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改狂潮

2014-08-26 09:49赵瑜
中外书摘 2014年8期
关键词:干部

赵瑜

干部可能腐败变质,干群关系紧张,土改时已见端倪。在中国各地,只有县、区、乡、村、族的大小,权力的性质却没有轻重之分。一个小村,一个家族,谁当家谁的权力重如泰山。谁掌握了枪杆子、印把子,谁说了算。权力失去监督,啥事儿都会发生。百里洲上新的农会干部中,同样啥事儿也有。有的新干部被地主腐蚀拉拢后,变得与地主分不开家,划不清界限,进而以权谋私;有的“农民小领袖,工作方法简单,文化水平不高,特别是脾气暴躁,动辄打人训人,群众对他们十分反感,后来在土改复查中要求把他们拉下来”,末了还得工作队“保护”他们。

在李老(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任中共枝江县委书记李先兵)的记忆中:“我所在的新民乡,干群关系也十分紧张,我们帮助群众对新干部进行阶级分析,引导群众全面看干部,以支持干部工作。”

我们想起后来的“文化大革命”中,群众在形容一些造反干部时,就常说:“根红苗正,胆壮气粗啊!”只有这些人敢于担当某一派造反组织的头头。

在彭余村,贫农王盛坤,当了村农会主席这样的重要干部,却被地主操纵利用,在政府征粮时,庇护地主“软拖硬抗,装穷叫苦,带头抗交公粮,致使整个村庄笼罩在一片阴云迷雾之中,使征粮工作陷入困境”。最后王盛坤发展到在群众大会上直接对抗区政府,谩骂殴打区干部的地步。在职期间竟然伙同地主把部分公粮私分了。1951年5月,这位贫农出身的村农会主席被枪决。

在高林村,新培养的根子户、贫农老潘,担任农会负责人以后,地主请吃请喝拉拢利用,地主潘大科和潘德益常说:一笔难写两个潘字啊!有这话一说,老潘动摇了。老潘更加难过的一关是,长期压抑男儿饥渴,那潘大科的儿媳妇生得腰肢生动、面容姣好、皮肤白嫩、淫气十足。三勾引两调情,把个老潘搞定。老潘开始确曾坚守过,可惜十分短暂。往昔日夜劳苦、地位低卑,对这种美少妇哪敢正眼看人家一眼!现在老潘成了全村的大人物了,便生出了许多人生的新欲念。两位潘姓地主本来足够地主斤两,在老潘的庇护下,被漏划。群众十分不满,暗中采取措施,当老潘又一次与潘家儿媳妇淫乐,云里雾里正喘气待定间,被双双捉奸于帐床上。这位“潘根子”未能经受住新权力的考验。

在另一个村,年轻力壮的根子干部罗姓后生,硬说雇农毛大、毛二兄弟俩庇护地富,是地主躲避斗争的“防空洞”,二毛不服,罗便对二毛施以酷刑,压杠子、压磨子、吊鸭儿凫水,逼二毛认罪招供。土改工作队发现问题严重,经调查了解,始知毛家在村中是单姓,十分老实,罗根子为了显示罗姓宗族力量,拿人家二毛祭刀,杀鸡给猴看,意在保护罗姓宗派不受其他大族侵犯。工作队员说:这是把阶级斗争变成宗派斗争,掩护真正的阶级敌人逃脱土改。

就在同一个农会里,武装委员尹姓后生,私收地主进口手表一块、黄呢子大衣一件。20世纪50年代初期的中国乡村,一块进口手表的价值——其金贵程度是可想而知的。特别是在百里洲农民心目中,这块表绝不亚于一枚真的金元宝。

此类故事发生在百里洲江村,实际上同时发生在全国各个县、乡、村。在那黑蒙蒙的暗夜里,刚刚当上干部就参加斗争,斗争刚刚胜利就滋生腐败,刚刚腐败就被群众发现,刚刚发现就得到惩治处分——倒也不是件坏事情,至少说明共产党在当时惩治基层腐败的能力。

此一土改景象。

再说一个景象。党政腐败相对廉政而言,此消彼长。廉政和腐败在较量,看谁战胜谁。中共新政之初,虽有上一景中种种乡村萌生丑恶腐败,但那时的中国共产党,其基层廉政在信仰无邪的旗帜下,确是主流。新掌权者中,并非“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中共南下执政的干部们,要么没有家庭拖累,一身干练;要么洁身自好,革命理想信仰存高远;要么深知党组织严风铁纪,不敢因一时小利以卵击石而毁掉自己前程大业;要么是首长带头,以身作则,将强强一窝;要么是群众意见渠道通畅,干部时时处在全社会无形监督中,腐败也难;要么是传统文化教益尚存,清官一生同被视为光辉的人生;要么是执政年龄尚轻,所思所想唯进步,退休无靠之虑远未流行;要么是市场单一,供给制度主导了社会经济生活,共产主义因素盖过了资本主义萌芽;要么是当权者贫困艰苦代代相传,一时间不得开窍享乐要领;要么是乡村社会行贿者稀,请客送礼不致蔚然成风,小姐二奶更在取缔之列,腐败土壤极不肥沃;要么是彼时代崇尚和价值取向并非财富拥有而是财富越多越反动,越贫穷越光荣;要么是党中央毛主席在进城前反复强调不可被敌人的“糖衣炮弹”所击中,在干部思想上作风上确有作用;要么是军营管理惯性如前,《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歌声犹在耳畔;要么是共产党员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不为个人谋私利的信念果真在多数当权者心中扎了根……

