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得意(蒙古族)
下午三点的阳光实际上要比正午的阳光充沛得多,像是一把把从天上伸出来的剑,直刷刷地抵到树叶上、水面上、道路上,细听起来有些滋滋的响动。营区道路两旁的柳枝就那样无精打采地站着,好像一颗颗受了批评的头颅。事实上,到了后来,陆曲的头低得比这些树枝还要垂,垂得都要让胸骨支撑不住了。轻微的风从营区一隅的鱼塘水面上掠过,无数细密的碧绿色波纹从此岸一直推向彼岸。紫燕飞快地俯冲过来,尖尖的翅膀迅速地划破水面,看来它是不甘于日子就这样平淡无奇的。就在那重重叠叠的涟漪碎出的道道裂痕还没来得及愈合时,鱼塘边传来的一声惊叫,让营区再也安静不下来了。
正是演习时节,团长、政委以及其他团首长半个月前带着一百多辆车,浩浩荡荡地开向了位于草原深处的军区综合训练场。
演习的时间每年都固定在同一个时段,参加的人员也都是预案中的那一班人马。如果已经走上了副政委、副团长或副主任等岗位,在演习中基本上就是充当“打酱油”的角色,或者后留。后留是部队里比较流行的军事用语。通常讲的是大部队离开营区执行某项重大任务,而一些派不上用场的官兵留在营区看家守院。当然,后留也是要有领导的。
出发前,团长拍着副政委陆曲的肩,语重心长地说,“在家辛苦你了。你现在就是‘一号了,回来我们一起喝庆功酒。”
陆曲一时找不出哪一种表情更适合面对团长,却还要往脸上挂上几丝荣耀,“放心,感谢信任。回来给你们接风。”
车队隆隆启动了,威风凛凛,又气势磅礴,没有谁相信他们会打败仗,稳操胜券的样子。
早些年呼风使雨的炮兵营陆营长现在的副政委陆曲怅然若失地望着那支蜿蜒数里的车队,他能够听到早些年前在他的口令下炮阵齐啸的轰鸣。回过头,他看到了身后站着的三五十号送行的官兵,忽然觉得肩上的担子很重。重得有些让他喘不过气来。这些后留的兵融合了肩周炎、肾结石、哮喘病……基本上都与伤病有关,他简直成了荣军院的院长。
留守工作的难处陆曲是知道的,或者说是深受其害。八年前,就在他当指导员时,他因为踢球伤了脚而被确定为后留,负责抗洪期间全营的留守工作。结果,炮兵二连叫朱二虎的兵在垃圾堆里像是中大奖一样拣到了一枚地雷引信。那个和名字有些相仿的战士“虎劲儿”上来了,他竟然把引信引爆了。结果,朱二虎左“虎爪”上的三个与生俱来的手指从他身上永远谢幕了。
朱二虎惊天一爆,失去了三个手指头。陆曲则得到了一个记过处分。理由是工作不尽职。
全团最优秀的指导员陆曲同志从此在正连的位置上磨练了五年。后来,他的能力和敬业精神在领导面前竖起了足够的信任,职务才摇摇晃晃地往上爬了爬。
陆曲每天天一亮就从热乎乎的被窝里钻出来。后留的人员不用训练,就是打扫营区卫生和站哨,但最关键的是一点也不能出事,不能出哪怕一点点的事。陆曲有过深刻的教训,所以对后留工作就格外地上心,拳头那么大的心脏要是掏出来给别人看一看,那都要成碎片了。
陆曲从小在部队里长大,也就是说他长这么大就是看着炮车炮阵过来的,从父辈那里延绵来的血液里奔淌的就是军人的气质。在内心里,他是喜欢战场的,也总把自己当成一个战场指挥官来看待,他家里本来不大的房间硬是让他营造出了十足的战争味道。军事类书籍整整占了一面墙的位置,地中央是一个自制的沙盘,正对着门的墙上整齐地挂着军用挎包、水壶、武装带,还有一顶钢盔,好像他在家里时时面临出动一样。一次,军校的同班同学到家里做客,看到陆曲把屋子装修成这个样子,有些吃惊,“你竟然在看这些书?就是打仗了,也轮不到你一个搞政工的去指挥。何况你还是一个副职。你是有什么梦想还是过于天真呀?”
同学是十几年没见了,陆曲不好驳他的面子,只是不尴不尬地笑了一下,笑了一下之后那表情就挂在心上了,像是冻住的波澜,褪不去,也兴不起浪,最主要还是同学说出的“副职”对陆曲有了刺激。早些年前,他还是营长时候,团里副政委在一个座谈会上讲了一个顺口溜:副官副官,就是值班;看看报纸,抽点闲烟;呆着没事,转转小圈;若再没事,扯扯床单。当时,他听着这些话,心里想还真是那么回事。可是轮到自己上任了,他又觉得副政委的总结简直是瞎扯。计划生育的事他要管,要不断地向计划生育检查组汇报全团干部家属优生优育情况,以至细致到使用节育药和节育工具的比例是多少,他一个当初威风八面的炮兵营营长竟要用当初下达群炮射击的声音尽量温婉一点地来讲这些数字。这且不说,哪个干部、士官结婚、离婚都要他审批,头胎指标要他签字,上访的、告状的、干部福利、纪检工作等等,总之团里的“破事”“烂事”都得归他管。呵呵,陆曲官不大,权大着呢。
即便这样,陆曲还是喜欢军事指挥。他明明知道自己这个梦想没有机会实现,可他还是要去琢磨。哪个纯粹的军人不喜欢打仗呢?打仗要死人,要受伤,这都是要面对的,陆曲有这方面的准备,这在他当年报考军校的时候就决定了。那年他十八岁,正在边境一线指挥作战的父亲认认真真征询了他的意见。陆曲被作战参谋叫到了作战值班室接他老爹从前线打回来的电话。他老爹对他散养惯了,直到听说儿子报考炮兵指挥学院这个消息的时候才忽然发觉儿子长大了。在电话里,身在一线的师参谋长听到了他儿子掷地有声的回答,人同有一死么,军人就要死得轰轰烈烈,死得其所。参谋长在电话中沉默了一会儿,说,蛐蛐呀,你长大了。后来,陆曲在无数次教育上,对战士们重复他当年回答父亲的这句话,只是听的人不知道这句本该让人热血沸腾的话怎么被陆曲讲得像是电影台词。不过陆曲每次讲这句话时,脑海深处还会响起父亲叫他的那句“蛐蛐”。蛐蛐是他的乳名,父亲给他起的。父亲把这个名字一直叫到他十八岁,自从他考上军校之后,他就成了父亲口中的“陆曲”。很多时候,陆曲都希望父亲还是像以前一样称呼他非常喜欢的这个乳名,但是父亲再也没有叫过。即使父亲离世前把他叫到身边时,叫的也是“陆曲”。跪在父亲遗像前,陆曲哭得非常伤心,那时候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自己是一个没了父亲的孩子。这个世界上已经不再有蛐蛐,只剩下一个叫“陆曲”的人要很男人地活着。
两天前,一个新兵在医院住院时被一个实习护士成功俘获了爱情。结果女方家长扑灭不掉女儿熊熊燃烧的爱情火苗,带着三个亲戚到了营区门口,非要面见领导。陆曲接到报告后让纠察队把那一行人挡在了门外。然后,立即派人到医院把那个沉浸在爱情中的列兵接回了营区。女方家长一旦急眼,小战士吃了亏他就没法向战士家长交代了。
就在陆曲还没来得及给那个列兵单独谈论爱情与事业的关系,营区里又出了一把事。后勤处士官谌时贵的对象风尘仆仆奔到了部队,一进营区就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焐得热乎乎皱巴巴的纸。上面赫然写着“打倒陈世美!”谌时贵和村里这个女青年相处过一年,后来因为性格不和分手了。其实,一年来女方在内心里也不喜欢谌时贵,可是非就出在了部队的工资调整上。原先一个月只领不到两千元工资的谌士官,工资瞬间跃升到三千挂零,这对他们那个极度贫穷的村子来说,无疑是让人羡慕的数字。女方再三核计之后,跑到了部队找组织讨说法。要不让谌士官和她接着处,要不就赔偿她精神损失费。
陆曲一个电话把谌时贵请到了办公室,结合自己有限的法律知识,陷入了谌士官与女青年是否有事实婚姻的调查之中。
鱼塘边传来的那声惊叫,陆曲没有听到。但是五分钟后气喘吁吁跑来的保卫股长煞白着小脸告诉他,出事了。而且事不小。
陆曲听完保卫股长急三火四的汇报之后,把头仰向了天空,足有三分钟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他看见天边的火烧云此时像马血一样洇进了他的眼睛。他似乎听见了科尔沁大草原深处的靶场里所有指向苍穹的炮管停止了呼吸。
陆曲拨通了千里之外团长的电话,电话铃声在长时间的呼叫之后终于接通了。之前,铃声每响一下,陆曲的耳膜都像被那铃声撕扯了一下,一直从耳朵深处扯裂到心里。陆曲不知道该怎么向团长报告他刚刚得到的这个消息,直到团长在电话里气急败坏地告诉他正在指挥所指挥时,他才把一个兵触电了的消息报告给团长。他相信,他的这个消息比靶场上的任何一声炮声都响,杀伤力都大。
团长的电话挂断了。陆曲眼前顿时幻化出团长的愤怒,团长的愤怒正像落在目标区里的炮弹炸起一堆堆的灰尘,那灰尘能漫住整个世界。陆曲同时也能想象出来正在演习现场的各个常委的表情来。这件事意味着什么陆曲是相当明白的。也就是说,山上演习的上千名官兵在模拟中打赢了一百场仗,也输给了他在现实中打败的这一场仗。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就是这个道理。亡人!不论是事故还是带有英雄壮举的故事,用不了一天,就会下发到全集团军各个师团单位。团队一年的努力都将付之东流,只有等到明年从头再来了。陆曲的眼前交叉幻化着保卫股长讲述的现场和团里一年的工作,飞一样向鱼塘跑去。他只听见保卫股长在后面气喘吁吁地喊,“卫生队已经送市急救中心了!”
