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鸿
这个星球上已经没有人了。
过去繁华的街道此刻空空荡荡,曾经亮晶晶的大楼也变得漆黑一片。眼前巨大的广告牌上写着“为了我们美好的明天”,但是已经启程去往别的星球定居的人类已无法再看到这句话了。
令人感慨的是,昏黄的路灯依然恪尽职守地亮着,在静谧无声的街道上照射出一个接一个的黄色光圈,道路在夜色中形成一条发亮的纽带向远处伸展。路边的工地上,巨大的起重机默然矗立着,一座又一座,在地面上投下漆黑的暗影,像温良的巨兽听候明日的差遣。红绿信号灯不紧不慢地从红色跳成绿色,供电和排水系统也照常运行。这些被人类抛弃的昔日工具照旧有条不紊地运作着,可惜人类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安平从深夜无人的街道走回家,脚步踩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影子热闹地跑前跑后追逐着。
还有一个月就是学校一百周年校庆,安平是校铜管乐队的队长,放学后留下来组织大家练习,每天都忙到很晚。他家住在外环以外,下了公交车走在回家的这条寂静小路上时,安平的脑海中总会浮现出一个关于人类撤离地球的幻想故事:人类正在大规模地搭乘飞船离开,就像诺亚方舟的时代,他们带上最珍贵的物件,纷纷离开这个居住了几百万年的星球去往他乡,大楼的灯光一盏盏熄灭,世界变得安静,只剩下他一个人。
即将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安平的脚步停了下来,思绪不得不从幻想中抽离回来。他看到居民楼前的路灯下,一个女孩垂首站立着。女孩偶尔无聊地用脚尖踢着路面,然后她蹲了下来。
安平认识她,她叫时雪,是住在楼下的邻居,也是他的同班同学。
时雪听到脚步声,扭头瞥了一眼安平,像是看到透明人一样无动于衷地回过头去。
即使隔了几米远,安平也能想象她的眼神。
几个星期前。
课间的时候,男生们在教室后方的宽敞区域互相打闹,女生们三三两两地坐在座位上聊天。安平拿着班级名册统计校庆时哪些同学的家长会来观看演出。“你爸爸会来吗,那天是周六他应该不用上班吧……”“你妈妈会来吗?把她的名字写在这里……”
“班长大人,你好忙啊。”扣子敞着校服,嬉皮笑脸地从教室后方走来。他想从一个趴在桌子上睡觉的女生椅子后横穿过来,“喂,挪一挪呗。”
女生没有动。
“啧。”扣子皱起眉头,“时雪,让一下。”
时雪从臂弯里直起身子:“从前面走。”
“面瘫女。”扣子骂骂咧咧地绕道而行。
“时雪,你爸妈会来参加校庆吗?”安平隔着一排课桌大声问道。
“不会。”时雪又埋下头去准备继续睡。
“她都没有爸爸,怎么来参加。”扣子得意地在讲台前喊道。
安平正要开口说什么,看到时雪倏地抬起头来,用冰冷的眼神投向扣子,仿佛视线所到之处空气都冷凝起来。“寇子杰……”她轻轻地叫着扣子的大名,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扣子没有感受到这股寒意,他正骄傲地和第一排的小女生套近乎:“没有我‘包打听打听不到的……”
此时此刻,时雪也应该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吧。安平心想。深夜的风凉了,吹落了几片憔悴的树叶,时雪的脸埋在阴影里,他看不清。
似乎从那一天起,时雪就和安平结下了梁子,本来也没有太多交集,刻意为之的冷落反而使对方的存在感变强了。时雪有意识地不和安平说话,绕着他走路,对于班长安平提出的任何倡议,她都无声地反对。今天午休时,安平在图书馆的书架间无意间撞见了时雪。他想让气氛变得轻松一些,走上前说:“难道我是大瘟神吗,为什么总是躲着我?”时雪像狐狸一样绕过书架溜走了。安平在一层又一层高大的书架间找寻,时雪却有如遁形般消失了。
眼下,安平踌躇着是不是要和时雪打个招呼。
在黄色的路灯光里,能看到细小的尘埃上下翻飞着,难以言状的情绪也填满了两个人之间的空间。
“哈啰,骄傲的王子。”反倒是时雪先开口了,用充满嘲讽的语气。
“你怎么不回家,呆在外面?”
