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学兵
吃罢晚饭,天还没有黑,土根就有些等不及了,手忙脚乱地帮女人洗起碗来。这是信号。只要土根在抢着干活儿,女人就知道他要做什么。看了看山峦上的太阳,女人笑了一下,四十多岁的人了,居然还保存着少女般的羞涩。这使土根更加兴奋。他浑身像一张拉满的弓,就等着奔向战场,把箭射出去。土根抓住女人的手。女人没有挣扎。说天还没有黑哩,就这事积极。土根说,怕啥?又不是在偷人。
女人就依了土根。
女儿在村里念小学的时候,土根很规矩,从不敢轻举妄动,常常在女儿睡熟后和女人亲热,还怕弄大了声音,闹得跟做贼似的。现在女儿到镇上读中学去了,住在学校,土根的胆子就特别大,也更加放肆,有时甚至还赤裸着身体在屋里走来走去,那玩意儿也跟随着摇头晃脑,好像在示威……过了一会儿,土根开始喘息,显然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在昏黄的灯光下,土根发现女人表情木然,像在完成任务。他拉过被子盖在女人白生生的腿上。土根说,咋啦?腰又痛?等有了钱去镇上检查检查。女人说,啥时候才叫有钱?一元两元也是钱哩,你敢去镇上检查?还是看看眼下吧,明天又是星期六啦。
人是越来越怕星期六了。星期六一到,女儿就要回家,星期天下午才返校,走的时候要拿下周的生活费。钱不多,就五十元。可是,这五十元女人也受不了。一个月就是两百哩,当去馆子洗半个月的碗了。土根向来不管钱,他只是家里的决策者。钱都在女人手里。如果土根决定要做一件事,就会冲女人一伸手。钱!女人就给钱。当然,事情过于重大,或者资金数目过于庞大,那还得全家通过才行,其中也包括在读中学的女儿。要是事情没有通过,女人就用沉默来拒绝。如果有两个人认为可行,那女人也得付钱。比如,土根要给女人买一件羽绒服,很长那种,两百多。女人嫌太贵,不要。土根和女儿都坚持要买,女人也只得咬牙掏钱。这叫少数服从多数。每个星期天的下午,土根都会冲女人挥挥手说,给她。于是,女人照例掏出五十元来给女儿。女儿刺花很听话,懂事,知道家里的钱来得不容易,特别节约。一学期下来居然用节约的钱,买了一条连衣裙和一双高跟皮鞋,都是很流行的那种。女孩子都爱美,她宁愿在生活上马虎一点,也要在衣着上讲究一点。女儿这样做,让女人又欢喜又心痛。也就是上个星期吧,女儿返校的时候,女人却拿不出钱了。土根说,钱!给钱!女人说,没有啦。土根说,我打零工不是有两百吗?女人就给他数,电费去了多少多少,肥料去了多少多少,买种子,买盐,村长来家里那天打酒……土根听得耳朵里嗡嗡直响,连眼睛也忘了眨。他半信半疑。一分都没有啦?女人说,你算算你算算。土根没有心思去算,他到村长那里去借了五十元。女儿接过钱的时候,土根看到她脸上挂着泪水。
明天女儿又要回家了,这使女人心里有些不安,她对土根说,不读了吧,反正她迟早是外面的人。土根说,以后要把刺花嫁出去吗?女人的脸上露出不解的神情。土根说,日后咱俩老了,谁来送终?女人说,你要把她留在家里?土根没有正面回答,只说,都读到这份上了,还是让她读完吧,书里的东西没准儿以后有大作用哩,丢了可惜。女人说,那刺花的生活费咋办?土根沉思良久说,卖猪吧。女人说,过年呢?素年?土根说,素年就素年吧。