留守的第五天,陆曲认识了一个兵。那天,陆曲拎着旅行包从汽车连门口经过,一个一级士官从身后追了上来,那个士官就从他的手里拿过包,往肩上一甩,“首长,我帮你拿吧。”
陆曲笑呵呵地看着那个士官,“没多沉。”
士官声音脆脆的,“我也是顺路要去办公楼。”实际上,他说这些的时候脸微红了一下,陆曲知道他善意地说了谎。
陆曲发现那个士官清清爽爽的,脸上布陈着一种让人说不出的坦率和诚恳,没有一丝造作和虚假。快要到办公室时,士官放慢了脚步,等陆曲进了办公室后,他在门口清脆地喊了一声“报告!”
陆曲小声嘟囔了一声“靠”,然后装出不高兴的样子,“客气啥?进来吧。”
士官涨红着脸,把包放在了沙发上,说了声“首长再见”,便迅速退了出去。
陆曲一直听到那个士官的脚步声下到了三楼,才忽地想起了什么似的从办公室冲了出来,“哎!小伙子!你叫啥名?”
“桑木!”伴着空荡荡的楼梯上的脚步声,这两个字塞进了陆曲的耳朵。
从此,陆曲记住了汽车连一个叫桑木的兵。桑木,他为什么叫桑木呢?陆曲一直想问一问他。
第二天一大早,陆曲到鱼塘附近检查。还没到鱼塘,陆曲就听到“梆梆”的敲击声。再转过一个弯,他看见一个兵正蹲在鱼塘边的小木桥上,一只手拿着棍子敲击着桥头,另一只手在不停地撒鱼食。初升的太阳金色的光芒慷慨地照耀着柳林下的鱼塘。照耀着鱼塘上的木桥,照耀着散发着草香味的小路。当然,也照耀着那个喂鱼的兵的周身。所有的一切,都被阳光镶上了一道金亮亮的边。喂鱼的那个兵健硕的胳膊伴随着敲击声,在清晨的光线里划出一条条优美的弧线,阳刚而又极富韵律。
陆曲走上木桥的时候,他惊异地看到成群的鱼正随着敲击声迅速地汇聚到桥头,鱼儿们欢快地摆着尾把平静的水面搅起“哗哗”的响声,一圈一圈偌大的水纹延着鱼食击出的水花向四周扩散着。
陆曲忽然看清了,蹲在桥头的那个兵是桑木。那个兵是桑木!陆曲的心忽地跳得快了。从昨天短短的接触中,他依据多年的带兵经验判定出这是个极其听话和上进的兵。十几年在基层,陆曲早就积累出了这样的经验,哪个兵比较懂事,哪个兵比较顽皮,哪个兵比较上进,哪个兵比较懒散,他只要说上三五句话,看上一两分钟,他便会估计得差不太多。每新接触到一个战士.他都有些神经质地想象这个兵在战场上应该分配给他一点什么任务呢。现在,事实证明了他昨天的直觉。这个兵一大早就出现在了这里工作,便已经证明了他是一个责任心很强的战士。而从部队的惯例来讲,能够单独执行任务的战士,在领导的心目中首先得到信任。
“桑木!”陆曲一直绕到了桑木身后,他还没有觉察,陆曲不得不先招呼他了。
桑木显然是被陆曲这突然一嗓子吓了一跳,身子一歪,差点掉进水里。当他看清是陆曲时,脸一下子变得通红,“首长早上好!”
“一天喂几回啊?”
“鱼食一天喂一次。下午割些草,草它们也吃。”
“鱼还要喂草?”
“我也是喂上鱼才知道的。鱼吃草,在鱼塘边割了直接抛里面就行。这样能省些鱼食钱。”
陆曲对这个鱼塘显然来了兴趣,“这里得有多少鱼呀?”
“连队当初下鱼苗是八千尾,加上去年没捞净的,怎么也得一万尾吧。到了私末——”
“到了秋末开网时我来吃你的鱼,别拿太苗条的鱼出来招待我啊。”陆曲打断了桑木的话,他觉得以后每天早上都应该到这里来看看桑木喂鱼,还有其他连队要检查,他转身从桥上要撤。
桑木神兮兮地一招手,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小声说,“首长,你过来,过来!”此时,他像个刚刚懂事的孩子,他的手挥得有些急切。陆曲觉得已经不能拒绝了。
“咋了?”
“从春天我就发现了,这个鱼塘里有条红鲤鱼呢!”
陆曲也觉得有些惊奇了,“红鲤鱼?”
“你看。”桑木用木棍敲了几下,抓起一把鱼食轻轻投入了水里。不出一会儿,果然有一条三寸长的小红鲤鱼出现在了抢食的鱼群中。
“它天天来吃食呢,最准时。它一来,我一眼就能看到它。”
陆曲蹲在桥上看了一会儿,“真还没有第二条了,是挺好看的。”然后也扔了一把鱼食。
陆曲从鱼塘往操场上走的时候,才想起又忘记问桑木为什么起了一个这样的名字了。
那天下午,陆曲的办公室被人敲响了。打开门一看,是桑木在门口站着,他的手里捧着一个大玻璃瓶子,有些兴奋地看着陆曲,“首长,我把它捉到了!”
“你怎么把它捉到了?”
