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佳骏
卖树
大石村的赵超群,老伴两年前去世了。她唯一的儿子张大贵,已过而立之年,却还是个单身。去年,有媒人上门提亲,这可把母子俩高兴坏了。待男女双方见面后,女方说:人没啥问题,只要男方肯出一万块钱替我父亲看病,我就立马嫁人。可赵超群无论如何都凑不齐这个数。张大贵苦苦相逼,她仍是一筹莫展。赵超群说:儿子,咱家的情况你又不是不了解,你爹的安葬费,我还欠着呢。但张大贵不管这些,他说:你看人家那些当妈的,有哪一个不比你强,你干脆去死了算了。面对儿子的责骂,赵超群心如刀绞,眼泪都哭干了。
女方听说赵超群拿不出钱,转身嫁给了镇上一个棺材店老板的儿子。
张大贵见婚事泡汤,一气之下去了福建打工。两年过后,张大贵传回消息,说已经在外安家,讨了一个本地妹子做老婆。目前,老婆已经怀孕,他只能在福建安家,往后再不能回来看她了,望赵超群多保重。赵超群闻讯,悲喜交集。她想,不管怎么说,儿子总算有了家。如此一来,长期藏在她心底的内疚可以稍稍减轻一些。那段时间,她逢人就说:“我家大贵结婚了,媳妇正怀着咱家的骨血呢!”说完,浑浊的泪水从她沟壑纵横的脸颊上滑落。
去年秋天刚完,初冬的天气已有一丝微寒。蒙蒙细雨落在暗绿的树叶上,发出轻微的声响。赵超群冒着细雨,在屋前房后转悠。目光始终盯着那几株高大、笔直的楠树,那是她刚生张大贵那会儿栽种的。几十年过去,自己老了,儿子大了,树也长高了。其中两棵树的浓荫里,各藏着一个鸟巢。那些鸟年年都来树上打情骂俏,传宗接代。它们认识赵超群,赵超群也认识它们。唯有树沉默不语,它们同时见证了人和动物的哀愁。
这些树,赵超群原本是要留给自己打制寿材的,可现在她的想法变了。在这个充满肃杀气息的冬季里,她将这几棵在风雨中日夜陪伴她的大树,以3500元钱的价格,全部卖给了镇上一家木料加工厂。
卖掉树后的第二天,赵超群把钱一分不剩地汇给了远在福建的儿子。
冬天将尽,眼看下一个春天已经梳妆完毕,正蹁跹地来到人间,村里人在一棵楠树旁,发现了赵超群的尸体。赵超群平躺在地上,走得很安详。那天,她特意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把自己打扮得跟一个出嫁的新娘似的。
农村实行退耕还林后,当过六年民办教师的赵福广在自家的宅基地上,栽种了大片的桂花树和银杏树。他说:粮食种得好端端的,国家却偏要动员大家还林,难道今后要让村民摘树上的野果吃不成?话虽这么说,但政策就是政策,容不得你去篡改,于是,赵福广便将这些树视为珍宝。
对一个农民来说,地里无论是种粮食,还是种树,所投入的感情都是一样的。赵福广也想通了,现在的农村既然早已没人种地,那么,还不如多栽些树。等个三年五载,树木成林,那将是另一种风景,也为国家的绿化事业做点贡献。
更重要的一点,是赵福广还有个私心,等有一天那些树苗长大了,他想把自己的名字刻在树上。他认为,一个人无论活多大的岁数,都没法活过一棵树。任何一个人,如果不去查阅族谱的话,你根本不知道爷爷的爷爷是谁。但树知道,它们可以见证一个家族的兴衰。赵福广说,倘有一天他离开了这个世界,时间会把他亲手栽种的树留下来。他把名字刻在树上,就等于自己也变成了一棵树,与树一同成长。只要树活着,他也就活着。今后的某一天,他孙子的孙子的孙子,或许在追宗问祖时看到这棵树,和树上刻的字,会知道他有个叫赵福广的祖辈。那是他们血脉的源头。
每天早晚,赵福广都要去树林走走,给树除虫。即使什么也不干,只是摸摸树干,蹲在树下抽袋烟,也是难得的享受。他想亲眼见证那些树,是如何从一棵棵小树苗,长成粗壮的大树的。
