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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去了总经理职务那年,我48岁。这个年龄,对一个男人来说,辉煌时刻才刚刚开始。这么多年过去了,仍有人问我当年怎么能够那么潇洒地说放手就放手?
一个人,无论有怎样神通广大的能力和用之不竭的精力,总有一天要离开,这是谁都不能违背的自然规律。万科不能是王石在的时候红红火火,王石不在的时候就走下坡路,如果是这种情况,这家企业是不成熟的。我不希望等到我做不下去了、眼睛看不到了才离开;越早放手,对我和万科都有利。只有当我不在,公司仍然运转得很好,才更能显示出我的成功。
当然,在辞去总经理最初那段时间,我是不大适应的,各种失落感,难受极了。
辞职当晚,心情平静,回去照样睡得很安稳。因为还是董事长嘛,第二天还得照常上班,可一到办公室就感觉不对劲了,冷冷清清。我看看日历又看看记事本,不是节假日,也没什么特殊安排,就问秘书:“人都跑哪里去了?”秘书回答,“去开总经理办公会了。”我第一反应:怎么没叫我?随即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总经理了。
他们开会这段时间,我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抓耳挠腮,不知该做什么好。那种感觉,就好像前一天还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第二天就让你拄着个拐棍去公园里散步,拿些老照片追忆似水年华,顺便思考思考人生——看起来很惬意,但对于一个刀剑未老的人来说,就像驰骋的野兽关进了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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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就在不适应中过去了,第二天还是很难受,第三天,仍然很难受。第四天,总经理过来汇报办公会内容,“有七个要点……”我饶有兴趣地听着,第一,第二,第三……说完三点后我说“不用说了,我知道接下来你们讨论的第四、五、六、七都是什么”,然后一一道来。总经理又惊讶又困惑,问我是不是偷听了。
当然没那么玄,毕竟我是刚刚辞去总经理职务,办公会与会人员又都是我培养的部下,他们开会讨论什么,我当然心中有数。接着我又告诉他,第五点思路是错的,第六点也不对,应该怎样怎样。总经理听完,眼睛里满是钦佩:董事长没参加会议,只听我汇报前三点就知道接下来的是什么,还能指出哪里不对!这情形让我心态高昂起来了,不错,成就感找回来了!
第二个星期总经理过来汇报的时候,照样是到了第三点,我就坐不住了,抢过来说四五六七,以及相应存在的问题。到第三次总经理再汇报时,我发现他的眼睛里不再放光,看样子是“反正我们想什么、讨论什么、做什么决定董事长都能猜到,与其来作汇报,还不如直接听从指示”。我一看那状态,就知道有问题了,而且这个问题还出在我身上——一不小心做了“垂帘听政”的事。他很快已经没有最初的那种情绪、那种冲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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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之后我反思,我的问题到底出在什么地方呢?首先,是不是真的准备交权?扪心自问,没人逼我,我确实是真心要交权;第二,既然是自愿交权,为什么还不放心?——因为觉得他们会犯错误。
我试图说服自己。
从创业至今,我有没有犯过错误?一直在犯。那么为什么不能允许他们犯错误呢?犯错是成长的必经之路。如果我总是还不等他们思考,就直接指出问题所在,久而久之,他们就不会花心思、动脑筋,不会意识到决策后果的严重性,也不可能提高。让他们亲自去经历,才能稳稳当当地进步——这一点也是我要适应的啊。
那以后,我让自己牢牢把握一点:他们犯的错误只要不是根本性、颠覆性的,我就装傻,装作不知道。否则,我退与不退就没有什么区别,新的接班人也不会得到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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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我和几位企业家受牛根生邀请参观蒙牛,在交换企业管理心得时,他把我拉到一边问了两个问题。第一:“你怎么接待政治局常委?”这个问题把我难住了,不要说政治局常委,万科连接待中央委员的经验都没有过。第二个问题:“怎么培养接班人?”
我说我不培养接班人。老牛听了一愣。
我确实不培养接班人,我认为,培养接班人从来是不成功的。我生于50年代,经历过很多重要事件,其中就有“林彪叛逃”事件。如果没有林彪这个四野名将、开国元帅,中国军史会逊色很多。但这样优秀的将才,因为被作为接班人来培养,结局异常惨烈。无论对其个人还是国家,都是一场悲剧。这个例子是否说明:把组织的传承建立在某一个人身上,会有很大风险?
我在辞去总经理职务时曾总结:我给万科留下了什么?——我选定了一个行业,建设了一套制度,培养了一个团队,树立了一个品牌。万科的努力方向是团队、制度建设,而不单单是培养一两个接班人。一把手当然重要,但如果有制度保障,即便实践证明接班人不胜任,纠错换马还可以行之有效。所以,文化制度建设比培养接班人更稳妥。企业如此,国家也是如此。
在第二任总经理姚牧民之后,我选择郁亮继任总经理有几个原因。首先,万科正处于高速发展期,不是很成熟,制度仍不够规范。如果空降总经理,比如从规范的大企业找人,他未必能迅速熟悉万科的环境;同时,他的经营理念和高速增长中的企业也不相符。因此,新总经理肯定是从万科年轻人中产生,而且他一定要在万科工作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
第二,从万科集团层面看,一把手懂地产业务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却是对万科企业文化的理解力、创新、学习能力以及人际关系的包容、整合社会资源的能力,都是总经理的重要素养。郁亮呢,他加入万科后做过董秘,负责股权投资,接手财务,战功赫赫,但就是没有直接负责过一个地产项目——那给他配一个懂行的副手不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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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财富》杂志评选“中国大陆最有影响的企业领袖”排行榜中,第一位是华为的任正非,第二位就是万科的郁亮。
我和郁亮分工:我关心不确定的事情,他来关心确定的事情。但实际上,很多不确定的事情,郁亮和管理层团队也在关心。万科发展到现在这个阶段,职业经理人团队经历了各种考验,万科的骨干,中层以上干部都起到了中流砥柱的作用,我对他们衷心地佩服。
也有人向我提出这样的假设:万一万科遭遇经营危机,你会重新出马吗?我想,我出马无非是两个结果:一,老将出马果然不错;二,老将仍然不能扭转局面。
在第二种情况下,我为什么要做一个证明我不行的举动呢?倘若是第一种情况,又是和我的宗旨相违背的,它只能证明我这些年的放权、对团队的培养是不成功的。那就算我能撑到78岁、88岁,又有什么意义呢?在生命长河中,一个人工作40年已经很长;但对一个企业,甚至人类成长史而言,40年,只是白驹过隙的一瞬。
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会选择复出。
(摘自《中国青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