土根是一家之长,所有事情的决策者,是说话算话的。他说过素年,女人自然不会说什么。虽然也涉及到了钱的问题,但不是把钱往外拿,而是把钱从外面拿回来。然而女人毕竟有些舍不得。嗫嚅着说,正长膘哩。过了一会儿又说,正长膘哩。隔一会儿又说。
土根不耐烦了,没好气地说,长膘就长膘。然后翻身从女人松软的肚皮上下来,拉过被子把头蒙住,不再理会女人。那一刻,土根觉得做一个男人很累。
不一会儿土根就睡死过去了。然后他便开始接二连三地做梦。土根梦见满地都是钱。太阳在远处闪着耀眼的光。土根站在那儿,惶惶地不知做啥才好。隐约想起卖猪的事,抬眼一看,四下里全是猪,都咕咕地叫着聚拢来,一会儿就把土根淹没了。土根手脚并用吁吁地赶着猪,好不容易赶走了猪,他又想起了女儿刺花的生活费。地上到处都是钱,土根想,哪怕捡一张也好啊。可是,一阵风吹过来,把钱都刮走了。后来土根看到了满树的喜鹊,跳上跳下地叫着,怎么也赶不走。他抬头看了看天,明净而高远的天空中,喜鹊不断地飞来,拍打着翅膀落在树上。土根正不知所措,猛然听见有人喊自己,声音很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是谁,就抬高声音问是哪个在喊。那个声音说是我。土根说你是哪个。话音未落,土根便觉得有人推了自己一把,怎么也站不住,摔了个仰八叉。他一下子就醒了。
女人正站在床边,一脸的惶恐和不安。她说,你病了吗?土根一骨碌爬起来。你才有病哩,把我推到地上做啥?女人说,你在床上哩。土根一激灵,可不,自己好好地躺在床上哩。他脑子里一闪,不好!天都大亮了,挨到下市,猪价跌得厉害,会少卖几十元哩……恍然间记起做了什么梦,是什么梦呢?想不起了。妈的,都是叫梦给弄的。土根心里直骂自己贪睡,只顾做梦,不顾做事。他往腿上套着裤子,抽空点了一支昨晚卷的叶子烟。
猪喂了?
女人说,正喂。
喂饱点。
土根弯腰穿鞋,穿好了,抬头看见女人还在原地没有动,有些恼火。
是不是等我去喂猪?
女人还是没有动,只说,有人搬了块石头丢在门口。土根没有听清楚。说,石头?啥石头?你给猪喂石头?女人说,不是喂石头……是有人搬了一块大石头放在咱们家门口。土根停止了手里的动作。你说门口有块石头?女人点点头。土根推开女人说,我去看看。从里屋往外走的时候,土根隐隐约约看到大门口黑沉沉的一大块,果然是石头。心想谁这么缺德呀,搬块石头扔在大门口,踢上准得摔倒。猛然想到刚才梦里似乎就摔了一跤,浑身立刻出了一层冷汗。幸亏叫女人发现了。土根暗叫好险,伸手就去搬那块石头。但是,他的手还没有碰到石头,便杀猪般地嚎叫了一声,这石头有……有脚,是……是活的!女人也吓了一大跳,提了一桶猪食远远地站着,心里惴惴不安。石头是活的?你,你……没看错?
毕竟是男人,土根的胆子要大一些,他围着那块石头转了两圈儿,再转两圈儿。此时天已经大亮了,周围的一切不再模糊,土根这才看清楚了,那不是石头,而是一只乌龟。
乌龟是什么样子,女人是清楚的,给她印象最深的恐怕是那一块硬壳了。乌龟大的能有多大,女人没有见过,但小乌龟是什么样子,女人见过,也就拇指头那么大,也许还有小的。可是,现在这只乌龟有点可怕一一大得有点可怕。多大?就像土根家里那口柴锅一样大。
是……是乌龟?