“我看首长喜欢,就把它捉来了。你在办公室里养着吧。你看它多好看呢。”桑木径自迈进了陆曲的办公室,用袖子把瓶底上的水轻轻一擦,把瓶子放在了陆曲办公桌上。
那一尾红色的鲤鱼在清绿绿的瓶子里自顾自地悠闲地游着。桑木抖动着湿漉漉的手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离开了陆曲办公室。
向团长报告完一名战士触电后,陆曲像是疯了一样和保卫股长向鱼塘跑去。那时,他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在晶莹的泪光中,一条红色的鱼游得眼前红光一片。陆曲有些混乱的思维此时却格外清晰,他觉得那个战士一定是桑木。他已经喊出来了,“桑木!桑木么!”然后,他停下脚步冲保卫股长有些绝望地喊到,“是桑木吗?!”
保卫股长不知道陆曲说出的“桑木”是什么意思。但是他看出了陆曲眼中的急忿。
陆曲冷清了很多天的办公室热闹起来了。凡是后留的干部都来了。一个个像是打了败仗,脸上没有表情也没有血色,头垂在日光灯下,如同一盘盘成熟的向日葵顶着太阳。陆曲的声音无力而且无助。
没有到达鱼塘,陆曲就已经知道那个兵就是桑木了。因为保卫股长告诉了他触电的是看守鱼塘的兵。陆曲愣怔着眼睛盯着保卫股长,保卫股长看到了他瞬间充血的眼睛布满了恐怖。他不知道陆曲怎么会如此的狰狞,但是这种面孔下却是再也隐不住的绝望。陆曲一下子把身子转向了鱼塘的方向,“桑木——你让我怎么办!”
保卫股长同样也失神了,他站在那儿,不知该说些什么。因为他不知道陆曲为什么会这样失态,这不符合他一贯雷厉风行的作风。
那天他们是这样分工的:军务参谋和保卫股长调查此次事故,最快时间上报师里值班室,同时要交他一份,由他亲自向师里值班首长汇报;计划生育干事负责通知桑木的父母,陆曲一再强调不能讲出实情,只说有事需要来一下;组织干事查找相关文件,以备家长咨询。最重要的一项是联系殡仪馆,由陆曲亲自去办了。
冰冷的桑木安静地躺在陆曲的怀里,陆曲刚刚把他当成战友还不到两天,而此时,他竟觉得他更像是一个孩子,一个正向着美好未来奔跑的孩子。可是,他的脚步突然停滞了,他匍匐在地,成为了一道伤疤。陆曲温热的泪水不知觉地滑过脸颊,成串地落在桑木的脸上。恍惚中,陆曲竟看见桑木睁开了眼睛,他的清澈的眸子里闪着青春的光亮,而在那光亮深处是成群游动的鱼。那些鱼搅起了水面,水面又渐渐变得一片模糊。陆曲已经完全失态了,他全然不顾在场的其他人,完全褪去了当领导的权威,哭得像一个失去孩子的父亲。
此时的桑木从里到外都已经换上了崭新的军装。衣领上的领花闪闪发光,一级士官的肩章被灯照得银光闪闪。
在殡仪馆坐了整整一夜的陆曲没有合眼,也没有作声,像是一尊半身雕塑,沉默地堆在那把椅子上。一夜间,陆曲憔悴了许多。第二天一早回到营区时,军务科长已经从师里赶到了。军务科长是陆曲的同学,要是往常俩人早就不客气地掐起来,而此时显然谁都没有开玩笑的心情。陆曲凄惨地咧了一下嘴,接着叹了一口气。不用说什么,沮丧的心情全呈现给了眼前的同学。
“我凌晨三点就到了,刚刚把现场都勘察过了。”军务科长凭多年处理事故的经验,已经判断出陆曲忙得还没来得及调查事情经过,他问疲惫不堪的陆曲,“你知道那个兵是怎么电死的吗?”
陆曲摇摇头。昨晚发生的一切确实让他的大脑陷入了呆滞状态,直至此时他也没细想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他一直在想如何向桑木的父母来解释这件事,如何来安慰他们。一个如此可爱的战士怎么能说没就没了?作为留守的最高领导他不知道桑木父母来队后会是什么样。昨晚军务参谋看过桑术档案后已经向他汇报过了,桑木的家庭成员非常简单,除了父母就是他,也就是说桑木是独生子。听到这个消息时,陆曲感到头一下子大出了一圈。
军务科长铁青着脸从机关楼前直接往鱼塘方向走,他的手里好像有条绳子在牵着陆曲,陆曲只好像俘虏一样顺从地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军务科长回头看了一眼陆曲,说,“怎么,这一棒子把你打蒙了?你以前不是总说不怕战争吗?”
陆曲没兴趣回答他,只有心里嘀咕着,这要是在战场上可能还好办。
事发现场已经被一条黄色的胶带围成了一个长方形,两个扎着武装带的战士正在外围警戒着。军务科长停在了警戒线外,“陆副政委你看,”他用手指向了圈里,语气就在这一瞬间变化了,表情猛地变成了福尔摩斯,“那个兵昨天负责从鱼塘里往外抽水,在抽水过程中,这个水管中间的接头被过大的水压冲断了,这时水开始从接头处往外流。那个兵蹲在这里接水管,结果水把他的身上溅湿了。”
说着,军务科长转过身几步就跨上了木桥,陆曲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往木桥上走,军务科长还在说,“那个兵一看水管接不上,水还在往路上流,情急之下,他在这里把水泵从水里拎了上来。水管里的水这下不流了,但是水泵却在一直空转。声音应该很响。”
“然后呢?”军务科长像是侦探课上的教员在提问学员一样问陆曲,见无人作声,他看了一眼陆曲,陆曲正失神地望着木桥。就在几天前,他就是在这里看着桑木边喂鱼边和他说话,而现在,木桥上的敲击声没有了,水面平静得没有一点波纹,像是水下没有一点生物一样,一切都变得死一样的沉静。只有军务科长在用想象还原着昨天下午这里发生的一切。军务科长又拐向了另外一个方向,他在一棵大榆树下停住了,向陆曲招手,“你过来!”
军务科长神探一样阐述着他的侦察结果,“然后,他想到接电处拉电闸,结果当他走到这时,他踩到了漏电处。于是,事故发生了。”末了,军务科长叹了一口气,“他要是身上不湿就没事了。”
军务科长把他的侦察结果向陆曲有根有据地复述了一遍,问,“你说,是不是这样?”
陆曲还是没有说话,他的目光正愣愣地望着身后的鱼塘。老同学的推断他没有精神去分析有无道理了,他也在极力想象这件事到底是如何发生的。昨天他只是到现场看了不到一分钟就直奔去了市急救中心,半路上又接到了卫生队长的电话直接去了殡仪馆,这现场他还没来得及仔细看,还没来得及认真分析和推断。现在军务科长这样一问,他倒对这个每天都来的鱼塘感到陌生起来。
漏电的电线在树根下直挺挺地躺着,不远处的水管卧在泥水里,谁都不会相信,十几个小时前,一个鲜活的生命就在这里终结了。而且终结得有些离奇,没有一个人亲眼看见。只是不远处一个打扫卫生的战士听到了一声惊叫,等到那个兵跑过来,事情已经发生并结束了。
集团军关于这起事故通报的传真电报发得很迅速,桑木的父母赶到部队时,传真员刚把这封加急电报呈到陆曲手里。陆曲根本来不及看一眼传真电报内容,往衣袋里一揣,几步就奔着车迎了上去。车门打开了,一个中年男子从一侧钻了出来,他嘴角抽动了两下,没说话。到高速路口接车的计生干事向陆曲介绍,“这是桑木的父亲。”计生干事说完,腰就弯向了车里,他双手扶住了一个中年妇女。坐了一夜私家车,那个女人的头发披散着,眼睛布满了血丝,干裂的嘴唇一直抖动着。不用介绍,这就是桑木的母亲了。陆曲上前一把握住了桑木母亲的手,只是喃喃地叫了一声“大姐——”便不知再说些什么。
什么都不用讲,这个冷硬硬的见面已经说明了一切。虽然陆曲一再叮嘱接站的干事,见了桑木的家人先不要讲真实情况,但急三火四告诉家长半夜三更地到部队来,再蠢笨的家长也会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无非是不愿往最坏处想,也不敢想。
桑木母亲还是问出那句石破天惊的话,“我孩儿到底咋样了?”实际上她问这句话之前,已经从陆曲的表情上知道了答案,但她还是要问。她的声音再一次提高了,“我孩儿到底咋样了?!”然后直挺挺地仰向了后面。早已做好准备的军医和卫生员一把托住了她的身体,抬上了担架。
保卫股长小声地对沉闷得吓人的桑木父亲说,“叔,咱们走吧。”桑木父亲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面,在陆曲和保卫股长的搀扶下向招待所走去。
室内是沉默的,长久的沉默。谁也没再开口问,并不等于他们不急于知道结果。也没有人开口说,怎么能说出口呢?当初人家孩子戴着红花在喧天的锣鼓中穿上军装入伍了,两年之后竟让他们希望的天空一下子变得黑暗而没有一点光亮。如果是在战争中牺牲了也好,哪怕命没了,但最起码还是光荣的。可是现在,连死亡的过程都讲述不清,谁还能开这个口呢。
桑木母亲的哭声再次响了起来。听到哭声,一屋子的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终于在昏厥中醒过来了。
桑木母亲微弱地睁开眼睛,手一点点抬起,伸向了陆曲,在空中无力地抓了一下后,问,“首长,告诉我,我孩儿在哪呢?”
