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毅
第一次世界大战(1914-1918)是20世纪最重大的历史事件之一,今年恰逢其爆发100周年,相应讨论在学界和政界再度引起广泛兴趣。对于一战的研究,主要关注点包括:大战的起源与必然性、霸权国与崛起国的关系、传统欧洲衰落与侧翼强国(美苏)崛起、亚洲现代民族主义或“亚洲权势”盛兴、和平思潮与理想主义等。由于英德走向战争的历史进程与当下世界权势变动可能存在某种意义上的模糊相似性,关于崛起国境遇的类比研究多见于各种话语场域。怎样看待英德关系与美中关系的相似性?一战的当下含义如何确定?相应历史类比是否存在局限?如何有效筹划和平崛起的战略与策略?怎样认识中美互动关系进展的多元可能性?本刊就此专访国务院参事、中国人民大学美国研究中心主任时殷弘教授。
一战背景与当下情势的
模糊相似
领导文萃:关于一战爆发的起因有各种各样的观点,您如何看待一战的缘起脉络?特别是对其中是否存在着可与当下最具类比含义的要素?如何看待这些要素?
时殷弘:基本上,学界倾向于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宏观成因归于英德两国敌对关系的生成与加剧。现在我们看待一战的历史意义,也会不自觉地关注英德竞争与美中关系的类比。应该说二者还是具有一定的相似性与可比性,当然也有重大的不同点。就相似性而言,可以将20世纪初与21世纪初都视为一个国际权势结构变动的时代。一战本身的必然性,也主要源于这一变动过程。起始原因恐怕还是要归于德国方面,包括德国统一与国力暴增。19世纪后半叶,欧洲乃至世界政治中最具有能动性质的力量都集中到德意志,国际权势结构剧烈变动的时代来临,导致欧洲棋盘被强国填满,不再有回旋余地。德意志统一改变了欧陆地缘政治基本构造,历来作为强国缓冲地带或交易筹码的德意志诸邦并入独立的政治单元,大大缩减了欧洲体系内在灵活性,改变了其他强国长期维持的相对位置。第二次工业革命由于特定的技术性质与地缘经济取向,导致国家间相对实力的跳跃式增长或跌落式下降,德国无疑是前者。
然而,最令人关注的因素应该是德国要求世界强国地位的强烈抱负,以及实施此项意图的方式选择。德国暴发后急于追求一流的殖民帝国、海军强国、大陆霸权,并且异乎寻常表现出对于世界强国地位的憧憬。当时德国思想界主流的话题便是,如何突破欧陆狭隘的界限,试图以巨型强国身份造就“世界均势”。欧洲其他国家由于缺乏政治远见,制衡长期缺位,加剧了德国进取主义的冒险偏好。其首要目标当然是指向当时的殖民帝国、海上霸权——英国。历史学家曾经指出:德国与英国之间所有困难的根本,“在于这样一个无法变更的事实:英国属于不同的霸权等级,而威廉二世渴望用剧增的国力弥补这项等级差距,并且是用过度自信、冒失、虚张声势的方式诉诸行动的”。由于意图过于明显直露,不可避免将导致摩擦与战争。
还有一项容易被一般分析忽略的要素,即俾斯麦外交设计“不可救药”的脆弱性。俾斯麦很清楚,横踞欧陆中央且异常强大的德意志帝国很可能或迟早成为众矢之的。他所顾忌的莫过于“反德大同盟的梦魇”,外交主要任务便是竭力推迟德国同欧洲列强的对抗,采取方式则是一种纯粹权术型战略:精心构制一整套由秘密同盟合成的外交体系,比较著名的动作包括德奥同盟、德奥俄同盟、德奥意同盟等。他鼓励法国进行海外扩张,分散其复仇心理,并且增加法国与英国、意大利的矛盾,同时在埃及问题上支持英国对法强硬,鼓励英国在中东对抗法国。然而,俾斯麦版的大外交设计本身存在严重弱点,最大的豁口是对法国的持续孤立和压制,也包括对奥匈帝国内部民族冲突复杂形势的选择性忽略。最大的结构问题在于其复杂性本身,需要持续的精心操作和微调。然而,正所谓“形势比人强”,即使新兴帝国也难以避开人亡政息的困顿。在国力跃升、大众政治与帝国思潮泛滥的情形下,之前被俾斯麦作为工具使用的德意志民族主义,越来越强劲地冲击其外交设计必须依赖的国内政治根基,而德国势力向外大规模推进时,遭遇日益明显的“保护主义”与推回迹象,不免使俾斯麦的保守谨慎策略走向没落。1890年俾斯麦去职,标志着德国正式进入“世界政策”时期,并且很快拆毁原本岌岌可危的同盟设计,代之以欧洲“反德”大同盟。
