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长城

2014-08-21 15:43
鹿鸣 2014年7期
关键词:安东尼奥傅斯年曾祖父

1917年4月,卡夫卡凝望着窗外轻轻流过布拉格的沃尔塔瓦河。此刻,他的思绪飞过圣维特教堂的尖顶,阳光下的沃尔塔瓦河正变形成小说《万里长城建造时》的背景。在从未到过中国的卡夫卡看来,长城这一堵大墙记录着中国两千年来的声音。

令人惋惜的是,卡夫卡这部以长城建造为象征意义的小说并没能如期完成。致使我们无法领略,长城这堵大墙在现代文学大师笔下,会具有何等象征意义?然而,55年后的意大利人安东尼奥尼,却一改卡夫卡想象中国长城的弊端,第一次用胶片向世界真实记录了两千年来长城的颓废和繁荣。也正是由于这个第一次的出现,彻底粉碎了我们曾引以为骄傲,国人都耳熟能详的著名谎言——长城是人类从月球上,唯一能用肉眼看得见的地球建筑物。在安东尼奥尼看来,蜿蜒而来的长城,除了阻挡百姓对常识的深入普及,便是催生妄自尊大的皇权思维和封闭狭隘的张狂。

事实上,西起临洮,东至辽东,绵延万里的长城,后来并没挡住忽必烈的弯弓,更没能阻碍得了努尔哈赤的铁骑挺进中原。除了想象中的御敌作用,现实中仅剩下麻痹百姓神经,维护统治者面子的作用。安东尼奥尼不会明白,穿了灰蓝衣服目光呆滞的中国人,为什么会饿着肚子,也要分享从月球上看长城的喜悦?由长城这堵大墙想到北京神秘宫墙的安东尼奥尼,探讨墙里墙外人们不同生存状态的欲望,最终被告知拍他的这一想法实属狂悖。如今,这位大师当年拍下的纪录片《中国》,已被世界奉为经典,教导着一代又一代莘莘学子如何面对生活的真实。

然而,就因为影片画面中,曾出现过一头猪的特写,背景音乐却配以革命样板戏《龙江颂》女主角江水英的唱段“抬起头,挺胸膛,高瞻远瞩向前方”,安东尼奥尼被戴上反华的帽子。那一段往事,人们也许早已忘却。但是,刻录进长城这堵大墙的声音,却永远无法抹去。正是当年那些曾无意间走进安东尼奥尼镜头的人们的后人,1991年再次走进刘效礼执导的电视记录片《望长城》,免费当了一次群众演员。那堵橫旦在国人心头的大墙,第一次用自己的目光,进行全新的审视和解读。没有像卡夫卡那样,把自己变成一只游离于社会的甲壳虫,从而不问世事,逃避火热而复杂多变的现实;也不会像安东尼奥尼一样,一味地追求写实,从而忽视渐变中的中国,那愈来愈多的纯真与美好。

如今,狼烟散尽的长城蜿蜒在夕阳中,留给一个民族的只有昔日的辉煌与悲怆。除了无限地放大美好,就是尽情地掩盖身上的伤疤。康熙曾对臣子维修长城的动议予以驳斥,以宋明两朝大修长城的败绩,说明与其修长城不如修人心的重要。可笑的是康熙的后人,最终也只有躲在厚厚的宫墙后边,瑟瑟地等待墙外割地赔款的屈辱。100年前的辛亥年,末代皇帝溥仪终于从紫禁城的大墙里走出来,彻底拆除了横亘在百姓心头对民主和自由向往的大墙。

大学者傅斯年得风气之先,曾以政府要员名义实名举报,逐孔祥熙,搬宋子文,蒋介石经不住舆论压力,只好让襟弟孔祥熙和内弟宋子文下野,民主的声音,他还是不敢怠慢的。傅斯年的先人,就是为了“一墙之争”留下“三尺巷”美好传说的清代开国状元傅以新。傅斯年到台大当了校长之后,终于无力超越人与人之间权力和金钱这些无形的墙。