平时,赵福广都是一个人在家。孙子在镇上读初中,要周末才回来。而他儿子儿媳又在县城的建筑工地打工,基本不怎么回家。遇到孙子放假,赵福广总要带上他,一块儿去树林转悠。有时孙子不耐烦了,他就会劝慰:孩子,学会多跟树相处,没啥坏处。继而,他还会说一番大道理:树和人一样,是懂感情的。但树却永远比人更知道感恩。它不会像人一样好高骛远,为了所谓的理想而背弃滋养自己存活的土地。见孙子摸摸脑袋,听得云里雾里,赵福广正了正身子,继续说:孩子,你知道一棵树从一株幼苗长成参天大树,其间需要历经多少风雨岁月的考验,和疼痛沧桑的磨砺吗?谁能懂得一棵树的心思?读初中的孙子听爷爷越说越离谱,说:爷爷,没想到你还是个乡村哲学家,比我们老师有思想。赵福广笑笑,不再言语。
一天,赵福广的儿子,听说他打工的房地产公司要搞绿化,需要高价购置大量树木到高档小区配风景。瞬间,他想到了父亲的那片树林。小两口一商量,都不谋而合打起了父亲的主意,不免心中窃喜。地产公司的人听说赵福广家有树苗,更是心生激动。在就近买树,比去外地购置成本低多了。赵福广的儿子很快与公司签订了卖树协议。桂花树700元一株,银杏树500元一株,各购100株。刚拿到协议,小两口的手都在颤抖,仿佛捧着的不是一张纸,而是一沓沓的钞票。
卖树时,儿子儿媳把赵福广骗去城里待了几天。给他找了家宾馆住着,说他为儿女操劳了一辈子,应该趁身体还健康,享享清福。赵福广信以为真,内心感念儿子儿媳孝顺。
从县城回去,赵福广一看树苗被挖走,心里就像那些被刨走树苗的土坑,千疮百孔,为此大病了一场。病愈后,赵福广的神智就变得恍恍惚惚,基本不怎么开口说话,成天就坐在树林旁的土坎上,凝视着剩余的树苗,呆若木鸡。
前不久,赵福广带信让儿子儿媳回家,信带了几次,都见不到人影。后来,他又派孙子亲自去县城,说他要死了,务必让他们回家一趟。儿子儿媳没法,只好回乡。刚一进屋,赵福广抡起早就准备好的竹棍,朝儿子一阵乱打。一边打一边骂:你这个败家子,你晓不晓得,卖树就是卖根,卖根就是卖祖宗……
骂着骂着,赵福广突然一口鲜血喷出,气绝身亡。
生日酒宴
在吃不饱,穿不暖的年代,农民要想给自己做次生日酒,那无异于痴人说梦。活着尚且困难,谁还在乎自己的出生日期啊。及至后来,生活条件虽略有改善,馒头稀饭有了,咸菜泡姜有了,但若要设宴请客,基本仍属不切实际的幻想。故那个时候,农民都不庆祝生日。只要一日三餐锅里有煮的,过不过生日,是无所谓的。
但如今的情况,与过去相比,那就不可同日而语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农民也学城里人,变得现代、新潮了起来。他们普遍看中自己的生日,觉得人生苦短,每个年龄刻度,都应该庆贺一下,铭记一下。否则,糊里糊涂就活到头了,一点意思都没得。
村里的德顺大爷花甲之后,就被儿子接到城里一起生活。他儿子在县消防队上班。有时,德顺大爷在城里待厌烦了,就跑回乡下透透气。他只要一回村,总会说:那些城头人的命才精贵哟,无论大人孩子过个生,都要四处请客,还要亲自上门发个红色的纸片片,整得很隆重。我儿子称那纸片片为“红色罚款单”,日妈过个生,还要上门罚款,你说怪不怪。他又不是群众生的,罚哪个的款嘛。
据德顺大爷说,他儿子隔三差五,就会收到一张罚单。只要上门送罚单的人一走,他儿子就痛苦地摇头,唉声叹气地抱怨:这个月的工资又白挣了。每次吃酒,德顺大爷的儿子都要将他带上,并反复交代:爸,你吃得下就敞开肚皮吃,就当吃你儿子。德顺大爷果然听话,一上桌,筷子就没停过,大鱼大肉一阵胡吃海喝。待满桌人都吃饱放筷了,他还坐着不走。最后,等大家都散了席,他便迅速从衣服荷包里扯出两个塑料袋,把剩余的菜悉数倒入口袋,提起就走(他儿子曾暗示过他,千万不能当着他的面打包,不能跟他丢面子)。但人一上了岁数,消化能力就差。德顺大爷每次吃酒回来,都要拉几天稀,他蹲在厕所里,像放鞭炮样,差点把房顶盖都抬起来了。德顺大爷刚从厕所里出来,坐在客厅看电视的儿子嗅到臭味,赶紧捂住鼻子,说:爸,你肠胃不好,就少吃点嘛。德顺大爷眼一瞪,高声骂道:不是你叫老子吃的吗?