总之,干部清廉确是当时主流,共产党以此为本在全国逐步树立了威信,中国各阶层人民看到国家和民族有希望了——这是实际情况。

村看村,户看户,群众看干部。你让野战多年的指挥员们去玩乐享受,他一时间还真不在行,如“搂”住女士跳舞,他就很不好意思,还会骂你混蛋。联欢时人劝急了,武装带一紧:他娘的,老子死都不怕,还怕个嘭嚓嚓!——上去跳,一曲未了,大汗满身,退而不再;任务完成回驻地,军帽一摘,皮带一解,喝一声:通讯员!弄点儿吃的来!——通讯员报告首长只剩一个大白萝卜了!这首长准保不会发火,啃几口大白萝卜,倒头就睡。半夜饿醒了又喊通讯员:弄点儿吃的来!通讯员应答:还有半个白萝卜!——拿给首长吃光,一觉大天亮。首长没发怨言,士兵怎会胡来?首长一只萝卜顶顿饭,谁敢去吃鸡?谁还敢丽舍锦榻、纸醉金迷。

土改时期的百里洲干部,其艰苦情景比我们后来想象的还要困难许多。据舒苏等老干部们回忆:土改时期,从江岸往复百里洲,无一处常规轮渡。全体军人、干部,不论职位高低、路途远近,出门一律靠步行,风雨之中,水里泥里,日行几十里路实属家常便饭。还有特别能赶路的,如十多个小伙子组成的交通班,上下传达任务、交取急件,一趟交通顺路几个点,当天至少往返几十公里。在这个交通班里,有的干部埋头一口气走路,连续走了三年以上,直到1954年才撤销交通班。谁也没有怨言。干部也好,交通班也好,凡出门一律自背行李,你不背行李,下了乡到处找不着一套多余被褥。endprint

政府机关谈不上“职工宿舍”,上级指示政府不准占据民房,因此首脑机关长期在破庙办公,在祠堂居住。舒苏老人记得某区政府住在仙女庙,从区委书记到通讯员通通睡地铺。初时,庙内泥神杂草,梁上尘埃厚积,遍地鼠屎、四处蛇洞、壁上蛛网、檐间鸟窝。玩笑间常言,昨晚谁谁梦见仙女光临其庙,未能叫醒大伙儿让俺们一睹芳容。

干部每人每月发放旧币5000元,相当于后来的人民币5角钱。只能考虑理发和买牙粉。

吃,集体大灶,一年半载不见荤腥。

穿,粗布军装灰大褂,统一缝制。

行,没有车船交通住宿补助费。

1949年年底,中共枝江县委机关在册干部总共14人,即书记李先兵,副书记贾平,秘书徐益谦,组织部长许超、干事舒苏,宣传部长戴风歧、干事阎忠汉,妇联主任李世杰,工会主任董永平、干事张双全,机关事务1人,通讯员1人,炊事员2人,没了!严格讲,妇联与工会的三位干部应属群团而不应算在党务中,等于说,中共枝江县委干部共计11人。如果再去掉两名炊事员,在册在岗的县党务干部仅仅9人而已。其他干部则不属党务而属政府。当时大家普遍认为,专职党务人宜少,不应成为人民政府的负担。日常工作要靠政府,大动作来了依靠中国人民解放军和广大民兵,党务是务虚岗位,要那么多人干啥子?人少,不等于不要党的核心领导。政府那边各部门的人同样是共产党员,所干的工作同样是党的会议上决定的。如今,庞大的枝江县委机关,干部多得是当年的多少倍?

即便把县政府的干部全算上,再把百里洲等九个区的干部也算上,整个枝江县,全体干部不过百。工作之繁重殊难想象,他们管理着全县22万余人,肩负着征粮支前、清匪反霸、社会治安、文化教育、商业改造、土地改革、发展组织、培训干部、抗洪抢险、抗美援朝、镇压反革命、宣讲新法规、恢复粮棉生产、拥戴当地驻军等数不清的具体工作。我们在枝江档案馆见到一幅题为《枝江党政军干部于人民祖国第一年元旦合影》的照片,干部皆戎装,有的带着手枪,都很严肃、振作。数了一下,仅49人而已。虽然肯定有同事下乡未归,未能参加合影,但至少说明总人数绝不会大半未到。而且从照片上,你看不出谁是头头谁是兵,官兵打扮一个样。久久凝视,让人很怀旧。