当然,还有一项更为关键的起源要素,也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这就是霸权国本身的态度和战略选择。事实上,19世纪末20世纪初,英国长期缺乏明确的战略方向,遍布全球的海外利益使之陷于纷繁多样的国际纠葛之中,对外政策难免呈现自相矛盾的景象。让霸权国犹豫不决的是:俄德两强哪个更危险;首先应该遏制俄国在外围的扩张,还是要优先对付德国在欧陆的新兴优势,抑或是老对手法国在殖民竞争甚至海军力量方面的追加威胁。只要英国态度不定,就意味着关系格局尚未极化到对抗而无回旋余地的情况。在这一脆弱当口,德国的冒进政策辅之以一系列偶然事件,终于使英国做出了决定。在摩洛哥危机、波黑冲突、萨拉热窝事件后,由于德国继续推行旨在侮辱法国、威吓英国的挑衅外交,使英国最终选择担负援助法国的“道义责任”,德国“施里芬计划”对低地国家比利时的入侵,一举激活英国全部传统记忆,彻底扭转国会和舆论的避战意向。战前英德之间形成的高度经济相互依赖与金融往来关系,仍然回天无力,根本未能阻止战争决定。这样,政治与经济逻辑之间的领域区隔暴露无遗。以上这些要素在当前仍具有诸多启示意义,值得反思。
领导文萃:在您看来,对当前中国与世界而言,一战缘起过程有哪些启示或警示意义?
时殷弘:从前面的讨论中可以归纳几点做进一步思考,包括国家实力激增与意图改变的关系问题、政治家个人与国家战略的兴废问题、霸权国同时应对多个崛起国家的战略抉择、国家间相互依赖与和平的悖反,等等。这里已经尝试揭开问题的多重可能,有利于扩展相应思考范围。但我认为,更值得一提的启示或者说警示意义还包括:战争偶然性与第三者恶劣影响、战略犹豫和迷信、利益集团短视、民族心态与外交素质堕落等“中观”问题。
大战的偶然性,是一个特别需要关注的问题。我们可以看到:在多数战争中,第三者的作用是负面居多,提供了绝大部分的直接导火线。在这些情形中,大国在基本不关乎核心利益的地方,为附庸国或无关紧要的国家而陷入大战,造成严重的国力损毁。当前有一些事态,确实需要慎重考量,比如中国与日本、菲律宾甚至朝鲜的关系把握,都需要更多战略耐心和长远眼界,尽量避免被外界认为是“挑衅者”、“进攻者”、“报复者”。在外交与国际关系场合,审慎灵活是一种美德,恨意绵绵、死敌心态只能将形势推向绝地。对第三者的提防尤其关键。逞一时之快,急于出手、拙于避险,乃是大战略的最高禁忌。
战略上“不知所措”、“多谋少断”,或者过度迷信军事强权,无端“秀肌肉”,对于骤然崛起、战略目标模糊的新兴大国而言,既是一种常见现象,也是一种严重隐患,姑且称之为“德国病”。第二帝国在国际和地区事务中的骄横莽撞,很大程度上源于其成长经历中对强权的依赖和崇拜。德国在与英国的谈判过程中,过于异想天开,要价不切实际,执意将英国推向另一阵营;说到底,威廉二世“世界一流强国”野心只能是一种力所不及、模糊无常的虚荣。现在,国内外都有很多人愿意将中国最近30年的迅速崛起,视为德意志帝国的翻版,特别是就经济与军事领域而言;中国追求世界强国地位抱负也是有目共睹;国内也不乏一些人迷信权力、虚荣自负。如果说这些类比还是有一些意义的话,应该是警示意义大于炫耀价值。
这就引出另一个值得深刻反思的启示点,涉及利益集团与专业部门对国家利益的扭曲。在威廉二世治下,专制政体并不意味着决策集中化,而是与特殊的行政结构相结合,导致非常严重的决策分散问题,政出多门,混乱随意。更严重的是,随着战争技术变革,军界决策影响力过度增加,刻板狭隘的纯粹军事计划竟然能够主宰最重大的政治决定。著名的施里芬计划一开始就是以全面战争和入侵比利时为前提,它在战前严重限制了政府外交行动的回旋余地,在战争危机中竟然成为战时政府不得不接受的唯一对策权威,直接引发英德正面对抗的严重后果。这也是基辛格批判的“战争自动升级的军事装置”。关于当下的决策分散与利益集团问题,可以说广为诟病、尾大不掉;利用自身专业性质与技术权威、争夺权力和利益资源的短视行为亦有所体现,值得决策者高度警惕。