农村人办酒,虽然没有城里人那么讲究,不会到处散发罚单,但他们也自有一套请客方法,比起城里人的红色罚单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若谁家要办酒了,他们会提前一个月漏出风来,让大家心里有数。碰到熟人,还要故意假惺惺地说:哎呀,哪里嘛,本来我是不想办酒的,有几个亲戚推不掉,非要来,再推,就得罪人了。呵呵呵,到时你们全家都早点来耍哟,呵呵呵呵。
临近办酒前一天,办酒的人,会安排本村一个信得过的人牵头,挨家挨户收礼金。大家都是一个村子里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大家都送了礼物,你即使手头再紧,也不好不去。倘遇到真有手头紧的,只好装蒜外出躲礼,一天都不敢落屋。当牵头人清点好礼金,将礼单交给主人时,会说:全村都来了的,只有某某一家没来。主人翻翻礼单回答:呵,那家人嘛,平常就不爱答礼嘛。语气满是不屑和埋怨。于是,邻里间的矛盾就这样种下了。
之所以大家都热衷办酒,说穿了,不外乎那是一种捞钱的好法子。现在农村办酒,不再时兴过去的“水八碗”,随便到镇上切几样烧腊,买几样小菜,再炖两个汤,打几斤散装白酒,也就可以体体面面地摆上桌了,花不了几个钱。而收来的礼金,就是再办几次这种规格的酒,也是绰绰有余。那些来吃酒的人,也不像以往那么挑剔,不过是人情摆在那里,抹不开。要说谈吃,家家户户天天都在吃肉,即使满桌山珍海味,你又能吃到哪里去呢?
席吃到一半,主人来敬酒了。张嘴就很客气:各位亲朋好友,承蒙大家的盛情,桌上粗茶淡饭,没得啥子吃的,那就多喝杯酒。我们是办得热闹,实际手长衣袖短,望各位口袋装盐巴——多多包涵(咸),莫怄气哈,呵呵呵。吃酒的人也很会说话:哪里哪里,吃啥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感情嘛。人对了,都好说,呵呵呵。来,喝起,喝个底朝天。
酒席办到这个时候,就算是皆大欢喜了。
村主任胡万学,可谓是深谙办酒之道。他料定村民都要去巴结他,得罪不起,便换了法办酒,从中牟利。父亲满60岁要办酒,满61岁也要办酒;儿子结婚要办酒,离婚也兴办酒;就是他晚上跟婆娘在床上闪了腰杆,也要办酒,还谎称是上坡时摔了跤,让村民都去家中看望。全村的人都被他折腾得怨声载道,但又敢怒不敢言。他下次办酒时,你还不能不去,只得勒紧裤袋,咬紧牙关登门送礼。
后来,村人见胡万学酒席越办越起劲,就有几个不怕事的人站出来,怂恿大伙共同抵制这股歪风。胡万学一直在帮女儿带孩子,那天,他的外孙满6岁,村里人一周以前就嚷着要去吃酒,并说头天晚上还要去“打火炮”。胡万学说:小孩过生,哪有打火炮的先例啊,我看打火炮就免了,正生那天,大家早点来吃饭就是。村人们故意坚持,均被胡万学推辞了。最后,村人们说:既然如此,那正生当天,我们一家大小都要来热闹热闹哟。
胡万学见村民态度热情,跟婆娘商量,比平常多办几桌席,千万不要亏待大家。头天下午,胡万学一家就在为外孙明天的酒席忙活了,一直忙到深夜十二点,才把二十几桌酒席弄好。
第二天一早,胡万学便在院坝里安好桌子、板凳,泡上茶水,等待吃酒的人。眼看快到午时了,却不见一个吃酒的人来。胡万学想,眼下正是春耕时节,大伙都忙,估计要到点了才来,便叫人把饭菜全部先摆上,等村民一到就开席。可不觉间时间已到午后一点钟,仍不见有人来,桌上的菜早已冷得冰凉。胡万学幡然醒悟,他被村民算了坛子,上当了。
据说,自那天后,胡万学家整整一个月都没开过火,天天守着那二十几桌饭菜吃,实在吃不完的,就统统倒去喂了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