女人禁不住啊了一声,听上去有些恐慌。
那只大乌龟见有人在自己身边走来走去,把头尾和脚缓缓地缩进黑沉沉的硬壳里。过了一会儿,见外面没有动静了,又缓缓地把头伸出来。土根看见那乌龟的眼里闪着幽幽的光。它抬起头来,正好对上了土根的目光。土根觉得那乌龟的目光中闪烁着一种安详和慈爱。那一刻,土根想起了自己的娘。他恍恍惚惚地记得娘走的时候也是这种目光。她躺在床上,似乎明白自己的时光不长了,便把手抬起来。土根不明白她的意思,把头凑近她,想听听她说什么。可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用手在土根的头上抚摸着,抚摸着……然后,就无力地滑了下去。等到土根意识到什么时,娘的眼睛已经闭上了。血色还没有从她的脸上消失,那种安祥显得无比的生动,好像睡熟了似的……那是娘对自己最后的关爱呀。眼前的这只乌龟,它就是自己的“娘”呀,是娘的生命以另一种形式存在着。想到这里,土根的眼眶便有些潮湿了。
这个早晨,土根的“娘”回来了。
这是一个明媚清新的早晨。但是,这个早晨对于村长来说不是那么愉快。一来是昨晚打牌输了钱。二来是睡眠严重不足。本来是打算今天上午好好补一觉的,谁料刚倒在床上就被老婆一顿臭骂轰了起来。老婆黑着脸数落一通后,把锄头扔给他,叫他去铲草。村长揉着充满血丝的双眼,央求老婆手下留情。但说归说,事还得去做。在外面都是别人听村长的,可在家里都是村长听老婆的。有啥办法呢?说起这些,村长就苦笑。这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太阳还没有出来,但热气已经在四处流淌,村长满头大汗地在玉米林里钻来钻去。
村长是原来村里的团支部书记,换届的时候就选上了村长。当时他不过三十出头,豪情壮志。他在大会上拍胸脯。说,两年,两年不把经济搞上去,就拍屁股走人,滚蛋。差不多所有的人都看见村长在大会上拍胸脯,听到村长在大会上讲的话。头两年过去了,人们没有看见村长拍屁股。又过去了两年,人们还是没有看见村长拍屁股。如今都快六年了,村里的经济是啥模样,谁也没有弄清楚,更别说奔小康了。看现在的发展趋势,人们有理由相信,即使再过两年,依然看不到村长拍屁股。
其实村长还是努了力的,比如筹款拉闭路电视,只是价格过高,村民无法接受才搁浅的。再比如修贯穿全村南北的简易公路,但占地太多,镇里没有批准。还比如他的肉羊养殖场,也是因为缺乏技术才半途而废……近些日子他又想到了办“农家乐”,通过地道的农村生活吸引城里人,吃农家饭,住农家房,睡农家炕,让城里人真正体会农家的乐趣,过一种世外桃源般的生活。但村民们都叫苦,说村长你得拿钱呀,不修理修理,我们那样的房,我们那样的炕,人家城里人抱着钞票也不敢来呀。看看,看看这帮村民都是什么觉悟嘛。一想到这些村长就生气,就骂人。骂村民觉悟低,骂完村民又骂镇里,骂镇里目光短浅,办事效率低。村长甚至还骂自己,骂自己打牌没有运气,尽输钱,骂自己没有三头六臂,没有通天的本事,办什么事情都有始无终……村长骂完自己,正不知该骂谁的时候,就听见大路上有人在喊村长。
