王自言自语地说,这100片树叶要是都能变成人,我就有伴了。果然,这100片树叶变成了100个人,男女各50人,但这50个男子的外貌与天王一模一样,所以在地母令女儿去给天王送饭时,这小姑娘认不出谁是她的父亲,只好返回家中向母亲禀明情况,地母说,谁身体上出汗,谁就是你爹,小姑娘照母亲的吩咐,果然找到了父亲。由此,世间有了103口人,这就是德昂族的祖先。[7](P73)
2008年被收入中国第二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民间文学项目类别,序号552的《达古达楞格莱标》,讲述人类是起源于天界的一棵小茶树上的102片叶子。
因此,与传统文学作品相对应的是在全国唯一一个德昂族聚居乡——芒市三台山德昂族乡出冬瓜村、允欠村的寨门以及传统的德昂族民居屋脊上树立的都是两个圆形球状物叠加起来的葫芦形状的装饰物。
然而近一两年来在三台山乡,龙以德昂族祖先的面貌开始取代葫芦的象征意义。 2013年年初,在三台山乡出冬瓜村,村民家做佛摆,从缅甸请来一尊佛像献给村寨的奘房。从缅甸拉运佛像回来的农用车车斗的四角插有绘制着人头牛身、吉祥鸟、太阳和龙形的四面白色旗子。人头牛身的旗子上用傣语记载着接佛活动的事件和时间,人头牛身象征着驮佛祖的大力士,插在车厢的右前方(从车后看)。吉祥鸟是护驾的神鸟,绘有吉祥鸟的旗子在左前方,上面也用傣文记载着同样的内容。绘有太阳和龙形的旗子在后面,根据德昂族创世神话《龙阳传说》,分别象征着父亲与母亲。旗子上面绘的龙全然不似汉族的龙,十足一个可爱的动物形象。就在同一村民家,屋脊上金黄的琉璃瓦上竖立起了两条威武雄壮的龙,这两条龙的形状与汉族文化中常见的龙形基本一致。
2014年年初同一村寨新建的奘房落成,廊柱上盘绕着的两条龙与汉文化中的龙形基本一致,这在传统的德昂族奘房上是没有的。
在走访了德昂族的多位学者后,笔者得出这样的结论:德昂族的龙文化是近年来逐步普及推广开来的。德昂族陇川学会晓屯会长说,改革开放以前,《龙阳传说》在三台山乡并非是一个流传广泛的故事,近三十年来,由于信息沟通渠道的不断扩大,信息交流日益快捷与便利,整个三台山乡才逐渐接受了《龙阳传说》,保留并在建筑风格上充分体现龙文化的印记。“现在地域界限被大大打破,我们不再局限于过去那种某一个地域内有一个共同语言,而是在一个身份的前提条件下有一种共同语言,在这种共同语言下,我们可以通过互联网和其他交流方式,形成共同的口头表述的传统。”[8](P22)
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在芒市三台山一带,流传广泛、根基深厚的《葫芦的故事》最终被“龙的子孙”的传说故事所替代,最为直接的表现是村寨里新的公共建筑以及村民们的新建的民居上的葫芦兽脊逐渐被“龙”形兽脊所取代,越来越多的新建民居上面、奘房的柱子上面真真正正地矗立起了、盘踞上了汉族文化中那长着鹿之角、驼之头、虾之眼、蛇之颈、蜃之腹、鲤之鳞、鹰之爪、虎之掌、牛之耳的臆造成型的,象征着封建君皇神威的,代表着华夏民族的龙。之所以发生如此大的变迁,原因如下:
回顾德昂族发展的历史,由于战争等复杂因素,该民族流动性较大,不断迁徙于云南各地乃至缅甸。战争也使得其原本富裕的生活逐渐陷入贫困(历史上,德昂族曾经有过农业、畜牧业、商业、手工业较为发达的富裕鼎盛时期。樊绰《云南志》记载:“其地宜沙牛,亦大于诸处牛,角长四尺以来,妇人惟嗜乳酪,肥白,俗好遨游。”“孔雀巢人家树上,土俗养象以耕田,仍烧其粪。”“扑子蛮,勇悍骄捷,以青娑罗段为通身裤,善用泊箕竹弓”,“越赕扑子……俗尚勇力,土又多马……马出越赕东面川一带……尤善驰骤,日行数百里,本种多骢,故世称越赕骢”[9](P42~45)。在三台山乡,大多数德昂族老人在讲述自己民族的历史时讲的最多的往往都是他们曾经有过的因战争等因素往缅甸迁徙的传说与故事。从出冬瓜村的村民到德昂族老一辈的学者,每每述及民族起源的故事都要涉及苦难的战争史,逃亡、战败、人口急剧下降等情节。因此,悲惨的命运不仅成为一段令人难以忘怀的历史代代相传,而且成为一道烙印深深印在了老一辈的德昂族同胞心里,成为口承民间文学、民间音乐等诸多文化艺术事项的基调。