“你不是也一样?”
“我刚从学校回来……我们一起进去吧。”
“我不进去。”
“为什么?”
“我和她吵架了。”
“和谁?”
“她呀。”时雪有点不耐烦,低着头用脚尖划了一个圆圈。
“你……妈妈吗?”安平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去把她叫出来带你回家吧。”他走向居民楼的大门。
“我真的很讨厌你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时雪突然着急地转过身对他喊,“我有拜托过你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和寇子杰一起让我出丑很开心吗?”
“对不起……”安平意识到自己被误会了。虽然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犯了错让这个女生生这么大的气,但是也许先道歉会使情况好转。他手足无措地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时雪低下头,再一次沉默了。
“你哭了啊?”安平有点紧张。
“你才哭了。”时雪抬起头,表情依然很不屑。
“那就好。”安平松了口气,走上前一步,“那个……你有没有这样一种感觉,世界上的人都已经离开地球了。”
“哈?”
人类为什么要离开这个星球呢。
人类有太多原因要离开这个星球。
环境变得越来越不适宜居住,南极洲的冰川纷纷融化,季风变得失常,洋流也不复存在,绿色的树木在星球上如同被抹去一样急速减少,大海变成一种奇怪的紫红的颜色,天空中常年飘着绿色的云,让人心中感到不安。
人的数量在经过大规模爆棚之后,又突然迅速减少。观念的变化导致生育率降低,不知名的外星病毒席卷全球,又使得死亡率逐年攀升。人类变得越来越势单力薄,有时甚至难以对抗猛兽。纵然可以继续操纵机器,也无法改变一个事实:那就是他们无法继续改造这个满目疮痍的地球,也无法继续在这个昔日美丽的蓝色星球上继续生存下去了。
“嗯……这就是他们离开地球的原因。”安平的眼睛闪烁着,大脑不停地编造着光怪陆离的景象,兴奋地对时雪诉说着。
“呵,亏你想得出来。”时雪淡淡地说。即使神情淡漠,安平依然觉得时雪对这个故事并无坏感。
“有时候我回家晚了,看到路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就会想象这样一个世界。他们去往另一个星球时搭载的飞船要分好几艘,不同的登载方式。他们是在宽阔得像机场那样的地方入舱,还是选择在大海登上飞船,这个我还没有想好。”
“我没想到你会想出这样一个故事。”时雪的语气逐渐变得柔和。
“我喜欢看科幻小说。”
“可是这不算科幻小说吧,除了一个老掉牙的‘飞船和什么‘别的星球,也没什么科幻的地方了……我觉得这个故事有点悲伤。”
“我没想把它编得悲伤啊。”
“那你有没有想过,”时雪顿了顿。在这个安静的瞬间,安平听到路灯发出“咝咝”的轻微声响。“古希腊神话中有‘潘多拉魔盒,里面有一堆很糟糕的东西……对了,你看过安徒生的《冰雪皇后》吗,里面有一个魔鬼,他有一面颠倒黑白的镜子,他把镜子打碎了,碎片会钻进人的心里,人的心立刻就变成冰块,变得毫无感情,冷冰冰的。”
安平不明白时雪要说什么。
“你不明白吗,或许因为留在这个星球上太痛苦了,因为人类太多灾多难,心里也总是觉得不愉快,他们才想去另一个星球碰碰运气,去尝试拥有一个新的开始。”
