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卓
国外学者关于 “社会资本”的研究始于20世纪80年代,布尔迪厄 (P.Bourdieu)、 科尔曼 (J.Coleman)、 帕特南 (R.Putnam)、 福山 (F.Fukuyama) 和林南 (N.Lin) 等几位社会学家通过各自独立的研究,先后从不同角度提出了有关“社会资本”的定义,从而引起了学术界广泛的关注。国内许多学者如李培林、刘少杰、赵延东、边燕杰、钟宇平等开展了丰富的理论探索与实证研究。相对于在社会、经济、政治、文化等领域,教育领域的相关研究起步较晚,研究也存在一些问题。
社会资本,不管在概念上的分歧有多大,其特征却是显著的:首先,作为团体或网络资产,社会资本具有集体而不是个人特征;其次,利用得越多,社会资本价值就越大,而不是减少;第三,虽然社会资本是随着时间而 “慢慢地”产生的,但它可以很快地失去;最后,信任和合作关系这些社会资本要素自身具有的内在价值与其优化经济结果的能力有很大不同。在社会资本中,信任、规范和网络通常都发挥着重要的作用。〔1〕对于受教育者而言,随着结识人员的总量和异质性增加,社会关系网络规模也会不断扩大;越接受高层次的教育,所结交的社会关系的层次越高,拥有的社会关系资源的质量越是不断提高。社会资本的累积可以为个人的发展提供更广阔的空间和机遇,是重要的无形资产。
基于社会关系、共享的规范、价值观和信任能够促进个人或者群体之间的合作的认识,有关社会资本的研究日益增多。在庞休克斯 (S.Ponthieux)看来,这一观点并不新鲜。 “真正新颖的地方在于,将社会性和社团性参与、规范、共享价值观与信任看作在宏观社会层面上的一种资本,而且将这些看做能够解释多种经济和社会现象的独特的原则。”〔2〕这种新观点正是建立在之前的理论 “共性”基础之上的,即:这是对信任、规范和网络的进一步继承和发展,而不是对它们的背离。
沿着这样的思路,在准确把握概念内涵的基础上,以社会资本视野审视当今中国教育问题,可以进行多方面的探索。但有的研究并未把握住社会资本概念的基本特点,而是从各自研究需要出发,重新界定社会资本的涵义,将 “社会资本”等同于 “社会因素”,甚至出现将经济因素、文化因素并入社会资本范畴的现象,从而呈现出 “社会资本”泛化的趋势,抹杀了 “社会资本”与 “非社会资本”的界限。如有的研究将家庭所在地、父母职业、学历、家庭收入等因素作为自变量,〔3〕把经济资本、社会资本、文化资本 (甚至是一切资本)都装在 “社会资本”的筐里,这就不利于问题的澄清,反而会导致研究结论的随意,等等。
概念不清晰会直接产生逻辑上的自相矛盾。如胡永远等人将 “学校类型”、 “家庭所在地”、 “父母最高文化程度”、 “父亲的工作性质”、 “是否是党员”列入社会资本因素,通过对调查数据进行分析,发现 “学校类型”和“家庭所在地”两项对初始工资有显著正影响。如 “211重点院校”的毕业生找到工作后的工资比一般毕业生要高大约30.8%, “普通本科院校”的毕业生也要高出约16%。但是为了论证 “社会资本对大学毕业生初始工资的正影响不显著”的结论,他们解释道: “‘学校类型’是一个双重的因素,既是社会资本因素,又是非社会资本因素,这些学校的学生能够获得高工资,既是他们利用校友资源获得的,更多的是学校声望和学生自身能力的体现。”〔4〕这样就导致了逻辑上的矛盾。
在引入国外社会理论时,不可避免地要面临本土化的问题。西方 “社会资本”概念被引入中国以来,在学术圈、政界和民间多种话语体系的综合运用下,逐渐形成了一套“中国化社会资本”话语体系,体现出鲜明的 “中国特色”。
众所周知,关于社会资本的研究,从一开始就伴随着争议。在帕特南将社会资本概念与公民组织和志愿组织对政治参与和有效治理联系在一起时,为了论证社会资本并不像帕特南说的那样有那么积极的效果,波茨 (A.Portes)提出了 “消极社会资本”的概念,并认为社会资本至少有四个消极后果:排斥圈外人、对团体成员要求过多、限制个人自由以及用规范消除差异。〔5〕波茨详细论证说,过于亲密的社会网络具有封闭性,这样的社会资本为网络成员带来强大利益的同时,也限制了网络外成员进入并获得社会资本的机会。不仅如此,也造成对团体成员本身要求过多、限制过多、阻碍了他们的创新精神等消极的方面。然而,我们可以看到,波茨关于 “消极社会资本”的批评虽然是针对 “积极”、 “正面”意义上的 “社会资本”而言,而且极具社会现实针对性,但是,这一批评的逻辑起点仍然是建立在信任、规范和网络基础之上的。