这正像以《变形记》蜚声世界文坛的卡夫卡无缘长城一样,书生傅斯年无缘官场,到台大校长任上不足一年,就在参加议会讨论时溘然长逝。可惜,傅斯年不懂“去有形物易,去无形物难”的道理。如今,长城这堵大墙依旧蜿蜒曲折,只是傅斯年在国会上的呐喊,已了无痕迹,成了墙的永久声音。

64

长城·月

长城老了,拖着疲倦的身躯静静地躺在那里,这已不再是他的时代,他似乎已无用武之地。在很久以前,那时他还年少,人们盲目地崇拜他,敬畏他,把他当做永不老去的神灵,祈求他守候着一方天下的安宁。后来,有人开始用怀疑的眼神注视着他,那些眼神中掺杂着泪水与仇恨,于是许多人批判他、诅咒他。如今他成了商品,任天南地北的人们在他身上东瞅瞅西瞧瞧,吐几口唾沫或者刻下几个难看的字眼。千年的岁月是何等漫长,经历千百年的风吹雨打又是何等寂寥,长城见证着一部部跌宕起伏的史书,不经意间成全了历史的浮名。正如圆明园不应重建,长城亦无须重修。破旧的巨石被风化成沙成尘,吹进历史的怀抱,又一一凝固,成为历史本身。长城的意义已太多,而对于我来说,长城不过是一个个短暂的人生,是一段曲折的家族史,是一代又一代的传承。我站在这里,从这一个坐标,望着我那早已仙逝的祖先们来的方向,他们有的人来得急走得也太急,有一些甚至都没有留下什么痕迹,背影太模糊了,但大体上还算是一个标准的点,无数个点连成一条曲线,那便是我与他们之间冥冥中连接的一条与生俱来、永不破败的长城。

我想起我的曾祖父,那个不苟言笑、一生谨言慎行的老人,他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一生爱好读书,村里谁家办喜事丧事一定会请他去挥笔舞墨,村里的人们尊敬他,也在暗地里讨论着他的家事。我们这个家族发生了许多“过于巧合”的事,而我的成长则与这些事息息相关——我出生不久,我的四爷爷因病去世;我上大学那年,我的三爷爷又因病去世;我大学毕业没多久,我的曾祖父去世;我的孩子出生没多久,二爷爷因病去世。我注视着那一段属于我的人生长城,那一个个平凡的日子定格成一个个熊熊燃烧的烽火台,那是我的家族留给我的一条长城。

我站在曾祖父的坟前,那座坟的旁边还有两个坟,那是我的二爷爷和三爷爷,没有四爷爷的坟,只因四爷爷走得太早了,我都没见过他的样子,听母亲说我出生那年四爷爷就得了恶疾,他很想抱抱我,只是家里人怕他的病传染,只得远远地躲着他,不久他就走了,留下了两个年弱的孩子和一个坚强的妻子,我的四奶奶在四爷爷走后,离开老家去外地做生意,凭借一己之力养大了两个孩子,给他们提供了尽可能好的生活,没有再嫁,后来儿女都成家了,她也老了,一个人回了老家,重修了那间老屋——那里有她最初的幸福记忆,四爷爷也是在那间老屋里悄然离去。

曾祖父是个有学问的人,在他的四个儿子中最有学问的当属我的三爷爷,然而却是一个终身未娶没有子嗣的单身汉,村民们暗地里称他为“三疯子”。在别人看来三爷爷嗜酒如命,懒散油滑,常常不分场合胡言乱语,我却觉得他是个有趣的人,也是一个可怜的男子——年轻时是整个村子学问很高的人,却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游戏人间。他常常笑着用俄语骂人,不守所谓礼节,爱耍酒疯,一生放荡不羁,终因喝酒太多而死,死后没有办场,找几个人草草埋上了。endprint

二爷爷是个厨师,有头脑有手艺,自己开了饭店,日子也过得让村里人羡慕,但他心比天高,有一天竟突然放下老家的家业,带着他的妻儿前往大城市闯荡,“过更好的日子”,从此与老家人断了来往。他一生最大的作为莫过于终其一生为他的两个儿子在那座大城市买了两套价格高昂的房子,而他晚年只得靠蹬三轮车来维持生计,后来老家成了经济开发区,他离家十几年后终于重返老家,而那时的他早已不再是那个办事“大方”的人,变得斤斤计较,可以为了一分钱与别人争得脸红脖子粗。不久,因病去世,由于他早已与老家的人断了交情,死后没有多少人来为他送别,只是找几个人简单办个场匆匆埋上了。