当然,还有一个同样严重的问题,涉及民族心态与外交素质层面。充满傲慢与偏见的民族主义,“跟着感觉走”、不顾后果的外交行动、暴发户态度、政治机体的堕落,在一战前后暴露无遗。具有类比含义的内容还包括一战前整个欧洲社会心理的病变,包括大众之中盛行的帝国主义思想、弥漫于社会各阶层的极端民族主义、被剥夺感、暴戾气息。这是一种由于社会急速转型而积聚的强烈紧张、不安、偏见。战争本身成为一种宣泄渠道。事实上,所谓的国力“暴发”是一个偏中性的词汇,我们现在的民族主义,至少在表面上已经走出“受害心态”,转向“胜利主义”。但是,现在我们对美国可能还有尊重的成分,对其他国家就未必如此,虽然也谈和谐共处,难免辅之以“暴发户”眼界、“土豪”心态、“扩张”民族主义理念。另一方面,国内也充满“中国缺乏真朋友”的感慨和抱怨。我们需要反思:是不是由于自己在潜意识里对此不够重视,才导致客观困难变得更难以解决。
有关一战史类比的主要
保留事项
领导文萃:那您认为一战起源有哪些特殊性,哪些要素属于类比中的“保留”事项?
时殷弘:在我看来,最大的保留事项在于德意志民族道路的特殊性。它不能与其他民族随意类比。简单来说,德意志第二帝国面临的根本问题是:成为欧洲强国还是世界强国。当然,德意志民族的特殊道路是“德国问题”的根源因素。它与英法俄等国不同,直到非常晚近才形成本民族的国家,与奥地利共存;曾经被认为是“欧洲政治最成熟、最有可能首创中央集权国家”的区域,由于自身和外部诸种原因,形成以各邦为独立中心的政治邦联,长期散乱无力,在敌国入侵之下丢失大片领土;作为三十年战争的主战场,德意志诸邦丧失了三分之一的人口和财富,结果是通过威斯特伐利亚和约将分裂状况固定化,并在之后两个多世纪内作为欧洲诸强默认的固定国策,甚至成为一项“道德准则”。这种历史境遇对德意志民族造成诸多心理后果,一直延续到统一之后:首先是根基不足,不具备深刻广博的“目的观”或大局观;其次是充满分裂、羸弱、战争的历史记忆,导致一种深刻的不安全感,不能抑制关于威胁的想象,而时刻以最坏情况猜度他国;其三是由于政治支离破碎、战祸不断,倒向军事管理和权威崇拜,形成典型的军事帝国主义和权力主义人格。
当然,在俾斯麦精心操作下,军事帝国主义远未成为德国对外政策的基本特征或首要驱动力。然而,这种相对良好的局面因人而成,不可持续。1871年,柏林大学教授马克斯·伦茨发表《论列强》一文,断言世界命运将由现存各大国的“民族精力”决定,其中最有希望的国家,是远未用足精力的德国,特别没落的国家将是英国,面临“英吉利继承战争”。为实现“世界强国”的目标和抱负,军事强权自然成为德意志倚重的主要手段,导致威廉二世时期无以复加的军国主义氛围:对军队价值观的歆慕和崇尚,渗透到社会生活每个角落。加强武力的举措特别是“造舰计划”,得到相当强大的社会支持。威廉二世“外交与军事第一”的政策之所以具有广泛社会基础,起因还包括现代大众政治之下涌现的利益集团与公众舆论的密实结合,二者在客观上相互利用,使帝国主义主张可以显著影响国家外交和战略决策。
第二帝国的冒险行为在学界研究中一般以“预防性战争”、“前景理论”等概念加以解释。简而言之,与当今世界相比,一战前世界权势分布与变更的总动能要猛烈、复杂得多,在二十年内,除德国外,俄国、日本、美国急剧崛起,美国、德国甚至迅速超越英国,这种情形与当今世界有很大的区别。事实上,20世纪初德国行为的深层心理因素,除英国造成的心理阴影外,还包括对美国、俄国崛起的心理忌惮,后两者的强盛态势和巨大规模,导致德国认定如不迅速出手,将不得不相形见绌,永远处于更不利的二流国家地位;这种只争朝夕的紧迫感意味着,可以充分利用自身优势的“机会窗口”实在有限。这样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德国实力暴发很快导致意图改变,很多挑衅政策事后看来是无谓无由、缺乏考虑、利益无关的。