就中国社会状况和研究状况而言, “社会资本”概念伴随着本土化过程,呈现出不仅与帕特南的 “社会资本”概念大相径庭,而且与波茨的 “消极社会资本”概念内涵也迥异的特点。孙立平较早地对此问题进行研究,提出了 “总体性资本”的概念。翟学伟从国人熟悉的 “关系”概念入手,对“社会资本”与 “关系”两者的关系进行了辨析,指出中国人想在关系中所做的投入和收益在社会资本理论中是看不到的,或者会被忽略,至少在研究网络规模、信任、规范、合作、互惠和参与等方面不足以解释这些现象。〔6〕
在教育研究领域,刘宏伟等人在分析大学生 “动用家庭关系”找工作 (“大学生动用家庭社会资本”)时,列举福建屏南县财政局为某官员女儿量身定做招聘条件一事,作为佐证材料。〔7〕实际上,这种 “拼爹”现象已经超越了社会资本本身的涵义,在使用过程中发生了异化,因为社会资本是在一定道德规范、习俗制度的影响和制约下形成的,这里的所谓社会资本实际上已经将道德稀释掉了。相比之下,周国平的研究很具有代表性。他指出,由于尚处在转型期,我国的资源整合与分配制度还很不完善。为获得生存和发展所需要的各种体制资源,民办高校普遍进行了社会资本运作,其策略归纳起来有 “变通”、 “表达”、“财务刺激”三种。最有意思的是 “财务刺激”策略。主要方式为送礼和请客。他谈到, “根据互惠原则,作为受托方的政府官员自然也就会给予回报,作为请托方的民办高校最终整合到体制资源也就顺理成章了”。 “访谈中发现,一些民办高校高层会利用逢年过节、婚丧嫁娶等机会给政府官员送一些礼品来加强与政府官员的关系,也会在日常利用共同消费等形式与政府官员联络感情。通过这些 ‘润物细无声式的投资’,民办高校与体制资源的拥有者建立了良好的私人关系,从而为获得其整合体制资源打下了基础。”〔8〕无论是 “财务刺激” 还是 “润物细无声式的投资”,这种行为实质上就是行贿受贿权钱交易。这已经大大违背了 “社会资本”的原有含义。
“弱关系的力量”与 “强关系的力量”假设就是国外理论本土化研究的一个典型。马克·格兰诺维特 (M.Granovetter)在研究社会网络关系对经济行动的影响时,提出了著名的 “弱关系的力量”假设 (hypothesis about the strength of weak ties),他认为在个人的网络关系中,能够提供有重要意义的信息和帮助的关系并不是那些亲密或熟悉的人 (强关系),而是那些关系较疏远的人 (弱关系)。〔9〕针对格兰诺维特的 “弱关系力量假设”,边燕杰等人提出了 “强关系力量假设”。〔10〕就这两种似乎针锋相对的假设,目前国内不少研究者进行了讨论,得出了不同的结论。
然而,问题的关键不在于理论本身的逻辑性,而在于理论对现实的解释力。格兰诺维特的解释是强关系代表着同质性,在同质性强的网络中,流动的信息有较大的重复性和剩余度,故对个人的帮助不大。而弱关系对应的是异质性,它可以起到不同社会群体之间的 “关系桥”的作用,为个体提供更丰富、更有价值的信息。 “弱关系”虽然从关系性质上看是弱的,但从它能够使个人得到更多异质性的信息和资源的意义上说,它又是 “强有力”的。在中国,没有关系强的决策人施加影响,求职者有可能得不到理想的工作。在工作分配的关键环节,人的关系强弱差异十分明显。但对于多数人来说,他们并不能和主管分配的决策人建立直接的强关系,必须通过中间人建立关系,而中间人与求职者和最终帮助者双方都是强关系。如果中间人与双方的关系弱,中间人和最终帮助者未必能提供最大限度的帮助。因此,强关系而非弱关系可以充当没有联系的个人之间的网络桥梁。沿着 “强关系”与 “弱关系”的比较深入研究下去,可以挖掘出更多中国化社会资本的内涵与运作方式,这也是今后研究的一个生长点。