村长头也不抬便粗声粗气地吼,开会开会又是开会。对方又重复了一遍,说是去看乌龟,看大乌龟。村长还是听走了音。他大怒,又是开大会。那个喊村长的人也气急败坏,大声吼,不是开会,是去看乌龟,你的耳朵让镇长割去下酒了吗?这回村长听清了。他笑了笑说,一大把年纪还没有看过乌龟,妈的,不是乌龟就是王八。那个人知道村长在开玩笑,也不计较,急匆匆地走了。村长自言自语,乌龟?乌龟有啥好看的?我吃的比你看的多哩。抬起头,看见大路上三三俩俩又来了几个人,还有挎书包的学生,个个行色匆匆,像去救火。又有一些人走过来,其中一个尖嗓门的女人喊,村长,还不去看稀奇?不用看,村长就知道是水海家的媳妇。村长说,我想看你。水海媳妇说,不开玩笑,土根家来了一只大乌龟,比家里的柴锅还大呢。旁边的人说,没有一头猪重,也和一只羊差不多。村长半信半疑。真的有大乌龟?水海的媳妇说,骗你是王八。众人都齐声笑起来。村长的兴致来了,说,那我也去看看。有人立刻递过来一支烟。村长接住塞进嘴里,点燃,背着手向土根家走去。
村长走得很慢,所以他远远地掉在了人群的后面。但是,村长的步伐沉重而有力,这都显示出他的沉着和冷静。当了几年村长,让从前的团支部书记变成熟了。虽然村长也急着想看大乌龟,但他依然保持着一种不紧不慢的姿态向土根家走去。他清楚,一个领导者的威严其实都是在平时生活中的细节上体现出来的。
土根家的院子里早已乱哄哄地挤满了人。谁都在说,可是谁也听不清楚对方在说什么。村里的小学生来了一大半,看不见乌龟,就快活地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对于他们来说,能看到大乌龟当然高兴,但听不到上课铃的声音更令他们兴奋。他们挎着自己的小书包,几个排成一串,锥子一样用力往人群里挤
土根的院子了里有一棵皂荚树,高大粗壮,杂乱的树枝几乎把整个院子都荫盖住了。一个小学生灵机一动,不顾锋利的皂荚刺,噌噌几下就爬上了皂荚树。其他的小学生受到了启发,都猴子似地窜了上去。只有女生可怜,眼巴巴地望着树上的同学,不停地问,大不大?大不大?像锅那样大,还是像筛子那样大?男生们在树上居高临下地看大乌龟,快活得很。面对树底下女同学的提问,他们夸张地尖叫着,这更令女生们心急如焚。一种优越感在树上男生们心里蔓延开来。他们像果子一样挂在树上,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后来出人意料地争论起来。争论的焦点也出人意料,一方说树下那东西叫王八,另一方说不对不对,应该叫乌龟。他们就这样争执起来,互不相让,就像在课堂上争论一道练习题。不知是谁的书包从树上掉下来砸到一个人的头上,那个人哎哟怪叫一声,然后破口大骂。哪个王八糕子的书包把老子砸了,拉他下来喂乌龟!于是,这群像果子一样挂在树上的小学生便乖乖地住了嘴。不过,一个小学生还没有忘记刚才争论的话题,他为找到了证据而得意忘形,悄悄地对持反对意见的伙伴说,是叫乌龟,大人都叫它乌龟。对方不想认输,问,那大人说的王八糕子是什么?那个小学生想了想说,我不知道。对方还想说什么,然而,树下有个声音在大叫,一下来下来都下来!爬那样高做什么?看什么看?说的就是你们!课不上,跑到这里来凑哪门子热闹?你们的老师呢?
说话的自然就是村长了。
村长来了。人群自动闪出一条路。村长径直走进了人群,像在检阅部队。在经过水海媳妇的身边时,村长伸手在她肥大性感的屁股上拧了一把。众人都笑。水海媳妇红了脸,嗔怒,该死的!待要还手,又不知该拧村长什么地方,就在她发愣的片刻,村长便闪过去了,留下一股浓烈的香烟味。人们笑得更欢了。
村长在乌龟旁边站住了,心里禁不住暗叫一声。我的妈!这哪里是乌龟?分明……分明就是乌龟祖宗嘛!