“这……”安平哑口无言,“……这也是个原因吧。”
他始料未及女生会这样说,只好这样仓促地回答道。
第二天吃完午饭,安平带上单簧管冲向艺术楼的音乐教室。
今天做完早操之后,负责铜管乐队带队的小唐老师在广播里通知:请铜管乐队的成员午休时去艺术楼排练。
小唐老师名叫唐果,去年才刚刚接手带领乐队。第一次听到这个甜腻腻的名字时,很多男生都期盼着对方是一个大美女。可惜在音乐教室第一次见面时众人便心愿落空——小唐老师是个穿格子衬衫的年轻男人。安平很喜欢小唐老师,他总能和大家想到一起,人也很随和。乐队参加过几次市里和省里的比赛,也在很多的重要场合下表演过,每次都是小唐老师带队,和大家吃住在一起,真的像大哥一样。
大家在音乐教室里各自吹奏着,艺术楼传来杂乱的乐声。小唐老师走进教室,一双眼睛总是好脾气地带着笑。“……熟才能生巧,一首乐曲也是一样的。大家都知道校庆已经距离我们不远了,我们接下来每天中午集训50分钟,重点练习的几首曲子是……”
“不要啊,我要打球怎么办。”这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安平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
“程亦林,你可以为集体的荣誉忍那么几天么?我知道你的感受,我以前读书的时候也很能打球……”小唐老师又开始自我发挥、乱提当年勇了。
程亦林是安平隔壁班的同学,原本只是乐团中默默无闻的一个男生,可是最近却变得非常高调,接二连三地制造麻烦为难安平。
自己好像没得罪他吧,安平心生疑惑。
乐队练习到一半的时候,小唐老师被一个电话叫走了,他交代安平替他带领乐队成员好好练习:“你是队长,没问题吧?”安平点了点头。
但一切正如安平所担心的那样,小唐老师离开只有五分钟,程亦林便扔下手中的小号,想离开教室。他的身后,还尾随着几个男生,寇子杰也在其中。扣子嬉皮笑脸地对安平说“对不住啦班长”,便跟着大摇大摆离开了教室。
教室里的乐声少了一些,留下来的人小声议论着。“为什么他们可以走啊?”“我也想要午休啊,我可以走吗?”……
安平追了出去。
“程亦林!”
前面那个敞着校服、故意走出一副痞样的男生一丝停下脚步的意思都没有。
安平追上前去,挡在他的面前:“练习还没有结束,请你回教室。我们最后还要合奏一遍。”
程亦林手插在口袋里,眼睛看着别处,一句话也不说。
“好啦,”扣子又忍不住发言了,“班长大人,大家都是哥们嘛,你就放过我们,让我们去打球吧。”
“不行。”
“那你想怎么样。”程亦林开口了,“赶紧去报告老师啊,小跟屁虫。”
“程亦林……”
“别这样喊我的名字!”程亦林突然发了横,一把抓起安平的衣领。
“哎呀,别打架呀!”寇子杰用最大的音量喊着,声音却听起来一点也不着急。他的声音如他所愿地引来音乐教室里的人纷纷探出脑袋,大家都想看看发生了什么。
安平觉得头皮发麻,一瞬间的冲击让他茫然无措,但是下一秒他变得充满怒气,就在握紧拳头的刹那,他视野的远处跑来了小唐老师。
“怎么回事啊——”小唐老师的声音从走廊那一头传来。
程亦林捏着安平衣领的手迟疑了一下,最终松开了。
“没什么,闹着玩呢。”安平整了整自己的校服,尽可能用平静的声音说道。
放学后,安平拿着自己的单簧管,靠在公交站台上。公交车开走了一辆又一辆,但他没有上车。直到校门口冷清下来,安平才看到时雪缓慢地拖着步子从校门走出来。
“你还没走?”时雪看到车站上的安平,有一点惊讶。
