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也管不住自己的手,看到花就想折。
小时候家里有一只绛色大花瓶,本是有底座的,但不知道被谁拿走了,剩了只孤零零的瓶子。有一年除夕清洗佛龛,不小心将瓶口磕破了一块。祖父喜欢种花,我很小的时候在东院辟了一块菊园,品种甚多。逢到秋霜之时就剪了花束作瓶插,能一直到冬天。南天竹也好看,朱红的果子。栒子的颜色更清美,且鸟雀爱啄食。梅枝就不大舍得剪了。以前小学校有好大一树朱砂梅,学校改变格局,要将那梅树挪个地方,一众人花了好大的工夫挖坑挪花,结果还是伤了它,当年冬天没有花,第二年才恹恹地开几枝,瘦了不少。记忆里有几种花脾气是很大的:兰花,梅花,桂。据说不能给桂树浇人尿粪。“树会气死的。”母亲说。确乎如此否我也未细考,总之家里那两株桂树从来都只喂豆饼和鸡粪。冬月里,蜡梅、松枝、水仙三种很相宜,可作岁朝清供。蜡梅的香气很温厚,水仙有点甜,都是让人不忍割舍的气味。梅花的香气冷冷的,折枝也开不久,很快就枯凋了。
开春以后瓶子一直不寂寞。先是白玉兰,毛茸茸银色的花苞,要半开的时候才能折下来插瓶,过一两日也就开了。若折得早,则花苞没展开就会整个儿掉下来。此花肥腴清洁,可以单独作瓶插,瓶子愈拙朴愈好,不必喧宾夺主。而我想说的是,这样美好的花,一大树开在天底下多好呢,折了有些心痛,因为花期本来就很短很短。那阔大的绿色的叶子毫无性格,除了早春轰轰烈烈开一阵,其余的时间都沉寂了。白玉兰花瓣好吃,那不是一般所讲的吃花,只是吃那意思,其实味道又酸又涩很无趣。白玉兰是真正有味的,胖,汁水多,裹面油炸丝毫不减清气。接下来是桃花,这个开得热闹,也不稀奇,一大枝斫下来并不心痛。花谢之后玫红的花萼与浅红的花丝也好看,而那叶子还能青一阵。迎春与连翘也美,花枝柔长,甚为窈窕。山桃、山樱,这些都宜一大枝单独折下。杜鹃就只好和草本藤本一类的植物相配了,胖乎乎的小瓶子插一束,会很可爱。紫藤是极好的,从山里带回一大枝,可以配铁瓶,衬着窗下的帘子,是清物。
三月里纳兰来家里喝茶,那时玉兰还没有开,我总是惦记着想偷。下午出门过景山,见大片牡丹花田,肥猫睡在底下。忽然想牡丹作瓶插才好呢,花开富贵者也。
那一日我没折花赠她。是她抱了一大束勿忘我来见我,也就是深波叶补血草,紫色的,裹在报纸里头,在天安门东那一站,招招摇摇,我特别喜欢。那花后来一直插在一只描着桔梗花的瓶子里。
有一天夜里,我在楼下车站等人。看到皇城根公园里一树一树玉兰开得真好,按捺不住野心,四下张望着要去偷。在树下蹦高儿,伸手够,偷了一枝就噌噌噌欢天喜地跳下花坛,将其藏在衣服里。过一会儿觉得不够,又跳起来折了一枝。作淡定貌踱步回去时,突然发现马路对面的站台上站了一排人,心下大惊,很是惭愧。觉得将花藏在怀里遮遮掩掩甚无风度,索性拿出来,很自得地擎在手里。
我离开北京的时候,这两枝玉兰还没有开。
(选自《燕巢与花事》,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2年5月出版)
品读
苏枕书爱草木,爱猫,爱绘事,爱文字,是个深谙生活与艺术之美的姑娘。细腻,敏锐,对生活物事有独到的体察,并能流泻于婉丽俊美的笔端,未尝不是一桩美事也。
攀折花木从来为人所诟病,这篇文章却别出心裁,专写折枝,别有一番风雅意蕴。冬去春来,自幼及长,瓶子里的花缤纷相伴——菊、梅、水仙、玉兰、杜鹃、紫藤……花移时往,一段灵秀的女儿情态却是宛然在目。尤其最末一事,“偷”了公园的玉兰花,正遮遮掩掩故作淡定从容,却发现对面有一众目击者,“索性拿出来,很自得地擎在手里”,行文俏皮,如见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