然而改革开放后,随着国内经济的高速发展,人民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在中缅边境上,不仅那些因历次政治运动跑到缅甸工作、生活的德昂族同胞又回到国内原驻地生活定居,而且大量缅甸的德昂族姑娘嫁入国内,三台山的许多村寨,都有境外同族人嫁入成为当地人媳妇的情况。
在国属认同问题上,过去在出冬瓜村有少数人认为德昂族是来自于缅甸大山的民族。近年来,在党和国家民族政策的不断感召下,德昂族同胞的民族自信心和自豪感越来越强烈。德宏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曾做过“民族大学生政治认同取向和对中国共产党的信心和信任度”的问卷调查,他们通过对2005级、2006级两个年级德昂族大学生一系列具体的调查显示:在两个年级的德昂族学生具有强烈的爱国意识和较高的政治责任感。多数德昂族学生认为“生活在社会主义中国而感到无比自豪”,向他们提出如有机会重新选择国籍时,所有人都选择了“中国”,被问到如果有一天霸权主义国家又来侵略中国时,都选择“坚决抵抗”。多数的德昂族大学生认为我国民族政策的“三个离不开”和民族区域自治的全面实施,使德昂族深感社会主义祖国大家庭的温暖。多数人对执政的中国共产党、对自治州政府、对党和国家从新中国建立以来的民族政策持认同态度。(该资料由德宏师专李茂琳老师提供)
德昂族龙文化的变迁,正是对德昂族同胞作为华夏一员的龙之传人身份的确证,在祖先从哪里来的问题上德昂族同胞态度坚定,即祖先根植于华夏文明的这一根本出发点不容置疑。
塞缪尔·亨廷顿认为:“因为文化有其考虑的价值,文化认同对于大多数来说是最有意义的东西。人们正在发现新的但常常是旧的认同,在新的但常常是旧的旗帜下行进,这导致了同新的但常常是旧的敌人的战争。……文化既是分裂的力量,又是统一的力量。人民被意识形态所分离,却又被文化统一在一起。”[10](P4~6)
德昂族龙文化的变迁,一方面得益于现代传媒的迅速发展以及德昂族村寨与外界的疆界逐渐打破,文化传播的结果使人们看到了来自于外界的不同的优秀文化;另一方面,随着民族自信心、自豪感的增强,民族认同的范围从不同村寨扩展到不同地域甚至跨越了国境线,从本民族的不同支系扩展到了对华夏民族的认同与归属,并且这种演化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深入德昂族同胞的心理领域了。这一变化是必然的,因为“已经接受某种价值体系,并赖以生活的人是不可能对周围纷繁嘈杂的世界不闻不问,一心为自己设置一个长久与世隔绝的领域,并在这个领域中遵循一套相反的价值观来思考和行动的。他们总是试图尽可能地去适应环境。他们为自己的行动提供某些共同的依据和共同的动机。若无某种程度的一致性,整个体系就会土崩瓦解。……因此,经济行为、家庭组织、宗教仪式和政治目标彼此都变得环环相扣了。一个领域的变化可能会比其他领域的变化快一些,从而对其他领域带来巨大的压力,不过这种压力本身也是由于保持一致性的需要引起的”[11](P8)。
德昂族龙文化的变迁是德昂族“民众认祖归宗的现象,是国运昌盛、人民生活富足后的表现。人们对文化的强调,并非仅仅是基于对自己历史传统、宗教信仰、风俗习惯、语言艺术、生活方式等等的自然传承和迷恋,而是强调这些因素已经成为我们政治身份和权利的重要组成与表达”[12](P4)。
综上所述,德昂族龙文化的新构成,如用巴特的理论加以分析,那么我们就会得出建立在当代德昂族文化之上的意识形态。这种意识形态包括了对华夏文明的认同,即对龙文化的认同。这样一种意识形态的确立,对于主体在外的跨境民族来说具有极高的政治意义[13]。综上所述,当代德昂族龙文化的意识形态,亦即那些支配的思想、叙事和再现,它们支持了主流文化的社会文化结构,形成了一种交织的信念,政治和经济的基础都建立于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