“我知道你今天做值日,会晚出来——反正我们同路,一起回家吧。”——这样的话,原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安平竟觉得一阵心虚,没有说出来。他张了张嘴,改成另一个版本的回答:“没办法,爱发呆,一发呆就错过一辆车。”
女生虽然没有如安平所愿被逗笑,不过脸部还是明显放松了下来。
“你发什么呆呢?”时雪毫不在意地问,似乎就是为了不冷场。
“我也有很多烦恼啊。我不像你想的那样每天无忧无虑。”
“哟,真难得。”嘲讽的语气一点也不令人意外地回来了。
安平想了想,把讨人厌的程亦林的事情向时雪全盘托出。“我真想不通哪里得罪他了,过去也没怎么打过交道,又在不同的班级。我们只是一起在铜管乐队练习而已啊。我大概真的看上去很让人不爽吧。”
时雪不置可否,目光朝公交车的方向探寻着,却没有车来。
“时雪,他今天还让我放学后在操场上等他。真是够无聊的,大概又是想找人打架了吧。我懒得陪他玩。”
“你怕了吗,胆小鬼。”
嗯?这不是时雪的声音。安平抬起头,看到程亦林站在自己的面前。“哟。”安平下意识地说。
程亦林抬起头,看向时雪。两个人的眼神在空气中碰撞着,却什么话也没有说。
“于是你们又是好朋友了?”程亦林看着时雪。
“什么?”安平完全摸不着头脑。
“哦,他是我邻居,我们一起回家。”时雪的声音依旧听上去漫不经心,有时候这样的语气的确挺让人恼火的。
“一个懦夫,一个白痴。”程亦林恶狠狠地说道,声音却在发抖。他掉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到底在说什么……你们认识吗?”安平觉得现在自己是世界上最傻的人。
“认识啊。”时雪依然看着公交车来的方向,发出一声轻叹,“啊,车来了。”
公交车上挤满了人,车身在一阵战栗后终于停在时雪和安平的面前,车子吐出长长的一口气。
好不容易挤到车身的正中央,安平一手拿着单簧管,一手拉着扶手。他和时雪之间隔了一个中年大叔。
“喂。”中年大叔的胸前探出时雪的脑袋。
“干吗啊……有什么事下车再说。”安平尴尬地看了一眼大叔。
“其实……程亦林突然变得爱找你麻烦,是我指使的哦。”
“哦。”
“你相信吗?”
“相信啊。”
“为什么这么轻易相信啊。”
“还有什么事是你时雪做不到的呢。”反正你心里这么讨厌我,安平心想。
“一下子就相信了,真没劲。你就没有什么疑问吗?”
“嗯……那好吧。为什么程亦林要对你一个女生言听计从?”
“因为……大概因为我很酷吧。”
中年大叔终于发话了:“你们能不能下车再聊。”
“嘁。”时雪给了大叔一个白眼。
人类要去往大气层以外的星球。他们选择去几颗相对小一些的行星,引力也会比地球小很多。人类将要适应新的重力,学会寻找新的能源和食物。据说,最先想要离开地球的人就曾用新的重力体验来吸引那些保守派人士:“你们可以丢卸下沉重的自重与拖累你的烦恼,孑然轻巧地腾空行走在新的家园。”
他们将要在孤寂得如同黑色天鹅绒一样的太空飞行4到8光年,很多有钱人则将去往10光年以外的星球独享一颗小行星而免受打扰。人类分住在几颗不同的行星上,他们将给新的家园命名,重新划分疆土,并用航天飞机在星际间进行穿梭以拜访和旅行。太阳将不再是光源与万物之神,不过人类也不打算再创立宗教了。
从飞船的窗外能够看到,那些即将成为未知家园的小行星们,并不是像地球那样的水蓝色,而是热烈而醒目的橙黄色。
情况在第二天变得有些糟糕。
安平一走进教室,看到黑板上被人用粉笔写着几个大字:“安平和时雪谈恋爱!”