这时土根正忙着烧开水。天气很热,人们挤在一起,挥汗如雨。有人就叫,土根你舍得拿大乌龟给我们看,就舍不得一口水吗?土根心想也是,这么热的天,人家站在你家的院子里水都没有喝一口,实在说不过去,就让女人去烧开水。一个声音说,烧什么呀烧,提一桶凉水来。土根女人也热,巴不得这句话,真的去提了一桶凉水放在屋檐下。几个人同时跑上去,就着水桶头也不抬地猛灌一气。附近的一家商店见有钱可赚,忙把冰柜里的冰糕拿来卖,居然卖得一支不剩,连啤酒也卖了不少。人们吃着冰糕,喝着啤酒,谈论着这只乌龟,猜测着它的来历。
村长冲土根招了招手。土根诚惶诚恐地来到村长身边。村长问他,这乌龟哪来的?土根说,它自己来的。村长说,对我你还不说实话?土根说,真的是它自己爬来的。村长拉长了脸,我家咋就没有爬个大乌龟去?土根急了。真的、真的是爬来的,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早上它就在门口了。旁边一个人就笑,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搂着你的女人哩。人群又爆发出一阵大笑。又有人说,土根你别那样神秘兮兮的好不好啊!我们只是看看乌龟,听听它的来历,又不割它一块肉走。附和的人说,就是就是,它是你的,你该怎么处理那是你的事。土根想说清楚,可他越想说清楚就越说不清楚。人们根本就不相信他的话。
人在不断地增加,里三层外三层地把乌龟围了个水泄不通。外面的说,行行好,让我们也开开眼界。里面的说,不忙不忙,难得看到一回大乌龟,会增寿哩。外面的一急,就往里面挤,里面的也不示弱,还是挤。双方一用力,就把土根家门口的小石桥挤垮了。石桥上有一个瓷盆子,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吓得许多人心里一哆嗦。树上又掉下来一个书包,跟着又是一片叫骂声。水海媳妇脸色发青,汗水把她的头发全打湿了,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杂草。她嘴里说着,不要挤,不要挤、挤挤挤挤,说着说着眼睛往上一翻,人就倒了下去。马上有人惊呼,快点快点,水海屋里发痧啦!立刻又有人叫,水海水海,你媳妇中暑啦。水海正喝啤酒,听到喊声脸就变了。将手中的啤酒瓶摔得粉碎,拼命地向媳妇挤去。已经有人在掐水海媳妇的人中,还有的向水桶边跑去,舀水揪痧。院子里顿时乱作一团。
刺花就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她提了两袋洗衣粉,一块肥皂,还有一块看上去不是很新鲜的肉。这些东西都是她用节约下来的钱买的。现在刺花是越来越懂事了,节约下来的钱不再买穿的了,她知道家里不容易,爹娘都咬牙支持自己读书,自己也应该为家里分担点什么,所以常常买些东西回家。盐啦,油呀,甚至还买点廉价的肉。这些虽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家里目前的贫困状况,但多少让土根两口子心里得到一点安慰。孩子毕竟长大了。
刺花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正读高三,爱好广泛,博学多才,成绩也不错。老师说如果坚持下去,就有希望。
刺花见自己家的院子里聚集了这么多人,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慌忙往人群里挤,可刚挤进去又被人连拉带拽地挤出来了。幸好水海媳妇中暑,人们都忙着救治,她才挤了进去。看到乌龟,也是吃惊不小。然后她看到了村长。村长正向父亲询问什么,很严肃的样子。而父亲好像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茫然而不知所措。
刺花是村里有知识的人,大家见她回来了,自然是要问她一些有关乌龟的问题。刺花告诉大家,说乌龟是一种长得很慢的动物,寿命也很长,书上有千年王八万年龟的说法。这么大的乌龟是很少见的,它没有五百年也有三百年,是稀有动物,应该受到保护。人群立刻响起一片惊叹。乖乖!比咱的老祖宗岁数还大哩。正在这时候,那乌龟把头从甲里伸出来,向刺花横竖看了几眼,点点头,好像是对她的赞许。过后,它的头又缩回去了。人们都啧啧地称赞。看!它还有灵气,通人性哩。