由于德国本身的特殊性,特别是“造舰狂潮”,在事实上冲击英国的海军优势,对后者的世界权力、本土安全、财富渠道构成根本威胁,因此造成广泛的恐惧和过分的敏感。进入20世纪后不久,英国政府逐渐走出战略犹豫状态,开始将德国视为头号敌人。德国的进攻型动向导致英国形成两大根本信念:必须遏制德国权势膨胀,才能保卫本国的世界地位与基本安全;为此必须集中自身力量,并且与德国的其他对手全力合作。这些思维以一种简洁明快的方式迅速得以落实。英俄协约、英法协约构成反德战略伙伴关系的重要支柱。为此可以说,威廉二世骄横的“世界政策”是一个决定性因素,导致英国顺利简化了棘手的战略判断问题。
现在看来,固然第二帝国与当今中国有着根本的不同,前者发展过程的暴烈程度远较中国崛起为甚,而后者的“谦虚守拙”乃是一种国家习惯;然而,它仍不失为一本反面教材,值得我们思考:是否值得为“面子”或所谓“世界强国”虚名而四处出击,暗自困窘;是否可以侥幸算定霸权国不会“出手”,只会迁就或退让,而跨越某些界限或默契;是否能够不计成本地争夺世界权势,在非优势领域无限投入;等等。
领导文萃:您认为一战类比中的“保留”事项是否也涉及霸权国或国际环境层面?
时殷弘:我们有必要考察不同霸权国的“衰落史”,便于理解一战史类比的重大局限性。事实上,英国衰落与美国霸权的延续,遵循的机理有所不同。前者是冲击衰落和自然衰落兼有,并且出现大量崛起强国,相互间差距不太大,总体冲突动能十分可观;而后者事实上并未全面衰落,崛起国家数量和冲击力相对有限,与霸权国差距明显,合作仍然是最优解。欧洲的多强格局不仅是一种长期现实,也是重要的外交共识或基本竞争规范;列强间战争和其他权势竞争应该在目的上有所节制,在方式上遵循潜规则;实际情况也确乎如此,经典均势论的要义也在于:维护列强间权势大致均衡分布,维持体系结构的多元性质。但是,这种理想状态被19世纪后半期的极化趋势所取代,列强间在组成单位、具体身份、相对实力位置等方面急剧变化,原有的稳定关系不复存在。其中,英国的优势地位一度十分明显,在海军、殖民地、远洋商业、工业技术方面遥遥领先:1860年左右,占世界人口2%的英国生产的煤、铁、棉占世界总产量一半以上;消费的能源总量是美国的5倍、法国的6倍、俄国的155倍;当时英国完成国际贸易占据世界总量的五分之一,制造品贸易占据五分之二,远洋航运占据三分之一;绝大部分国际资本输出、跨国银行网络和保险公司属于英国,伦敦基本上是国际兑换和支付的唯一中心;英国的制海权几乎是垄断性的,同时也作为传统的领土帝国而居首。英国在历史上首创了全球功能网络控制式霸权形态。但是,伴随着工业化扩散与新兴强国的急剧崛起,英国处于国际变更和冲击的汇聚点之上,权势地位的受损程度相对更严重。美国在西半球的扩张,俄国在南欧、中东和亚洲的争夺、法国在中国、非洲的扩张,德国、日本崛起的冲击,乃是英国衰落的持续征兆。直至20世纪初,英国处于典型的晚期帝国战略困境,穷于应付,捉襟见肘。当然,工业领域的相对颓势,使英国彻底丧失全球优势。技术竞争力的减弱、后发国家的保护主义浪潮,削减了英国仅有的贸易优势,致使其在列强之间陷入孤立。其中最令英国胆寒的挑战,当属制海优势的动摇:先是法国在海军技术方面的进展势头,后来德国“造舰狂潮”从根本上撼动了英国固有的海上权势,最终促使其确定德国为主要威胁。英国着手“调控衰落”,就是一个试图区分利益主次、收缩竞争阵线的过程,并且意图重新获得欧洲“离岸平衡手”地位。不过直到一战结束,这一目标在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后才部分实现。