他气得头发根根竖起,走到黑板前乱擦一气,回过身的时候,看到八卦天王扣子正在和第一排的小女生绘声绘色地描述:“他们昨天一起坐车回家哦……当然啦当然牵手啦那还用说……我看到啦……”
安平走到扣子身边,用胳膊钩住他的脑袋将他拉到一旁。扣子依然嬉皮笑脸地“哎哟哎哟”地叫喊着。
“你什么意思?想要天下大乱?”安平低声问道。
“班长大人,我什么都没做啊。”扣子笑嘻嘻的,“不信你问她们!”他伸手指向第一排的小女生。小女生偷瞄了安平一眼,迅速低下头去。
这时候早读的铃声大作,时雪踏着铃声走进教室,书包一半滑落在胳膊上,她就像假小子一样吊儿郎当地拖着步子走向座位。众人看到她都突然变得安静,时雪却不以为然,重重地将书包甩在椅子上。
“早读啦早读啦。大家都认真点啊。”趁着安平发呆的间隙,扣子一下子挣脱出来,嘻嘻笑着奔向自己的座位。
午休时的铜管乐队训练情况也变得更乱了。
小唐老师不在,没有一个人听从安平的指挥,大家都捧着乐器兴高采烈地聊天,窃窃私语着关于安平和时雪的八卦新闻。
“大家,开始练习!”安平在前面扯着嗓子喊着,但没有一个人理睬他。
“班长你和女生走那么近,你又哪里以身作则了。”程亦林在人群中探出头来,朝安平挤眉弄眼。
安平明白过来这一切背后的主谋是谁了,他跳下讲台冲到程亦林面前:“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就说清楚,造谣生事一点也不好玩。”
“那好啊,如果你想要我们好好排练,那你先自己撤掉队长的职务。”
整个教室的人像是商量好似的,瞬间安静了。大家睁大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安平。安平置身其中,仿佛被黑夜里的狼群凝视着。
“只要大家好好练习……”他突然觉得说不下去,闭了嘴默默拿着单簧管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下。
片刻的安静之后,不知道谁开了个头,乐队开始凌乱地合奏起来。
放学的时候,安平草草往书包里塞了些东西就想开溜。时雪一把揪住他:“等我,一起走啊。”
周围人的目光像利箭,嗖嗖地从四面八方射来。安平觉得自己像一只难熬的刺猬,扎满了目光做成的箭。
时雪却好像屏蔽了一切外来信息,她对安平做了个口型:“怕什么。”
“我如果和你聊我的爸爸,你会生气吗?”回家的路上,安平无精打采地说,说完又补上一句,“你不想听的话我就不说了。”
“如果你第一次和我谈话就要和我聊你老爸,我会以为你在嘲笑我,我会把你打扁。不过现在不会了,你说吧。”
“是我爸教我吹单簧管的,从我小时候开始。他从口型、气息很耐心地纠正我,这是我小时候最无聊也是最美好的记忆。练习吹曲子真的很没劲,但是他一直陪着我。——单簧管的声音像什么你知道吗?”
时雪摇摇头。
“我觉得……像杏仁糖。”
“呵,我是音乐白痴,我分辨不出来。”
“没关系。”安平没想她能够明白。“程亦林今天让我不要再做队长了。其实我也不想做队长管头管脚。我只是喜欢吹单簧管,喜欢单簧管的声音融合到所有铜管乐器的声音里的那种感觉。我爸对我说,铜管乐队考验的是大家对彼此的信任和协作,如果任何一个人缺席,演奏就无法完成了。”
“你爸怎么老喜欢跟你说些大道理啊。”时雪笑了。
“好像是哦。”安平也苦笑了一下。
“不过这样也挺好。有总比没有好。”时雪轻轻嘟囔着,没有让安平听到自己在说什么。
深秋的图书馆变得更加湿冷,一排又一排的图书更多时候鲜有人问津,长出黄色斑点的纸张泛出浓浓的霉味。安平躲在一排书架后面,书架的另一边时雪和程亦林在谈话。
“程亦林,你不要再无理取闹了。”
“等等,当时不是你让我整整这个优等生的吗?”
“够了,你太过分了。你整人还连带整我,造谣我们谈恋爱,你也太夸张了。”
“你们不是关系很不错吗?”