陆曲蹲在桑木母亲的床边,头深深地埋在了床沿上,“大姐,我没有把孩子给你看好,你打我骂我吧。”说完,抬起头直视着桑木母亲,泪水扑飒飒滚了一腮。
先前桑木父亲还探着身子看着桑木母亲,听到此话,身子一下子缩紧了,好像他坐着的沙发就是一个陷阱,把他要吞进去了,人霎时矮了一截。嗓子深处发出一串古怪的声音。桑木母亲再次号啕起来,氧气袋被她一把打落在地,她涕泪交流着撕扯起自己的胸口。
事故通报给了陆曲迎头一棒。通报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要查清各种责任。且不说自己要负领导责任,桑木作为当事人,恐怕也难逃干系。如果查起责任,他也要戴上一顶不注意安全隐患酿成事故的帽子。而这顶帽子对他来说却是一辈子也无法摘下来的。陆曲替桑木觉得委屈。可是,就事故现场来讲,谁又能说清呢?谁都没在现场目睹一切。只能由着师里工作组凭现场和以往经验来推断,此时,陆曲多么渴盼桑木能够活过来。
陆曲傻了一样坐在办公室望着天花板,停了一会儿,他的目光又游移到了办公桌上那只装着红色鲤鱼的玻璃瓶上。那条鱼好像觉得屋里空气太压抑,试探着向外跃了一下,它没有跃出,身子在空中逗留了一瞬又落回了水里。陆曲的神情又有些恍惚了,就是几天前,桑木还精爽爽地喊着报告敲这扇门,现在,那个浑身上下透着阳刚劲的小伙子说没就没了。看着那条鱼游来游去,陆曲也不知道为什么坏心情竟一点点转了过来。他的心思被带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找不到了家。
陆曲处在一个十分难堪的境地。在内心里,他希望想尽一切办法让桑家人在心灵上有个安慰,可是实际处理过程中,桑木有可能就被定成事故责任人。事情明摆着,军里已经把这件事情定成了事故。团里即使想翻案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何况,军里说的也没错,不管责任是谁的,这就是事故么。只要亡人就是事故,这没有任何辩解。
事情总归要解决的。桑木的母亲在几次哭得死去活来之后,终于坐在了团会议室里面。桑木的父母,还有第二天从家里赶过来的舅舅坐在一面,团里事故处理组坐在对面。
桑木舅舅一看这阵势,痛苦的表情瞬间换成了痛苦的笑,“看来我们今天要受审了。以前儿子在的时候来你们部队可不是这么严肃。”
陆曲的脸霎时红到了脖根,“不是,不是,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只是谈一谈下一步怎么办。”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后来只看到他的口型在动,声音却是听不见了。
坐在陆曲旁边的保卫股长赶忙打圆场,“今天,我们事故处理组人员和你们一家坐下来,主要是一同来研究一下关于桑木的后事处理和抚恤的问题。事情发生了,怎么着也得商量个办法。”
保卫股长说完侧歪着头看陆曲。陆曲用眼角瞥了他一眼,知道该轮到他表态了。陆曲咳了咳嗓子,低头瞅了桑家人一眼,“桑木同志在我们这个单位工作一直很出色,不幸出了这件事。今天我们来谈一下这件事。首先,我们团认定这件事是——”
陆曲又瞄了一眼桑家人,继续说,“一起事故。”
说到这里,陆曲明显有些底气不足。
“我们的意见是——”陆曲接着说。
“往下就不要说了。”桑木一直沉默着的母亲说,“你们这样认定,我们家长首先就不接受,往下说还有什么必要么?”桑木母亲的声音不大,是从嗓子眼里飘出来的,但分明已经加入几天来从没有过的愤怒。
陆曲没再吱声,静静地听着桑家人的话。
“这是谁认定的事故?”桑木的母亲接着问,“这是谁认定的事故?”
保卫股长接过了话,“从现场情况来看。是桑木情急之中踩到了漏电的电线上。”
“你在现场了吗?你们谁在第一现场了?告诉我,谁在?可以让他来告诉我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呀?”
没有人吱声。紧接着又是沉默。
长久地沉默之后,保卫股长又开口了,他想让自己的表情尽量和缓下来,可一时还是变不过来,尴尬又有些同执地接着讲,“师里工作组连夜就来了,他们经常处理各种事故,他们根据现场情况判断,就是这样的情况。”
桑木母亲猛地站起来了,由于动作太突然,桑木父亲连拉一下的举动都没有做出来,“我孩儿已经没有了,我不希望你们给他扣上这样的帽子。”
桑木的舅舅扯了一下她,“姐,咱们得让部队把话说完。别太冲动。”这时,桑木的父亲想要说什么,结果又是嘴角抽动了两下,把头扭向了一边。
“我不冲动。”桑木母亲坐下来了,缓了一口气后,她接着说,“那让我说,我儿子是为保护部队财产牺牲的!”
桑木母亲越说越激动,最后又站了起来,“我送来的是活着的孩子,我当妈的得给他讨个说法呀。”
说完,扔下众多面面相觑的人转身走了出去,桑木的父亲总要跟出去的一挥手,急跑两步扶住了她,会议室里的人听到走廊里传出了悠扬断续的哭声,最后那哭声变成了撕心裂肺的表达,谁都听得清楚那哭声代表了什么,但此时谁也找不出更合适的语言。
桑木舅舅长叹了一口气,“没办法,她家真是天塌了。”陆曲注视着他,想听他再说下去,桑木舅舅也明白了陆曲的意思,“怎么办?让她哭吧。有我姐夫呢。”他特意把“姐夫”两个字说得有些重,好像桑木的父亲有着起死回生的能力。也是直到这时,陆曲才忽然发现,这几天来桑木的父亲几乎是一言没发,暗黑色的脸上没有表情,多数的时候就是紧抿着嘴角,沉默得像是一块木头。让所有人都觉得桑木的母亲就是他家的代表,是他家的发言人。
一直在一旁陪护桑家人的计生干事小心地望着陆曲,再看一看桑木的舅舅,有些谨慎地说,“时间很长了,都上一下厕所吧。”陆曲又看桑木舅舅。桑木舅舅说,“今天就不要谈了。回去再商量商量吧。”
人们陆陆续续地走出了会议室。没有一个人作声,脚步因为沉重显得拖沓。
一行人走到楼下时,桑木父亲示意桑木舅舅陪桑木母亲往前走,然后他站住了,回头焦急地看了一眼,等到陆曲走到他身边时,他长叹了一口气,一巴掌拍在了陆曲的肩上。桑木父亲那一拍,让陆曲一下子又想起了团长临出发时在他肩上那语重心长的一拍。陆曲像是被点了穴一样立住了。
那天晚上,陆曲陪着桑木的家人用餐。陆曲坐在桑木父亲和母亲的中间。他先是站起来恭恭敬敬给桑木的母亲盛上了一碗热汤,双手捧了过去,不无诚恳地对几天来憔悴得几乎脱了形的她说,“大嫂,无论如何,你喝一碗汤,你不能总是不吃不喝呀。我求你了。”
桑木的母亲微闭着眼,摇了摇头。干裂的嘴唇轻微动了一下,却是没有一点声音。她目光迷离地望了站在身边的陆曲一眼,抬起手,把碗轻轻地推开了。
“副政委,我姐吃不下,不用管她了,她一直在输液。”桑木的舅舅侧过身拉陆曲坐了下来。
陆曲抄起筷子攥在手里,想夹,没动。他又看了看桑木的父亲,迟疑地问,“喝杯?”