说到乌龟通人性,刺花还给大家讲了这么一个故事。刺花说,一位湖北的农民捉到一只乌龟,在它的背上刻名装环,然后带到岳阳,放入洞庭湖中。想不到那乌龟连续八年,每年都回来一次,而且每年都是农历的五月初一。每一次回来,它都把头高高地抬起来,长时间地望着主人,似乎在静静地聆听主人的教诲,又似乎在向主人诉说自己一年来风风雨雨的经历。刺花最后强调,这是报纸上登载的,是真实的事。那只乌龟最后一次爬回主人家是一九八七年农历五月初一,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院子里的人不再拥挤,他们都在静静地听刺花讲这个离奇的故事。水海媳妇也醒来了,血色又回到了她的脸上,看上去异常灿烂。不知谁伸长了脖子去看那乌龟的背,然后失望地说,没有,没有名字,也没有环。过后是一阵长时间的安静,人们心里都升起一种莫名的敬畏来,空气中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一直沉默的村长口气里充满了对刺花的赞赏。他说,刺花到底是有知识的人,懂得多,让大家增长了见识。随后他冲院子里的人说,都听见了吧,这是国家的珍惜动物,要保护,还要把它放回大自然。土根你要把它看好啊,我去向有关部门汇报一下情况,这里有什么闪失,追究起来你要负责。说完,村长便挤开人群扬长而去。
土根一脸的沮丧。他本想把这只乌龟弄去卖几个钱给刺花做生活费,村长一席话让他顿时就傻了。刺花讲的故事也给了他一种震慑的力量,他总觉得这不是一般的乌龟。既然刺花故事中的乌龟连续八年回家看望主人以示报答,假如把它卖了,它会不会回来报复自己?想到这些,土根就出了一身冷汗。心里害怕,却又不知怎么办才好。
人群渐渐散去了,只有挂在皂荚树上的小学生们还舍不得下来。他们把书包挂在树枝上荡秋千,自己却嬉笑着在树上追逐,好像专门留下来看护这只大乌龟。
第二天土根还没有起床就听见院子里有动静,他骂骂咧咧地打开门,一下子就呆住了。院子里不知何时黑压压地站满了人。那些人有的拿着手点筒,有的提着矿泉水,还有的拿着伞。他们见土根开了门,都兴奋起来,不住地往前挤。有人自报家门,说是从镇上赶来的,听说这里来了百年罕见的大乌龟,老早就起了床,来看是不是真的。土根这才松了一口气,指了指屋檐下的乌龟,说,那不是?
土根没有把大乌龟弄到屋里去,除了嫌麻烦,还在和村长赌气。他想你村长凭什么要我守着它,它爱来就来,爱走就走,关我什么事,他又想,乌龟呀乌龟,你要走就走吧,我不为难你,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可是,大乌龟并没有走,它只是挪了地方,从院子里挪到了屋檐下,依然把头、脚和尾缩到厚厚的甲里,像是睡熟了。
人们的目光顺着土根的手看过去,终于看到了大乌龟。马上有人惊叫起来。天哪!那……那是乌龟呀,我还以为是一块石头哩,在上面坐了好一阵……不一会儿,村长来了,书记也来了,还有村里的会计,民兵连长。民兵连长身后不声不响地跟着几个人,他们手里都提着绳子。土根认得他们,是村里基干民兵。每次开选举会或者其他重要会议时,他们都到现场维持秩序。村长和书记口气强硬,谁要是不听话,就捆人。村长的身边还有几个人,土根不认识他们,但土根认识他们手里的东西,一个拿的是照相机,一个扛的是摄影机。镇有线电视站的人到村里拍摄水利工程时,土根见过。
四个基干民兵分别站到了乌龟的四周,四双眼睛机警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有点如临大敌的样子。