我的爷爷遗传了曾祖父老实厚道的性格,只是没有曾祖父那么多的学问,一生本本分分,熬成了一个退休工人,晚年过得还算和睦,但却和他的父亲兄长一样嗜酒如命,不爱惜身体,至今虽已戒酒,却不再有稳健的步履。

村里人常常暗地里讨论着我们这个家族,我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为什么曾祖父和他的四个儿子都嗜酒如命?为什么四兄弟中最后只剩下一个“老大哥”?我的父辈对这些无言以对,我也只能装作视而不见——滴酒不沾,烟酒不碰是我对那些流言唯一的回应。

我的曾祖父因毛笔字写得好,扬名村落,用一支毛笔撑起一个村子对我们家族的尊敬,只是却有一个“玩世不恭”的儿子,那个他最器重的儿子自始至终没有接过他的毛笔,只知靠酒精麻醉自己,走得比他还要早,最后却是我的三叔接过他的毛笔,常常在村里的红白宴上挥笔弄墨,撑起家族最后的那点“脸面”,也算是一种家族的传承……

离曾祖父的坟不远,是一条小河,那是我小时候和父辈们一起嬉水的地方,我突然想起在很久以前,那时我还小,跟着爷爷奶奶生活,三叔常常去河里抓鱼给我吃,三爷爷也还年轻,看到我常常说着几句俄语逗我玩,我学了很久,却始终没有学会一句,然后三爷爷笑着走远了,再看到他时他已经喝多了正在耍酒疯——如果他没有自暴自弃,他的人生至少不会那么荒凉,他真得什么都没有留下,这么多年过去了,走的人太多,没有多少人还记得他,他仿佛不值得别人提起,那样也很好,我再不愿在街头巷尾听到关于他的碎碎语——因为人们只会把他当年做下的一些“荒唐事”当成一个个笑话来消遣,那些事其实一点都不好笑,不过是对弱者的讥讽与不屑罢了……

我想起曾祖父的面容来,想起他临终前一天,突然精神饱满,认得清周围守候的子孙,可以一一叫出我们的名字,甚至可以下床走路。那天早晨他竟让我的父亲上街去赶集,我父亲当时很惊讶——曾祖父已卧床数月,只能吃一些流质食品,身体虚弱,意识全无。医生说他无病无疾,只是大限将至,身体机能日益衰退。那天夜里,曾祖父走得很安详,享年八十六岁。也许那就是人们所说的“回光返照”。

我觉得一个人只要是正常死亡便可称得上有福分,我的曾祖父可算是有福分,但一些迷信的邻里却说曾祖父的命太硬,以至于抢了他的子女的福分——他怎会想到他的四个儿子中有三位先后死于恶疾,而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噩梦在他身上竟重复上演了两次,当然最后那一个噩梦他应该庆幸没看到。

?我站在这条家族的长城上,想起许多尘封的旧事。这个家族似乎从没有族人出人头地过,他们只是平凡地走过一辈又一辈,有的留下了一些还算漂亮的字迹,有的留下了一些辛酸的“荒唐事”,有的则什么都没来得及留下。生命的长城依旧绵延铺去,我流着这个家族的血液,就算这个家族太过暗淡曾经一度让我抬不起头来,但我仍继续带着那些不能抹去的家族印记大步走向前去,我知道这条血脉相连的长城永不会破败,只会代代相承,子子孙孙,一直延续下去。

我想起多年前写下的一首小诗,也许我终其一生所做的也不过是为我的家族尽可能增添一抹微光,不管最终那个心愿实现与否,那都是那条“长城”从小就给予我的责任与期待。

归 鸿? ?

你注定/跋涉在悲与喜的轨迹/高原或深涧的旅程/不过是烟雨中的印象/年轮总与宿命的风纠缠不清/枯藤蔓延/老树在寻找另一个黄昏里最初的孤寂

留一个背影/给那片天地/在死亡来袭之前/用翼与血筑你的鸣叫与信仰/坠落的地方/名为故乡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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