“别再闹了。让铜管乐队好好排练吧,还有两个礼拜就校庆了。”
程亦林一时间没有说话。安平看不到他的表情,他把脸贴近书架上的书本,看到离自己最近的是一本诗集《我的心略大于整个宇宙》。
“校庆和我有关系吗,和你有关系吗,你的爸妈会来吗?时雪,我之前还觉得你够酷,现在看起来也就那么回事吧。那个安平看上去多讨人厌啊。没错,他有爸爸有妈妈,老师也喜欢他,便宜都让他占了,我就是烦他那张脸。你让我找他麻烦我就得照办,现在你又变了主意。我又不是你的跟班,你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开玩笑吧。”
程亦林情绪激动,连着说了一大堆话,声音响得几乎整间图书室都能听到。他不等时雪回复便跑了出去。
安平和时雪站在书架的两边,两个人一时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那本《我的心略大于整个宇宙》被时雪抽了出去,时雪的眼睛在书与书的缝隙间闪烁。
“抱歉,”她说,“没能帮上忙。不过——还有最后一个办法。”
人类在离开地球的时候会因为怀念与不舍而落泪吗?很多人的宠物都无法带走,同样不能悉数带去新家园的还有珍爱的书籍,限量版的图章,以及所有一切与记忆有关的东西。人类走后,这些被遗弃的物件将被数不清的植物环绕,被虫类啃噬,最终被细菌分解,化为乌有。
安平放学回到家,吃了晚饭,写完作业,直直地躺在床上,眼睛看着天花板。他一直都在想时雪今天在图书馆里对他说的,关于她与程亦林相识的经过——
“像你这样家庭美满生活无忧的优等生一定不会知道还有这样的事吧。那天我被叫到一个小教室,一同去的还有其他班的学生,程亦林也在。
“我们被要求做了一些问卷,上面有奇怪的问题。坐在我们面前的一个女老师一直用一种古怪的温柔表情看着我们。
“最后我们才知道,当时坐在小教室里的学生都来自单亲家庭。这大概又是某种特殊的‘关爱吧。我当时感觉差极了,最讨厌被这样区别对待……不能用‘对待这样的词,也许是‘对付吧。
“我把我面前的书撕烂,然后直接走出了教室。程亦林也跟着我走了出来,我们在走回教室的走廊上边走边聊,就这样认识了。他觉得我好酷,我也觉得我很酷。
“他的名字‘程亦林其实包含了他爸爸妈妈的姓。所以他说过,在他爸妈离婚后,他最烦听到别人大声喊他的名字。
“他一直都希望他爸妈能一起和他吃顿饭,或者陪他过一天的节日,一起接他放学,随便怎样,只要是他们在一起。
安平想起那次他在音乐教室外的走廊上大声喊程亦林的名字,对方像被激怒的小豹子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
时雪最后问安平:“难道我们和别人不一样吗?
安平决定去找程亦林当面聊一聊。他让扣子带话给程亦林,说放学后在天台上等他。扣子兴奋地问:“你们真的要开打?”
当安平站在天台上时,四周已暮色四合,将近入冬,白昼变得很短。天空蒙上一层黛色,安平抬头仰望,看到一颗最亮的星星已然升起。人类真的可以脱离地球去到另一个星球居住吗,如此强大的引力和羁绊,也许很难离开吧。
这时他听到身后天台的铁门被打开了:“如果你叫我上来就是为了陪你看星星,我没兴趣。”
“程亦林,”安平转过身来,“你有时候会不会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人全部都消失了,他们都去了另一个星球。”
“哈?”
不过,人类是否会为离开地球而哭泣,这也得看情况吧。
有些人天生泪腺发达,也有一些人很难被打动;有些人会因悲伤而流出泪水,而有些人却只会在心里哭泣。据说,科学家曾专门作出警告,不要在飞船舱体内因思念地球而过度落泪。在失重情况下,眼泪有时会无法流出而凝结在眼眶周围,这将严重阻碍视力;同时,乱飞的泪水以及内含的盐分一旦过量,都可能对飞船舱体造成不可控的影响。
“那些爱哭鬼就不要离开地球好了!”