土根没有注意到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他只是感到人群有些骚动,似乎在争抢着什么。时间不长,终于有一个人站到了大乌龟的旁边,是一位老人,白发苍苍,脸上的皱纹丝毫掩盖不住他喜悦的神情。拿照相机的人不住地摁着快门,雪亮的闪光灯刺得人睁不开双眼。一会儿,老人满意地离开了乌龟。接着又上去了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看样子是一对恋人。女的有点害羞,表情和姿态都不是很自然。照相的人不住地给他们指点,可他们总不到位。后面的人等得不耐烦了,开始出言不逊。两个年轻人急了,男的更是涨得满脸通红。他们只得随便照了一张,随便得连他们自己也感到无趣。人们秩序井然地向大乌龟走去。照完了相,又井然有序地向村长走去。那个扛摄影机的人四处游走,鬼鬼祟祟的样子,有点像偷树木的贼。
不知怎么回事,村长和镇上来的那些人争执起来。开始是有一句没一句的,像是在聊天,声音也很低。接着声音就大起来。村长的眼睛血红,看来昨晚他又没有睡好。只见他左手叉腰,右手在空中伸出两个指头挥动着,声若洪钟。二十!村长大喊,每人二十!两个镇上来的人怒气冲冲。不是说每人五元嘛!村长洋洋自得。生意如此兴隆,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笑了,说,那是昨晚的事,现在嘛,涨啦!市场经济嘛,完全可以理解。然而镇上来的人不理解。你……你你你,你……村长把眼睛眯成一条线,扫视了一下不远的乌龟,又扫视了一下那几个忿忿不平的人,把手里的烟屁股狠狠摔在地上,说,不照?不照拉倒!镇上来的人眼珠子都气绿了,差点从眼眶里滚出来。他们看了看那几个身强体壮的基干民兵,终于妥协了。
站在一边的土根终于弄明白了,原来他们是在讲一张照片的价格。照相是不贵的,也很普遍。就是彩照,也就二三元的事。可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有大乌龟,和大乌龟照一张相要二十元!土根明白的事情渐渐多起来了。原来不用卖乌龟也可以赚到钱。把乌龟摆在那儿,别人只是在乌龟旁边站一下,少则十几秒钟,多则几十秒,二十元就到手了。不是五元,也不是十元,是二十元。满满一院子人,就是满满一院子二十元的钞票哩,这比从前的地主老爷在院子里收租还要轻松,还要惬意。可惜,土根明白得太晚了。他的脸很难看,眉毛差不多一根一根地竖起来了,本来紧闭的嘴唇微微张开,露出了洁白的牙齿,仿佛要咬人。但土根没有去咬人,他只是伸出巴掌把自己的脑袋拍得啪啪作响。还是村长有眼光,不然他怎么是村长呢?如果土根能够想到这些,那土根也就不是土根了。
有人要站到乌龟背上去照相。村长和书记商量了一下。书记问,你看有没有问题?村长说,我看没什么事,那么大一块壳,能受不了一个人?不过,要五十!听了村长的话,土根又想起了刺花讲的故事。他的心砰砰跳了几下。造孽呀!土根嘟囔着想躲开,但村长把他叫住了。村长拍了拍他的肩膀,很爽快地说,有你一份哩,你往哪里走?土根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了乌龟那慈爱、安详的目光。他浑身哆嗦着说,我……我不要……女人狠狠揪了土根一把,土根把后面的话全咽了回去。
事情是半个月以后结束的。虽然耽误了地里的活儿,虽然让村长喝了十几天的酒,连那条看家的老狗也成了村长的下酒菜,但好歹也分到了一大笔钱。捧着钱,土根心里惶惶的。女人倒是不怎么在乎。多亏了那只大乌龟呀,给刺花挣了一笔生活费。猪也不用卖了,要是年还过素年,传出去别人会笑话的。
又过了几天,女人塞给土根两千多元钱。土根问她哪来的。她说挣的。原来,镇上的人来照相时没有午饭吃,女人就煮稀饭来卖,每碗加咸菜卖两元。镇上的人说稀饭好吃,咸菜更好吃,都抢着买,每天居然也能挣一笔钱。土根一听就乐了,在女人逐渐失去弹性的胸脯上抓了一把,说,这钱是干净的。
后来,村长果然把那只大乌龟放了。
许多天以后,土根在自家的屋后发现了那只大乌龟。但它已经死了,散发出一股恶臭。土根动了恻隐之心,用木料做了一副棺材把它埋了。出葬那天挺热闹,像死了人。然而不到两天,那乌龟就被人从地里挖出来,取走了那块又大又沉的龟甲。听说龟甲能入药,尤其是这样大、时间这样长的龟甲。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妈的!好事都叫人家占去了。
土根忿忿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