桑木父亲看了看桑木母亲,没等桑木母亲表态,抄起桌上的酒杯递给了招待员。桑木母亲的眼里空洞而没有内容,她没有表示反对也没有表示支持。桑木的舅舅看了姐姐一眼,“急也没用,我也喝一杯,这样心里能好受点。”
陆曲挡住倒酒的兵,接过酒瓶子往桑木父亲的杯子倒酒。一边倒一边观察着他的表情。桑木父亲没有阻拦,一直让陆曲把酒倒满了。桑木父亲看着满满一杯清盈盈的白酒,眼角有点湿润。
桑木的舅舅知道姐夫不会开口,没等陆曲端杯,拿起杯先是开了口,“桑木今年过年探的亲。确实出息了,懂事了,部队教育的就是好。不管怎样,我们还是要感谢部队的。这兵没白当。”
“别,别这样说。我们对不起孩子。”陆曲嗫嚅着。
“唉。”桑木父亲端起酒杯只闻了一下便把脸扭向了一边。从他到营区以来,陆曲第一次看见他流泪,这一“唉”也算是他第一次说话。
在桑木的家人到来之后,陆曲带人到连队整理了桑木的遗物。在整理遗物过程中,陆曲在桑木的影集里看见了他与母亲的一张合影。桑木的胸前盛开着一朵大红花,脸上挂着刚穿上军装的新兵都同有的严肃表情。当然,那种表情之中更多隐透着喜悦。桑木的母亲坐在一张椅子上,桑木笔直地站在她的身后,两只手亲昵地放在母亲的肩上。桑木母亲的脸上挂满了舒心和慈祥,有着一种与年龄不相匹配的年轻。在那张照片的下一页是一张雷锋的照片。雷锋照片的下面,被桑木写了一行字:我二十二岁的哥们!看到桑术写的这行字,陆曲差点笑出声来。这个桑木真是有意思。后来,陆曲才意识到桑木是和雷锋在同一个城市入伍的。
陆曲父亲去世时他在殡仪馆遇见过一个中年丧子的母亲。那个母亲所表现出来的痛苦和失去父母失去丈夫失去兄弟姐妹来比要痛苦得多,就像是风雨中弱不禁风的一棵小草,无力地任风摆布着命运,随时都有折断的可能。所以,在桑木家人到来之前,陆曲派好了军医和卫生员,准备好各种急救药品,随时在桑木母亲身边监护。
陆曲不知道等待他的将是怎样的风暴。他甚至想到桑木父母见到他的第一件事是对他又打又骂。他都想好了,无论怎样,只要让桑家人少一些痛苦就行。毕竟是在自己留守期问把人家的孩子弄没了。而在这个团里,自己一定是第一个见到桑木父母的人了。那一夜,陆曲没休息好。一会儿是那条红鲤鱼在眼前游,一会儿是桑木敲击木桥的梆梆声。
酒没喝多少,陆曲却多了。喝着喝着陆曲摇晃着想站起来。没想到,刚一挺身,却又“扑”一声坐回了座位上。
陆曲对桑木的母亲说,“大嫂,感谢你给我们部队送来了一个好战士,给我们送来了一个好兄弟。我敬我们战士伟大的母亲一杯。”
桑木的母亲把酒轻轻地挡了回去,“我们送来的是战士,可现在却成了烈士。”
陆曲的眼睛顿时直了,酒也醒了一半。酒杯举在半空,放也放不下,喝也喝不了。这时,桑木父亲把杯子斜地里伸了过来,用力撞了一下,没等别人喝,他自己仰头先干掉了。
酒在陆曲的嗓眼里往下咽,却像是沙子一样堵得生疼生疼的。集团军已经认定了事故,并且通报了所有部队,桑木不可能被评为烈士。他又何尝不想给桑木评为烈士,如果真的评得上,陆曲可以想象得到如今全团的黑板报上将会是桑木的事迹、照片、生平,报头上将会出现诸如“向桑木学习”的字样,而且各个部队也将收到一份“关于开展向桑木学习的活动”的通知,文件也将以醒目的红头文字出现。可是,这种可能是没有的,是争取也不会有的。而桑木的母亲却在饭桌上直接表达了她的期望,她在心里把桑木认定成了烈士。
陆曲头胀得厉害,什么话也说不出了。桑木的父亲的眼睛第一次出现了灵气,他直直地盯着陆曲然后点了一下头,嗓子里像是有条鱼吐了个气泡,冒出一个声音。那个声音让陆曲完全醒酒了,他分明听到桑木的父亲说的是“蛐蛐”。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但当他看向桑木父亲寻找这个声音时,他看到的是一个沉默下去的父亲。他感觉听觉和视觉都出现了问题。
再一轮的商谈是在陆曲陪着桑木一家人去了殡仪馆之后。坐在会议桌的对面,陆曲一眼望见了桑木母亲红肿的双眼。半小时前,这个母亲在装着桑木的冰棺前哭得死去活来。
桑木母亲一遍遍拍打着冰棺,肝肠寸断地哭着问桑木,“孩儿啊,你让妈妈怎么离开这个城市呀?”哭到最后,她的眼睛竟像是两眼干涸的井,空洞洞的挖不出一滴水。她呆呆地盯着桑木的脸看得痴痴的,一眨不眨,突然她大声地对着桑木质问起来,“臭小子,你把妈的心撕碎了!你把妈的心带走了!你把咱家的天弄塌了!”她越说头离桑木越近,最后头抵在了冰棺的玻璃罩上。隔着玻璃她做出抚摸状,可她的手分明只能在玻璃罩上来回地抚动,桑木的父亲一声不吭地挨着她坐着,隔着玻璃直视着桑木。桑木的母亲还是重复着那几句话,只是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弱,像是倾诉,像是交谈,最后像是变成了一个哄婴儿的母亲,声音变得极度的温柔,她还在对桑木说,“臭小子,你把妈的心撕碎了。你把妈的心带走了。你把咱家的天弄塌了。”这些话已经不再有质问的含义。是一句一句说出来的。但是让听着的人心里更觉难过。说到最后,她连说也不说了,就坐在那盯着桑木看,眼睛迷茫着,嘴角苦涩地抿向两侧。
陆曲和计生干事一左一右站在桑木母亲身边,他们没有办法劝阻她不哭。他们所能做的只是在她最绝望的时候拉住她,不让她再一次晕倒在地上。可是,陆曲的眼泪却止不住地跟着流。
桑木母亲现在显得清醒了很多。虽然还不言语,但是她明显地变得坚强起来。她挺直了腰板,目不转睛地看着坐在对面的陆曲,“陆副政委,今天说事我先开口。我觉得我还是讲道理的,我没有让部队赔我什么,也没有让你们还我一个活的儿子,对吧?”