这是土改时期勤政廉党的大景象,很值得记此一笔。

土改是一场发生在江村土地上的生死肉搏战,运动的领导者本身坚强硬朗,终于完成使命。到了1952年6月,百里洲和枝江全境土地改革工作宣告完成。全县有7034家农户被划成地主(不包括富农)——也就是说有7000多户人家,被强行剥夺了土地和财产,在一个不很大的县里,这是一个相当可观的数字。枝江的地主们原来所拥有的78564亩良田被剥夺被打乱以后,又被重新切块,平分给了另一批无地少地的农户,即贫雇农,准数为139888人。这将近14万的贫苦农民,土改后人均占有土地为土改前的3.5倍。改革就是权利再分配,农村改革集中体现在土地权利再分配,枝江县的情况是,土改后,雇农人均2.5亩,贫农2.36亩,中农3.19亩,富农3亩,地主也重新分到一份,计2.09亩。全体农民基本拉平。

耕者有其田。这一回真的平均了。全国农村的情况是,三亿多无地或少地的农民重新分得七亿多亩土地,实现了个体农民土地所有制。

还有房产浮财。枝江县土改后,分掉地主房屋6.3万间,真正做到了“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另有大量耕牛、家具、农具、衣物等等,也彻底按户平分。试举一例,雇农郑庆柱,时年18岁,昔日帮工六载,上无片瓦,下无寸地,孤身一命。土改后,依政策,单身雇农一人得两人果实,郑庆柱实际分得:良田3.7亩,上好瓦屋一间半,农具14件,家具19件,耕牛一条腿。——光棍汉从此腰杆子直竖硬挺,大姑娘临门,成家立业了。

原来地契,当众烧光,昔日私有,通通作废。

县委书记李先兵、刘巷区书记万仪、冯口区书记王永荣,夜以继日敦促一件大事:给千千万万的翻身户、根子户颁发新的土地证!政府大印鲜红明亮,法律保护实据有凭。土地所有证,也就是新的“土地私有证”啊!土地所有,即土地被新的私人所拥有。

1952年夏季土改结束,秋季冬季,百里洲各村逐次颁发《土地证》完毕。正巧到了这年腊月新年,农民们喜悦的心脏就要蹦出胸膛!正月里村村闹红火,那叫真的闹红火。

百里洲在1952年春夏,与南部中国的许多地方一样,在共产党的领导下,终于完成了那场严酷的土地改革。有人评价这场运动的胜利是经济上的,有人说是政治上的。不管怎样说,反正全国三亿多农民兄弟无偿地得到了七亿多亩土地,他们成为人均两亩多小块地的所有者,说这是共产党给的,是毛主席给的,从而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我们通过百里洲上这一番调研,产生了一个深刻的感受,那就是:共产党给了农民人均两亩多土地,而农民们给党的回报是整个国家——中华人民共和国。土改就是新中国立国的基础。

中国的农民们对土地的依赖性太强烈,传统感情太深厚,心眼太实诚,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啊。

不知今日之青年,如我们儿女这代人,能否听得懂下列词汇,这些直接关乎中国农民命运的词语,构成了二十年前的农村史。让我们“猜猜看”:

新富农。互助组。插具换工。

合作化。统购统销。初级社。土地分红。

男女同工同酬。小脚女人。

高级社。三定。集体所有。

三面红旗。“卫星”上天。拔白旗,插红旗。

大跃进。公共食堂。跑步进入共产主义。

人民公社。一大二公。向阳花。反右倾。

一平二调。三年困难时期。工地连、排、班。

六二压。反五风。三自一包。口粮田。七千人大会。

三级所有,队为基础。二十三条。剪刀差。

社教运动。四不清。黑五类。桃园经验。

两个阶级,两条道路。一片红。造反派,当权派。

公社革委会。评工分,大寨分。大队小队。

以粮为纲。再教育。农业学大寨。“五七”道路。

达纲要,过黄河,跨长江。

割尾巴。可以教育好……

改革开放以后这二十年不算,光是以上这些,已令人眼花缭乱。别说年轻人猜不来,即使我们这代中年人,也顶多忆及一半,另一半怕也说不准确,非请教老一代农村干部或当代“三农”专家不可。

至于土改后三十年间的农业效益,一位学者首先肯定农民为国有工业化做出了不可替代的贡献,然后评价说,“有限的粮食产量增加,被消化在无限的人口增加之中”,借此说明农民收入长期低下,堕入普遍贫困,是颇有根据的。我们进一步套用此说加以引申,改说成:“有限的粮食产量增加,被消耗在无限的中国革命之中”,大抵也不会有错。正应了贾谊在《论积贮疏》中的话:“生之者甚少而靡之者甚多,天下财产何得不蹶?”“蹶”,这里当枯竭讲。我们就是在即将把这家底折腾殆尽时,才背水作战,起而改革开放的。其中被伤害最烈者,一曰知识分子,二曰农民群众。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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