应该看到,一战的背景因素,特别是战争策源地内部构造,其复杂程度远非当今可比。在同盟协约结构下,传统欧洲政治的妥协媾和机制失效,模糊的跨阵营协作消失,关于对方战略动机和军事实力的疑惧不断升级;在基本势均力敌的情况下,对盟友的绝对必需、对失去盟友的绝对恐惧,导致第三者的肆意行动和危险挑衅;安全困境绝对化意味着安全的绝对稀缺,导致先发制人的强烈动机。可以看到,当前国际社会并不存在此种全面紧张的竞争氛围,霸权国相对衰落但绝对领先;问题区域、热点冲突的烈度不仅远低于一战或二战,甚至弱于冷战时期。事实上,我们时代绝大部分国家将主要精力投向国内发展而非国际战争。
当前国际机制、国际法的实质进展,政治文化、伦理、意识形态领域的进步,作为一项具有独立意义的结构性要素,乃是20世纪初根本不具备的。政治文化状况作为国际体系的基本元素,与“权势转移”密切相关。目前,依托国际机制、国际合作获得的收益和国际资源,远多于战争、冲突,由此形成一种“自愿行为约束”式的互动默契。和平的战略文化、防御性现实主义在很大程度上取代进攻主义、英雄主义。尽管仍存在某些偶然因素,即使不考虑核武器的威慑作用,和平发展的可能性作为一项独立动因,正在得到强化而不是相反。这也是我所谓“类比的保留项”。
第一次世界大战与国家战略
设计
领导文萃:在关于一战研究中,各国的“战略筹划”被认为具有特殊的重要性。您认为所谓“大战略”主要包括哪些关键内容?
时殷弘:关于“大战略”研究的必要性,在一战中得到充分体现,之前也有很多讨论。丘吉尔曾经指出,“1914至1918年,作为一个整体的战争问题从许多不同的、互不关联的立足点上被牵引。战争僵硬呆板地分为各个部分:法国、俄国和英国等各个盟国,陆上、海上和空中,补给与战斗人员,宣传与机器装备等;事实上,它是一个既定时期内起作用的所有力量与压力的拼合。”可以说,由于缺乏适当的大战略,一战各参战国身不由己地卷入并扩大战争,最终不可收拾。
类似一种“顶层设计”,战略的核心功用是将决策者从眼前琐碎的要务中解放出来,将时间和注意力更多投向长期性、方向性、根本性的挑战,尝试塑造事态而不是疲于应付。在我看来,大战略的核心内容即国家根本目标,包括国际和国内形势、基本国家利益、可供使用的国家能力与资源、代价与获益的比较等。目标的基本要求是:合理、明确、集中、有限、充足、内在平衡。大战略不能被问题分割、不能痴迷于过程而忘记意图与结果、不能沉溺于手段而败坏目的。利益目标必须分轻重缓急,并且内在连贯,系统表达;目的与手段之间大致取得平衡,区分可用实力、全部实力、基本潜力,注重资源节省与对称运用;在手段的确定方面,要避免忽视某种手段,但要突出某种手段,注意各种手段的配合,清楚各自指向的目的;大战略应该注重国内和国际的合法性,在强制力与吸引力之间取得平衡,并以后者为主要呈现形式;大战略的评估考量必须具有综合性、经得起时间与实践的考验。同时,需要对决策的总体制和具体机制不断进行优化和适应性调整,要为“可能的受挫”留有余地,但不能形成“退路依赖”。
非战争化权力转移,需要各国具备必要的、适当的大战略。放下具体的操作层面不论,问题的关键在于大战略的核心精神层面,包括登高望远、决断魄力、合作勇气等内容。例如,东亚各国特别是中日两国在上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的决断,完全彰显了大战略应有的气度和精髓;21世纪以来的各种行动则更像“小战略”、“策略化战略”,甚至有“只顾过程不及结果、紧盯眼前疏于长远”的嫌疑,不能不引发忧虑。
在国家战略考虑之中,很重要的一点还是“忘战必危,好战必亡”。我们不能确定当今的人们一定比一百多年前的俾斯麦更聪明,或者美中两国一定会比雅典和斯巴达更有智慧。就利益和权力、抵制诱惑、管控国内外危险等诸种能力而言,包括中美在内的任何国家都是有限的。因此,关于大战略的“非战”取向,尤其值得政治家、决策者记取。
领导文萃:您认为当今中国对外关系就其战略设计和运作机制而言,有哪些关键点值得注意?