陆曲万没想到桑木的母亲会主动开口,而且讲得这样入情入理,只好点头称是。
“我们只想给孩子一个说法。”
“大嫂,要相信我们。”
“就是因为相信,我才把孩儿送到部队的。”
“是我们不好。”
“不是你们不好,是我孩儿不好。他对工作太负责任了。不然他不会那样去做。水泵空转就空转呗,转坏拉倒。他就是对集体太负责任了,他就是对工作负责任了。”桑木的母亲又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我们查了相关规定,”陆曲说,“我们也在抱着诚意来弥补家里的损失,解决问题。”
“解决问题?弥补损失?”桑木的母亲吃惊地看着陆曲问,“我家日子虽然不富裕,但我们除了孩子什么都不缺。你们想怎么弥补我们?”
“我们已经考虑过了。不论上边怎样给这件事情定性,团里还是认定桑木同志是因公牺牲。工作由我代表团里和上级做,师里要批就批我!”陆曲显得很冲动。
桑木的父亲在一边看着两个人对话,这些天以来,他就像是一个哑巴,一句话也不说,沉默得像块石头了。但谁也不敢忽略他内心的挣扎。
“我们不追究事情的过程与细节了。当时没有人在现场,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推敲细节和合理想象都于事无补,我们努力给一个可以让你们接受的结果。”说到这儿,陆曲停下了,看了一眼桑木父母,接着说,“如果家里要一个满意结果的话,只有一个——让我们的好战士桑木活过来。只有这个结果能够让你们满意。可是事已至此,我们只能尽最大努力给一个让你们可以接受的结果。”
桑木的母亲拢了拢头发,说,“桑木同志是为保护部队财产牺牲的。他应该是烈士。只有这个结果我们可以接受。从我们家长的感情上,也只有这个结果可以接受。”
“大嫂,从我的内心里,我多么希望他能够评上烈士!”
“当初我们送孩儿当兵的时候,我们就知道当兵是时时面临了牺牲的。因为是和平时期,我所理解的‘牺牲是牺牲青春和金钱,牺牲和亲人的团聚,我万万没有想到还会牺牲生命。如果说他是在战场上牺牲的,我什么也不说。就像是桑木的爸爸,我和他相处的时候他还没有上前线,就是在他要上前线之前我嫁给了他。在南方边境作战,每时每刻都面临死亡,可我做好了这个准备。哪怕我的父母不同意,但我还是那样做了。以前我是一个军人的妻子,现在我是一个军人的母亲,保家卫国人人有责这个道理我比任何人都懂。”桑木的母亲停下了由于激动而过快的语速,她转身看向了桑木的父亲,“如果当年你在南方牺牲了也好,我们就不会有桑木了。你带着两个伤疤退伍了,连个伤残证也不要,还美滋滋地对我说那是你当兵日子最好的记忆,是你最光荣的奖章。可是你知道我当年在家是怎么熬过来的吗。可好,你当兵没当够,这儿子大了你却非要送到部队来,我知道部队不打仗还好,打起来就是玩命的,我再也不想替你们爷俩操这个心了,你却说如果咱当过兵的人都不把孩子往部队上送,那谁还当兵呀。桑成林啊,现在儿子没了,你怎么一句话也没有了啊?你再给我讲讲你的道理啊!”
桑成林?!当桑木母亲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陆曲的心里咯噔一下。父亲在世的时候曾讲过他在边境作战时一个叫桑成林的老兵。难道桑木的父亲真的就是那个父亲提起过的老兵。
桑木的父亲歪转一下头,看了陆曲一眼。眼睛好像多了一些内容,让陆曲猜不出也读不透。
桑木的母亲还在说,“我的孩儿要是在演习中牺牲的,或者是在抗洪抢险中牺牲的,我什么也不说。可是现在,他是倒在了一根电线上。这样的一个活蹦乱跳的人就以这样一种方式停止了?不值啊!这是什么牺牲?这是在牺牲自己的名誉!”桑木母亲的一席话让陆曲哑口无言。
陆曲把目光又投向了桑木的父亲。桑木父亲看了看桑木母亲,桑木的舅舅接过了话,“姐,咱们双方尽量和气点谈。不论出了什么样的事,姐夫把孩儿送到部队来是正确的。你不也总是在夸孩儿出息了么,说我姐夫给孩子选了一条好路么。”
当兵第一年年终总结之后,一直非常乐观的桑木在电话中忍不住哭了。母亲心疼地问他哭啥?桑木抽泣了好一会儿才告诉母亲,“干了一年工作我被记了一次连嘉奖。”母亲有些不懂,接着问,“嘉奖不是挺好吗?”桑木说,“好是好,可是还有优秀士兵呢。我没有评上。”
听了半天母亲在电话那头笑了。原本以为儿子是想家了或是受了委屈哭呢,原来是没有被评上优秀士兵在哭鼻子。母亲在电话中取笑他,“转年就要成为老兵了,还因为这事哭。奖励就那么多,多少兵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呢,不能什么好事都可着咱们来呀。你的心思妈领了,来年咱干得更好不就行了。”
桑木在电话那头信誓旦旦地表态,“妈,来年我要是不把优秀士兵喜报给你寄回去,过年我就不回家。”
母亲有些担忧儿子说的气话,但同时更感到了儿子的上进。年轻人么,只要有一颗上进的心就好,至于得不得优秀士兵倒是其次。母亲甚至更希望儿子平安一些比什么都重要。哪怕没有优秀士兵喜报,没有嘉奖。可是让她没想到的是儿子的连队在去年年底真的把一张优秀士兵喜报寄到了镇政府。当民政干事领着一伙人敲锣打鼓走进院子,她才猛然醒过神来。高高兴兴地把一帮人请进屋喝茶吃水果时,她在心里不禁喜滋滋地骂,桑木你个臭小子,干嘛非要来个突然袭击,想把妈一下子高兴死是咋的。送喜报的人离开家之后,她竟然不相信那一张金黄色的喜报上面写的真是桑木的名字。她盯着那两个大黑字只看了一小会儿,一个人捂着脸抽泣起来,儿啊,你是受了多少苦给妈争的这份光啊。
当晚,桑木母亲给桑木打了电话。她在电话中没有对桑木提出过多的表扬,也没流露过度的兴奋。她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今天镇里把喜报给送来了。没邮丢,你放心吧。”当母亲的知道儿子本来就已经够上进的了,如果再点火助燃不一定是好事。
桑木母亲沉浸在桑木带给她的喜悦之中还没来得及歇一歇的时候,她又被桑木“意外惊喜”了一次。
腊月二十五那天晚上,桑木母亲和父亲躺在炕上念叨着桑木这孩子一走两年多,都转上士官了,过年回不回家呢,就听院子里“扑通”一声,没过两分钟,竟有人哐哐地敲起了窗户。桑木母亲第一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喊了声“孩儿回来了”鞋都没穿往地上跳。桑木父亲透过玻璃,看着窗外那个高大的轮廓,他也猜到了是儿子。
是桑木回来了。他批了探亲假后当天上了车,他还是没想告诉父母。懂事的桑木一是怕他们等得急,睡不好觉;二是想让他们再高兴一次。
腊月二十五那个夜晚,对桑家来说既是难眠之夜,也是处处洋溢着兴奋的夜晚。桑木放下背囊之后,恭恭敬敬地给父母各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亲热地把他们扶上了炕。说什么也不让母亲再下地烧火做饭,自己一边忙活一边向他们汇报这两年的情况。乐得父亲直冲母亲讨功,“看,让儿子当兵没错吧。”
桑木在家休假的二十天是让父母无比高兴无比满意的二十天,洗衣做饭劈柴灌气,给父母洗头洗脚揉背敲腿,凡是他所能他无所不为,让父母美得合不拢嘴,睁不开眼。直至桑木提前五天给战友们背着五十斤特产水果归队了,父母才像是在梦中醒过腔,这孩儿真的是回来了吗?那个无比勤快懂事的小伙子真的是桑木吗?那个无比英俊威武的士官是从这个家长大的吗?
