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帆布包

陈旺葵

老屋的门前，有棵老皂荚树，苍翠而巨冠，奶奶也不知道它的年龄。树边有一条清澈的小溪，它流淌着无数美丽的故事。小溪上有一座小小的石板桥，石板上镌刻着人们一代又一代童年的印迹。

那天下午，我正光着脚在滚烫的石桥上晒着蚂蝗，玩捏着泥人，一个将斧头扛在肩上的人，从远处田间的路上朝家这边走来。他低着头，弓着背，越走越近。斧头上好像还挂着一些什么。他抬了一下头，似乎看了我一眼。他头发蓬松，胡须很浓，我觉得他不是好人，赶紧躲到了坪中央的梨树后面。在梨树的掩护下，我偷偷地“侦察”着。

他踏过了小石桥，侧过身到了坪里，我看见了斧头上挂着一个大纤维袋。“啊，拿斧头的叫花子！”我更加害怕起来，撒腿就朝家里跑，一进门就告诉母亲：“妈妈，来了叫花子，快关门。”没有等母亲答应，我“砰”地将门关了，闩好。屋里暗了下来，母亲停下缝纫机说：“叫花子来了，你别关门，给一碗米，他就走了。”“不，这叫花子不是好人，扛着斧头，会砍人的。”我学着他的样子描述给母亲听。母亲一听，走了过来，反而将门打开了。母亲走了出去，看了看外面，笑着迎了过去。

我觉得有些奇怪，倚着门槛，两手扶着门框，探出半个脑袋，胆怯地往外看。母亲接过了“叫花子”的斧头，“叫花子”提着纤维袋从走廊向屋里走来。我赶紧后撤，又躲到房间里，将房门关了起来。母亲在外面拍打着房门说：“开门，是你爸爸回来了。”姐姐透过房间的窗户看见了走廊上的父亲，她将我抱到一边：“是爸爸回来了。”姐姐将门打开。

父亲进了房间，我爬到了衣柜前的睡椅上站着，背着手，傻傻地看着父亲。父亲叫着我的名字，逼近我说：“叫爸爸。”我心有余悸，不但不叫，反而闪开了，跳下睡椅，躲在母亲的后面，偷偷地看着他。直到吃晚饭时，我终于相信他是好人了。我对他说了第一句话：“你是爸爸，怎么没有带苹果呢？”父亲母亲和姐姐同时笑了。这是记忆中我第一次见到父亲的情景，一个扛着纤维袋的“叫花子”。

父亲第一次回家没有带苹果，以后也没给我和姐姐带过礼物。但他买了一个米黄色的帆布包，代替了他的纤维袋。从此，出门回家总用这个帆布包盛衣服和日常用品。

父亲回到了家里，我第一件事就是翻他的那个包。姐姐不喜欢翻，因为那包里有浓浓的油漆味，汗水味和袜子的臭味。我喜欢翻，并不是喜欢闻臭气，只是为了找到父亲“残留”的几个零零散散的硬币，当然还有一分五分的纸币。没有上学之前，我用这些钱买几个饼，买几支冰棍，还有几袋酸梅粉，坐在桥头上吃，坐在树叉上吃，坐在山坡上吃，那是多么地解馋和惬意，多么地幸福和快乐呀！上学后，我就会带着这些钱去买一本《小蜜蜂》，那是一本不必读文字就能看懂的书。平时只能跟老师借，我成绩不好，老师似乎不大喜欢我，借书也难，何况读完了要还，有时不小心损坏了，心里不是滋味。我非常想要一本，可以随心所欲地读，反反复复地读，读得书纸的颜色几乎都褪了，还要读。

翻父亲的包还有一个收获，就是能够得到剩下的方便面。听父亲说，火车上的食品用开水一泡就能熟……我觉得好神奇。我想像着坐火车远行是多么美妙的事，火车上还有这样美味的食品，真是太令人向往了。父亲每次外出都能坐火车，我羡慕极了。父亲在火车上每次只泡半包方便面，所以每次都剩下半包。有一次，我得到一包没有拆封的方便面，高兴极了，拿给父亲看：“爸爸，方便面没有拆是怎么回事？”父亲告诉我：“这次在火车上没有觉得饿。”我相信了，立即交给了奶奶，让她收起来：“奶奶，帮我留着，将来我坐火车的时候，到火车上吃。”可是没有几天，我嘴馋，跟奶奶要来泡着吃了。

翻父亲的包还有意外的收获。有一次，他不知道是在谁家做工，回家后，包里竟然放了许多的图书，《铁道游击队》《三国演义》和《水浒》等，还有《大闹天宫》，是彩色动画的版本。那夜，我第一次品尝了通宵达旦的滋味，第一次感受到文学艺术的强大魅力。

童年，对父亲的思念里，总闪现着他的米黄色的帆布包。童年，盼望能够多翻一次父亲的包，盼望多几个硬币，盼望吃剩余的方便面，盼望着意外的收获。童年，多少次站在皂荚树下眺望，幻想着父亲背着那帆布包，一步步地向家里走来。

……

父亲的帆布包被我反复地打开和翻找。父亲背着帆布包无数次地回家和出门。岁月就在这平实的调子中流逝。家，也在这平实的调子中变化着。我慢慢地长大，离开了家。父亲慢慢地变老，回到了家。母亲慢慢地失去健康，永远地离开了家。日子一天天过去，花开又花落，我也像父亲一样，走着同样的路，背着同样的“包”。（摘自《天津日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