时殷弘:刚才已经谈到,大战略的核心是自我目标的设定,首先是关于对外政策方向和重点的考量。中国要争取一种可能性:不经过全面战争或冷战对抗而成为可持续的一等强国,而不是像德国那样屡见不鲜的“跌落大国”。“和平发展”致力于减少代价,保证可持续性,因而是“大战略”必不可少的一项要义,虽然并非全部。改革开放以来,和平发展一直是中国对外政策的总体依托,本身也是一种战略智慧的集中表达,特别是行动上的审慎细致、外交上的政治解决,争取运用和平合作的软权势资源,渐进累积地实现长远目的。依循和平发展的总体思路,确乎应该在战略高度上进一步考虑如何以尽可能“柔和”、“低成本”、“弱冲击力”的方式,持续提升本国相对于霸权国的权势地位。中国需要具备深谋远虑的对外关系战略,包括内在合理平衡的全方位外交。一方面重视美国,争取对己有利的中美关系;另一方面还是要开拓外交市场,“鸡蛋放在多个篮子里”,尤其要注意将外交战略操作的重心置于亚洲和周边地区,努力在一种整体的战略框架内处理周边关系和区域内大国关系,谨慎应对主权纠纷。在无损于清晰界定的根本利益情况下,侧重保持老朋友、结识新朋友,抑制旧怨恨,避免新敌意,将广义的东亚作为中国真正成为独立自主世界强国的首要平台,审慎恰当地考虑建立各种伙伴关系、准联盟、非正式盟友关系。参照边际收益原理,需要在美国之外,与其他大国或次大国发展更多关系,考虑如何升级关系韧度,而不只是停留在经贸层面。从一战前的世界经济史可知,当时的全球化程度相对于技术条件而言,不亚于20世纪末;经济相互依赖与和平的关系并不带有线性或者可预测的性质。这也是政治外交与国际关系的价值所在。从大战略角度考虑,无论是相对顺利、相对麻烦、相对诱惑的国际环境下,都需要保持关于基本目标的清醒头脑与坚强意志,减少不切实际的期望。
大战略的运作机制方面,最基础也是最紧要的影响因素仍在于国内。需要坚决有力、不失谨慎的改革,尽量减少对外部尤其是美国的战略依赖。有一项性质敏感、图景不明朗但至关重要的问题,前面已经有所涉及,就是关于中国对外关系过程缺乏协调、波动不稳、自相矛盾的状态。这在很大程度上不是一种应有的“战略模糊”,而是一种“战略失常”,已经引起国内外观察者的深度关注。当然,它主要源于中国社会内部快速而深刻的转型、流动、变迁过程,显著但模糊地改变着中国的政策制定与行为方式;同时,它也反映出快速崛起的中国面临的外部环境变化,以及相应的不确定感。当然一定意义上也体现出新兴大国在思想准备、政策预想、实践经验方面的明显不足。归根结底,转型社会产生的弱势群体、国内诸多困难与问题,仍是大战略的关键掣肘因素。百年之前,德国受洗于“浪漫主义”、“暴力主义”、“神秘主义”、“超人主义”、“种族主义”,不能自拔。当今中国愈益高扬着“网络民族主义暴戾化”、极端反权威的社会群体情绪、民族矛盾显性化等难题,对此应有足够的战略警醒。
和平崛起与中美互动的
多元可能
领导文萃:您怎样解读21世纪前期中美互动过程中的困难与成就?中美战略互动的多元可能性是否存在?