末了,母亲想到了一件事,孩子长大了,该给他张罗婚事了。谁知把电话打到连队征求桑木意见,桑木简直笑岔了气,说,“我今年才二十一,怎么这么早就订婚呢?”母亲劝他说,“咱农村找的都早,要不等你回来时好的都没有了,有也是剩下的了。”
桑木当即给母亲来了一首打油诗:“天涯何处无芳草,坚决不在本村找。本来数量就不多,何况质量也不好。只要小伙有能耐,芳草自会向你倒。”
母亲在电话中骂桑木,“怎么变得这样油嘴滑舌。”骂归骂,但这骂声里更多的是嗔怪,转过身她还是把这些话给桑木父亲学了一遍。桑木父亲听后点点头,不无赞同地对桑木母亲说,“我儿子讲的全是他爸的深刻教训。”桑木母亲在他身上拧了一下。
不久,桑木又往家打了一个电话,告诉父母自己入党了。
桑木母亲无助地望着桑木父亲,“桑木真的评不上烈士吗?”
桑木舅舅好像知道桑木父亲不能回答她一样,“现在是和平时期,他又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就连你所讲的保护水泵也是你的想象。我们谁都无法让桑木开口讲出真相。”
“我相信咱孩儿是那样做的。”
“可是你孩儿告诉你了吗?”
桑木母亲沉默了。她不知道在这样的场合陪自己来的两个男人,一个是沉默不语,一个会和自己站成对立面。
“我们团里做出最大的努力也只能把桑木评为因公牺牲。”陆曲字斟句酌地说。
桑木母亲看着陆曲。她在品味着这句话。少顷,她问,“副政委,你说我儿子他死得光荣吗?”
陆曲不知道怎么来回答。他也想不出这个母亲怎么会问这样的话。说光荣吧,这种触电亡人怎么能说光荣呢?说不光荣吧,人家孩子都没了还说他不光荣。陆曲一时没有明白桑木母亲说的光荣是什么意思。
桑木母亲忽然又凄惨惨地笑了,“我孩儿到现在人都没了,没的一点都不光荣。首长们不但没有一个准确的说法,连个光荣也不敢说。我孩儿没得不值呀。”桑木母亲长长叹了口气,“因公牺牲就因公牺牲吧。总之孩子都没了。”说完转身把手伸向了桑木父亲。桑木父亲身子往她这边靠了靠,等丈夫拉住了她的手,她才有些可怜地问,“孩儿他爸,我该给孩儿要的说法都要了。他在天上知道了不会怨我吧。”
“不会的。他懂。”桑木的父亲终于说话了,虽然只有几个字,但终于还是开口了,这几个字虽然不是说给陆曲的,但是陆曲听明白了,这是桑成林这个老兵的一种表态。
从会议室出来,桑木的母亲提出来到鱼塘转一转。陆曲、计生干事,还有桑木的几个战友一同陪着桑家人顺着荒草遮拦的小路往鱼塘走去。
在鱼塘旁不远处的草地上,两只雪白的小山羊在悠闲地吃着草。桑木的战友小声地对桑木母亲说,“阿姨,那是桑木养的。”桑木母亲停住了,出神地望着那两只小羊。陆曲嘴上没说,但心里在埋怨那个战士多嘴。现在,他最怕桑木母亲触景生情,睹物思人。
桑木母亲看了一会儿那两只羊,回头对桑木父亲说,“赶明早咱们去看孩儿时,你给他带些羊肉串。”
桑木战友又忍不住接着话茬说,“桑木平时最爱吃羊肉串了。”
“那臭小子是爱吃羊肉。可是去年年底他养的羊被连队杀了会餐了。他一口也没吃,却偷偷给我打电话,说他心难受,吃不下去。打电话时他都掉眼泪了。”桑木的母亲又陷入了对儿子的回忆之中。可明显地已经少了些许忧伤,讲这些时,脸上或许还有了欣慰的表情。
让他们讲吧。陆曲在心里想。
桑木的母亲索性不再往前走,她找了一个地方坐了下来。那个地方刚好还能看见小羊。那两只小羊像是明白他们的心思一样,往这个方向跑了两步。
“去年一只羊掉进了厕所,是桑木跳下去把羊弄上来的。”桑木的战友见桑木母亲情绪稳定了一些,又接着说。
“他爸一直教育他要爱护集体的东西,这点他随他爸。这两只羊估计又是他给连队年底会餐准备的了。”
桑木的父亲冲陆曲招招手,“让她们唠会儿吧。”
“我很感动。”陆曲话刚一出口,竟又带出了一些哭音。在这几天里,虽然桑木的父亲什么也不说,但他的眼睛却分明装满了痛苦。而陆曲又隐隐地感到,这个参加过边境作战的老兵似乎与他有着某种说不出的交集。如今,桑木的母亲情绪终于转到了正常之中,也能够面对眼下发生的残酷事实了,在这一过程当中桑成林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刚才听着桑木母亲讲述着桑木的一些往事,陆曲心生感动。也更是惭愧。可是他又不好表现出什么来。现在,事情终于要解决了。一说话,他再也忍不住,泪水在脸上汪洋成一片。就在泪水涌出的时候,那条红鲤鱼又开始在眼前游来游去。
“我听说了你要受处分。”桑木的父亲递给陆曲一支烟。
“处分不处分对我来说无所谓。如果把我除名了能换回孩子一条命,那我认为也值得。可是——”
“孩子是我送到部队的,我们不怨你们。”
陆曲仰着脸看了蓝蓝的天,许久,语气郑重地说,“桑木是一个好同志,一个难得的好战士,也是我的一个小兄弟。”
“他母亲的工作由我来做。走。去你们团史馆转转。”桑木父亲对陆曲说。
“去团史馆?”陆曲不知道桑木的父亲怎么突然提出这么个要求。但是他不能问,这个沉默了多天的老兵要去那里自有去的道理。
陆曲所在的团是由一个师缩编的,团史馆也就承载了整个师的历史。桑木的父亲首先在历任领导首长的名单前站住了,看着一张黑白照片问,“陆参谋身体怎样了?”
陆曲也正在看父亲的照片,他一下明白了,桑木的父亲就是父亲以前讲过的那个桑成林,“去世好多年了。”
桑木父亲轻轻地叹了口气,顺着展厅慢慢地往前踱,当他停在《参加边境自卫作战》的版块前停下了。
陆曲所在团的前身是炮兵师,当时身为参谋长的父亲带着两个团奔赴了前线。也就是在那时,他报考了军队的炮校。他知道一个身为军人的父亲对于儿子的期望是什么,父亲没说不等于儿子不知道。这就是所说的血脉相通。而他虽然职务晋升得很慢,已经要到了服役的最终年限而迟迟不愿申请转业原因只有两个,他愿意穿着这身军装行走在军营,另外一个是他相信父亲一直在天堂里欣慰地看着他从事着他生前从事了一辈子的职业。
桑木的父亲指了指一张照片,“这场仗就是我们打的。”此时陆曲已经确知他应该就是这个部队的一个老兵,似乎理解了他这些天来沉默的原因,“你们那时玩真的。”
“我们一个地方入伍的,有三个没回来,现在我们年年照顾着他们的老人。”说完,他又叹了口气。“我算幸运的,只是让弹片蹭了蹭。”
“听嫂子说你没让评残?”
“这胳膊除了伸不太直,干不了重活,人不还活着吗?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陆曲后悔自己问到了一个不该问的话题,他想岔开话题,“你以前认识我?”
