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奋
那天经过沪西“大自鸣钟”不禁浑身一震:这还是大自鸣钟吗?!积习难改且易冲动,随口就骂出声来!
曾经全市著名的商圈现在不过是一群巨型的水泥柜子,可以白富美,可以高大上,但就是“巴”,因为资本的伟力,它们巨兽一样从天而降,本地的历史印痕却一点都没有。
是的,如果能够各致各的青春,我要致敬的就是70年代至80年代的大自鸣钟。我第一块手表就是那儿买的,表店坐北朝南,在“四百”对面,记得它隔壁是一家日用品调剂商店,我那时在长寿路19号的上海传动机械厂上班,几乎天天去表店看表,“钻石牌”、“宝石花”、“钟山”、“北京牌”,现在的孩子无法想象,当年我们买一块表可算是腐败大事,先得有张“手表票”,上面规定你购买“钻石”或“宝石”,为这张票,单位里常常头打开,如同眼下楼市的“限购”,首先“四类分子”是不考虑的,学徒也无票,有海外关系有“侨汇券”的也不给票,理由是侨汇券本身就能买表。所以有了一张票,我就天天跑表店,以至于去的趟次多了,暗恋上了那个女营业员,她白皙而小巧,两只眼睛又黑又大,但我相信她一定没有注意上我,我那时又白又瘦,唯一的特征只是“不响”而已。
我的第一辆自行车也是大自鸣钟的“四百”买的,“凤凰牌”18型,双铃,可惜风光了没几天就被偷了。
在物资奇缺的时代,大自鸣钟就是香港,就是大上海繁荣的象征,你说我们该对它抱有什么样的感情。
事实上,上海被叫做“大自鸣钟”的地名至少有过三处,现在的金陵东路河南路附近也曾叫做“大自鸣钟”,1863年的法租界公董局在此造了“公董局大楼”,安装了上海第一座大自鸣钟,附近也就被叫做“大自鸣钟”了。后来大楼被拆,钟也拆了,地名就此消失。
1891年的外滩,江海北关新建了一座伊丽莎白时期风格的大楼,主楼上也安装了一座自鸣钟,但可能“海关”的名头远甚“大自鸣钟”,后者的称呼就是流行不起来。
现在轮到真神亮相了,1926年,公共租界西区劳勃生路(今长寿路)、小沙渡路(今西康路)口道路中央,建起了一座钟塔,名叫“川村纪念碑”,它是日本在华商界,为纪念已故的日本纺织大王川村而建, 塔高14米,按川村的遗愿,顶层四面均嵌有钟面的大时钟,每隔一刻钟,即“叮咚”报时,声震十余里,因此称之“大自鸣钟”。久而久之,成了这一带的地名。
有说川村是“恶人”,因为“他大肆掠夺中国的原棉资源、压榨劳工血汗”,此说似乎也没错,世上哪有金主不“压榨”而致富的?问题是川村此举到底有无“善意”呢,沪西纺织工人大都上日、夜两班(每天工作12小时),而绝大多数人又没有钟,“大自鸣钟”毕竟为广大工人提供了方便嘛,当然你也可以说如此更提升了剥削效率,反正川村里外不是人,大自鸣钟倒出名了,它的范围大致东起陕西北路,西抵常德路,南襟安远路,北倚普陀路,1958年,为了清除“殖民痕迹”, 决定把它拆了,区区一个钟塔,竟然拆了整整一年。
哎,大自鸣钟,那时多么旖旎,沿街数过去,恒大布店、聚兴园酒菜馆、四如春面馆、西康路邮局、老宝凤银楼、民康中药店、同大昌文化用品商店、沪西浴华池、市百四店……
聚兴园的硝蹄鲜美酥软,四如春的拌面满街麻香,24路电车到底宜昌路摆渡,看苏州河百舸争流,此情此景永远不再了。
也许,沧海桑田本是王道。上海很多地名都有名无实了,“斜桥”还有桥吗,“盐码头”还有盐吗,肇嘉浜路还有浜吗,没记错的话还有一条摸奶弄呢,旧址相当于复兴东路927弄附近,阁下倘因此而绮念顿起,我倒要摸摸你的额头了——别想多了,就一个地名罢了,当年那些潮事怎么跟你细说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