时殷弘:在我看来,中美关系和平进展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作为世界唯一的超级强国,美国的确缺乏真正容纳非西方强国的历史经历和思想准备,其政治文化也不能认为可以促使其平等对待非西方大国。因此,某种程度上的“权力傲慢”难以避免。然而,这并不是问题的全部。中美关系的积极面向在于:越来越多的美国人开始弄明白,处理好与非西方政治军事大国、经济增长极的关系,对于美国自身繁荣进步和战略稳定而言至关重要;世界范围内的组织协调能力、政治与心理上对多元差异性的兼容能力,是美国得以长久保持世界领导地位的必备素质。近年来,众多美国对外决策精英和思想库成员在不同意义上都强调过这一点。当然在世界层面也存在长期合作的有利条件,主要基于核威慑、代价考量、道德憎恶等因素,大国间战争可能性大致消失。中美两国为实现和平前景,必须学会和平协作,问题是相互学习适应过程的时间长短或者艰难程度而已。固然我们还不能最终确定“美中和平”的美好愿景,由于互动关系核心层面的管控已经在关键时点体现出有效性,而且也积累了相当可观的实践经验,只要两国的政治决策层继续维持“心照不宣的默契”,关系互动进程是可以预期的。事实上,当今美中关系对英德关系的超越,很可能是由于竞争规则与互动模式的重新定义。同样应该承认,这种超越本身的“质性”或者说独特性应该有所保留,不能认为中美关系一定能够良性或恶性发展,仍不能存有任何“一劳永逸”的战略怠惰。
领导文萃:您认为美国方面在实现中美互动积极前景方面,有着怎样的核心战略考量?
时殷弘:中美关系的现状与当前走向表明,结构性的对立危险仍然是存在的,包括中国加速度式的军力建设(包括海洋、外空、导弹等战略力量投射)、在地区事务和世界事务中的“有所作为”、对美国及其盟友的态度调整等等,都可以说是美国战略精英的忧惧事项。但是,我们不仅要看到一战前英德竞争的毁灭性后果,也要看到中美互动可能的积极走向。事实上,有关中国作为“巨型国家”持续发展成就的预期,对美国而言乃是一种“战略资本的评估要件”,崇尚实力、讲求效率、富有战略思维的美利坚民族,只会选择那些真正与“对手”名号相称的国家展开合作博弈,而不去理会那些“不值一提”的对手。
可以想见美国在今后一个历史时期内很可能倾向于逐渐以和平方式给出一种“最终解决”,即区分不同功能领域和地理阈限内的力量对比和影响力对比,接受中国在某些区块内的领先地位,例如包括战略威慑、战略空间的局部优势、贸易金融、发展中国家合作、大国协调与合作等;同时美国致力于在技术、军事等核心领域保持领先优势,继续维系在重要区域的关键影响力。这是中美之间“平分秋色”最有可能的图景之一,实际上意味着一种“有选择的优势”、“优势分配”而非全方位优势、优势垄断。中美“新型大国关系”可能不再以浪漫而抽象的“战略互信”作为中心原则,而是集中关注如何建立默契,尊重对方具体的紧要利益和重大关切,更加务实地协商处理具体分歧和利益摩擦,故此虽然不像之前那样理想主义或完美主义,至少更加现实,具有可获得性。当然,这种“最终解决”方案可能不是一蹴而就的结果,但也不可能通过完全累积性的零碎安排而实现。中美两国应该考虑改变过去互动中常有的做法,包括“少索取少给予”、“少索取不给予”、“多索取不给予”,反之应排除国内外多种干扰,基于战略思维尝试践行“多索取多给予”。这种选择当然是在尊重双方及有关各方核心利益的前提下逐步“试错”的结果,但至少提供了一种可用的战略进取方向。
值得记取的是:国际战略互动是一个历时经久的超长期进程,不是立等可取的诊疗结果。国际政治是相对的、能动的,一国权势相对下降和他国权势相对上升趋势并非不可改变或确定不移。对于美国与中国而言,通用的战略逻辑仍然应该是“改变自己,影响世界”。加速内部发展,包括人民福利、社会改良、体制优化、内外关系理顺等诸项工作,是一种“自求多福”的明智做法。考察包括一战在内的历次世界权势转移过程,“民生本位”、“战略耐心”、“不作死不怕死”,可以说是制胜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