桑木的父亲点点头,“部队出发的时候,你送参谋长时我见过你。你和参谋长长得太像了,别的孩子哭咧咧的,就你看着参谋长美滋滋的。什么样的老子有什么样的儿子。”
“你那时是——”
“炮兵指挥连侦察班长。”
陆曲明白了为什么他会认识自己。原来他是指挥连侦察班长,这个班长在战场上整天都要在指挥所里为首长机关提供相关侦察数据,或者用另一种说法叫“首长身边兵”。
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陆曲索性要把心中的疑问解开了,“我父亲在世时讲过你,他讲你是一个优秀的炮兵,本来可以提干的,但是因为什么原因退伍了。”
“不是什么原因,是受了处分。这个你应该知道,只是不愿意说。”
当陆曲成为一个炮兵指挥员时,父亲确实是跟他讲过优秀的指挥员是应该培养一批优秀的炮兵的,其中就讲到了一个叫桑成林的老兵。当时父亲只是有些可惜地讲桑成林因为受了处分而退伍了,但确实没有讲到因为什么受了处分。
“有一天,我们抓到了一个俘虏,我问他是干什么的,他说是狙击手。我把他的右胳膊一拳打断了,问他还能用这只手击发吗。那个傻逼说他是个左撇子,我一来气,把他左胳膊也弄断了。”团史馆里只有陆曲和桑成林两个人,本来光线就暗,偌大的房间空荡荡的,桑成林讲起这些往事时显得时间越发地久远。讲着讲着,他好像忘记了此次的部队之行,嘿嘿地笑出了两声,“他妈的,我的战友我眼睁睁看着死了那么多,整死他的心我都有。没让他一命抵一命,却说我虐俘。”
陆曲不由心里一惊挺直了身子,他没有想到这个无比沉默的老兵血性里竟然充斥着这么多雄性的基因。
“本来我是要提干的,因为这件事。退伍了。就像桑木他妈说的,我连残疾都没让评。这疤——”说着,桑成林撸起了胳膊——那哪是弹片蹭了一下留下的疤呀——那条胳膊上几乎全是被灼伤的疤痕,暗黑的皮肤皱巴巴地包着一条弯曲着的瘦瘦的骨胳,但那骨胳又分明是那样健壮。
桑成林在团史馆出来的时候,刺眼的阳光一下让陆曲他们两个适应不过来,两个人好像从另一个世界回到了这个世界。阳光很明媚,但是陆曲觉得内心还是很压抑。听过桑成林的故事,他有些恍若隔世了,同时,又对这个老兵由衷地敬佩。
“走吧。这是我这辈子最遗憾的事。”桑成林对陆曲说,觉得还是没有讲清,义补充道,“我在前线时就有一个想法,这辈子如果能在部队干下去,我就想当一个炮兵团长。再多大的官也不想干。”
陆曲深深地点了点头,就在那个瞬间,他似乎理解了这个老兵所有的一切。
桑木遗体火化那天,陆曲带着除去值勤以外的所有后留人员在殡仪馆和桑木告别。告别大厅的四周被花圈挤得满满的,一条条挽联低垂着,战士们静静地列队肃立着。
桑木母亲被计生干事和陆曲搀扶着走进来时,电子屏上桑木的照片哗地跳了出来。桑木睁着清纯的眼睛,微笑着注视着整个大厅当中为他送行的人们。桑木的父亲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他的目光在一个个花圈上浏览着。第一排第一个是团里献给桑木的,第二个是团长委托别人送来的,第三个是政委的,第四个是副团长的……花圈依次排列着,虽然那些送花圈的人桑木的父亲都没有见过,但是他看到了他们的存在。
花圈再排列下去,是一连的、二连的、三连的……桑木父亲没有心情再往下看,他相信儿子生前的部队所有的连队都来参加他的告别仪式了。在谁都没有预料的情况下,他突然奔向躺在鲜花中的桑木,一下子扑在桑木的冰棺上,“桑木,你死得值呀。”继而,压抑了六天的这个男人开始号啕大哭。声音大得吓人。
保卫股长刚要上前把他拉起来,陆曲一把把他拉住了。
“让他哭一会儿吧。这些天他一直忍着呢。”桑木母亲说。
桑木是被六个选出来的战友抬出告别大厅的。那六个个头一样着装一样的战友抬着桑木出来的时候,门外早已列队站好了两排战友。
一出门,桑木就被战友举了起来,一直举过了头顶。桑木在被举起的同时,广场上飘起了《驼铃》那支歌。在低缓回转的“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的歌声中,所有人噙在眼眶中的泪水终于纵横而出。
就在送行的人们沉浸在悲伤的气氛中时,陆曲五岁的儿子举着一个白色的灵幡一边拎着裤腰一边大跨步地走到了那六个兵前面。他俨然是一个伟大的旗手,调皮地昂着头引领着队伍向灵牟走去。陆曲的儿子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场合,他还不懂什么是生什么是死。昨晚他是接受了父亲的一辆电玩车的贿赂之后才答应父亲参加今天告别仪式的。
走到灵车后边,他被车拦住了去路,没有经过彩排的他显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情形,猛地一转身,像战场上的大将军,把手里举着的旗帜一挥,冲那六个战士威风凛凛地喊道,“停!”
然后,几步跑到站在桑木父母身边的陆曲跟前,昂着小脑瓜响亮地问,“老爸副政委同志,还怎么办?”
孩子的这一声问让悲伤的桑木母亲一时竟想笑起来。孩子有些不满,他警告桑木母亲,“我妈妈告诉我了,今天不许笑。”然后转过身等待着父亲给他进一步做指示。
陆曲看着被他哄来的儿子,用手往旁边指了指,儿子听话地跑过去,站在了车旁。
桑木被抬进了灵车。陆曲拿起儿子手中的白幡,轻轻地放在了桑木身上。
桑木母亲踉跄着扑过来,一下抱起了陆曲的儿子,含着泪对陆曲说,“你干吗要这么难为孩子。”说完,她把陆曲的儿子放在地上,泪流满面地说,“孩子,奶奶代表叔叔谢谢你。”
灵车开动了,陆曲问坐在身边的桑木父亲,“桑木怎么起了这样一个名字?”
桑木父亲不自然地摇了摇头,兀自地想笑,没笑出来,说,“他是一个后门兵。当初他不是到你们团来的,我是在武装部听说咱们团临县接兵,我在军分区找人调过来的。”
第二天一大早,桑木父亲抱着桑木的骨灰盒上车了。临上车,他对着盒子面色凝重地说,“桑木同志,爸爸领你回家了。”然后,低头钻进了车子。
桑木母亲脸上挂上了坚毅的表情,不再说话,跟着往车里进。她的手里捧着一个玻璃瓶子,那里面游动着一条红色的鲤鱼。
桑家人渐渐地远去了,陆曲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在心里想,如果他们还有孩子,还会送到部队来吗?战争真的打响了家长们又会怎样呢?
正在陆曲想事的时候,招待所的一个兵风一样地跑来了,他手里举着一个大大的信封。
陆曲拆开看时,里面装着的竟是团里除了抚恤金之外额外补给桑家的两万元钱。在两沓钱中间,夹着一张纸条。上面这样写着:感谢部队为我们培养了一个好战士。桑木同志是因公牺牲的,但他给团里惹了太大的麻烦。
在场的人谁也没有看过桑木父母的字,当然也猜不出这两行字出自于他俩谁的手下。可是,想必他们一家人一定是坐在一起商量过的。或许,桑木也在场。
忽然,陆曲的肩上像是被人拍了一下。他回头看了看,送行的人离他都很远。他想,是桑木吧。又一想,也可能是团长呀。前几天送团长时,团长就是在这个位置上在他肩上拍了拍的。
陆曲觉得肩上很重,晃了晃。但是他挺住了。被桑木母亲带走的那条鱼又开始在他的眼前游。他呆呆地想,桑木怎么就变成了一条鱼呢?
责任编辑 徐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