“人人平等,每个人都有选择去往新的星球的权利。”
——在离开地球的前夕,还有过这样一番人类大论战呢。
“你把我叫上来就是为了说故事给我听?”程亦林有点糊涂。
“我想跟你好好谈谈。”
“别这么假模假样的,拜托。”程亦林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你不想让我做乐队的队长,我可以不做。但是我希望你能鼓动大家好好排练,因为我真的很想看到大家合力演奏的样子。”
“合力演奏这种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有。如果你在校庆时候上台演出,奇迹会发生的。”
“奇迹?你想笑死我吗?”
“真的,你要相信我。”安平有点嘴拙,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说的是真的哦。”时雪不知道从哪里走出来,把两个男生都吓了一跳,“你爸妈会一起来看你演出的。”时雪认真地看着程亦林。
“欸?!时雪,你怎么就直接剧透了?!”安平着急地喊。
“笨蛋,如果你现在不告诉他,这家伙绝对不会相信你的。”时雪一副看透了程亦林的得意模样。
“我,我现在也不相信。”程亦林居然口吃了,他的脸也红了起来。“我,我的事不用你们管。”
“我们找了小唐老师帮忙,他会让负责校庆的老师联系你爸妈哦。据说已经搞定了。”
程亦林一时有些呆,似乎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状况。他逞强而又蹩脚地转移话题:“别说这个了。时雪,你怎么也会到天台上来?”
“还不是因为扣子这个大嘴巴。我还担心你们会为了我真的打架呢。”
“嘁!为了你?”安平和程亦林同时大喊。
“什么,原来不是打架啊,真没劲。”在天台上三个人的瞠目结舌之下,扣子也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
“你怎么也跑上来了?”三人一起问道。
“我想来看好戏啊……结果却听安平讲了个什么地球行星的故事,把我头都讲晕了。”
从天台下楼的阶梯上,安平突然想到什么,他问:“时雪,你爸妈也会一起来参加校庆吗?”
“他们?”时雪一级一级地跳下台阶,甩了甩手,“不可能啦。我爸已经离开这个城市,他再婚了……不过,”时雪一下子跳到平地,转过来对楼梯上的三个男生豪迈地说,“无所谓,我早就不在乎了。”
紧急情况!紧急情况!
飞船出现故障?
前方遇到黑洞无法继续航行?
行星地表温度过高无法降落?
无所谓什么原因啦,总之这些逃离地球的人类要返航了。
后面的故事也不需要多说了吧。
校庆那一天,程亦林的妈妈很早就到了,可是他老爸却迟到了十分钟,害大家担心得要命,以为他会爽约。
程亦林在台上卖力地吹着小号,舞台的镭射灯好烫人,照得他汗出了一层又一层。
演出结束后,安平看到程亦林的爸妈和程亦林谈了很久,然后他们离开了。
安平走上前,轻轻拍了一下程亦林的肩膀:“嘿,他们一会儿带你去吃晚饭吗?”
“不会啦。”程亦林故作轻松地说,“我们以大人的身份谈过了,他们告诉我他们为什么要分开,希望我能够理解。他们还答应我以后会一起陪我吃饭。没关系啦,我是男子汉,当然能理解。其实,他们今天一起来看演出我就很开心了。下学期我就要转学了,我妈会带我离开这个城市。”
安平看着程亦林,看到他眼里亮晶晶的东西。
“安平,你那天在天台上跟我讲关于地球的故事,你想过结局吗?”
安平摇了摇头:“还没有结局。”
“那……你有没有想过,让这些飞船全部返航?”
“全部返航?”
“嗯,地球那么美,不至于抛弃它吧。要是我,就回来面对地球上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逃到别的星球去一点也不能解决问题。”
“嗯……”
“你之前的故事不是说了吗,地球上有那么多回忆。其实,珍惜在一起的时候就可以了。”
安平觉得程亦林的话有点深奥,他似乎不能完全明白。
不过,他觉得有必要给故事加上这个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