组织通常主张特定的目标,但是其参与者的行为往往并不考虑这些目标,而且这些目标也不总是能够正确地预测组织的行动。与此类似,尽管组织里可能制定了正式的角色定义和书面规则,但是这些定义和规则对成员行为毫无影响或影响甚微的情形屡见不鲜。因此,如果考虑的是行为结构而不是规范结构,即如果关注点是参与者的实际行为而不是对他们行为的期待,那么对组织的研究就会大不相同。基于此,斯科特 (W.Scott)区分了理性系统视角下的组织与自然系统视角下的组织,并试图用一种开放系统视角将其整合。〔11〕目前国内关于社会资本视野下的教育研究,大多数在不区分理性系统和自然系统的前提下进行的,对斯科特理论的应用则更少。
有人总结了社会资本影响大学毕业生能否在党政机构、事业单位和国企就业的四种方式:第一,帮助大学毕业生获得招聘信息;第二,社会资本可以增进用人单位和求职者之间的相互了解,提升彼此的信任水平;第三,大学毕业生可以得到亲友的工作推荐;第四,社会资本可以提供许多非课本知识。〔12〕实际上,第四点所谓 “提供许多非课本知识”已经涉及文化资本范畴,而前面三点关于社会资本对于大学毕业生求职的作用,均是在应然意义上而言,并未涉及前面所言 “中国化社会资本”。然而,目前最能牵动社会神经的,并非这些外显作用,而是 “中国化社会资本”产生的潜在影响。
无论采用何种理论和方法进行研究,要真正把握教育现象的本质,都应当实现理性系统和自然系统的结合,实现的价值判断和事实判断的统一。在 “中国化社会资本”的作用下,教育特权导致的教育 “腐败”,导致教育机会初次分配的失衡,拉大了教育机会的不平等,影响了社会的和谐稳定。正如有研究者指出的,对大学毕业生而言,(家庭)社会资本计量面临诸多困境,主要是由社会资本计量本身的困难造成的。〔13〕除此之外还需要考虑的是,社会资本在目前中国社会存在异化现象,研究社会资本问题不能不考虑 “超/强社会资本”的作用。正如上文所述,西方 “社会资本”理论经本土化后产生了一系列变异。社会(网络)资本的作用在转型期的中国社会表现得更加明显,在这里,信任、规范和网络都是十分重要的要素。这是目前国内社会资本研究中的一条主线。但是,与这种 “应然”状态下的研究之相对照的,是 “实然”状态下的社会现状,那就是目前学界研究较少、或者研究较浅的中国社会资本的实际构成和运作情况。
要实现理性系统和自然系统的统一,从开放系统的视角审视社会资本与教育问题,系统化和多元化是必不可少的趋势。首先,将教育场域作为一个整体目标进行研究。目前大部分研究都偏重于教育系统的 “实践导向”,而非将教育系统、学校组织本身作为目的进行研究。前者的目的在于改进组织的绩效,后者则强调创造出能够对各领域课题及其相互关系展开研究的范畴,着眼于分清权力过程、地位过程、激励过程以及文化过程之间的区别,因为它们交织发生在组织情境中。今后的研究可以立足于目前已有的实践导向研究,同时将视角延伸至教育系统、学校组织内部,从科层与民主、权利与责任、理性与效率、规范与自由、个人与社会等多种关系入手,结合教育场域中文化资本的特点,就科层制学校里社会资本的运作过程进行剖析;既研究社会心理层面,关注教育系统和学校组织内的个体行为以及个体参与者之间的人际关系;又研究组织体层面,关注组织的结构和过程,分析教育系统的各个子单位和各种要素 (如工作、信念、权力);还要研究生态群层面,将教育系统、学校组织视为处于一个更大的关系体系里的实体进行分析。
其次,从多学科的视角,采用多种方法进行研究。“没有一种研究方法能揭示一切。宽阔的论述必须是多学科的,就像所有灯光都照射在舞台上,人们的目光在整个舞台前后漫游。”〔14〕将社会资本概念引入教育研究本身体现了一种新的研究方向,在这个基础上,最近几年的研究从多学科的视角,利用多种方法,大大丰富了相关问题的研究,使得研究领域更为宽阔。今后的研究,需要在深刻理解社会资本内涵的基础上,从政治学角度关注学校内外的权力结构和决策过程,从经济学角度探讨学校内稀缺资源的获取与分配以及效率和生产率方面的问题,从社会学角度分析学校内的地位结构、群体准则、情感对行为的影响以及组织的正当性,从管理学角度分析计划、组织、领导、控制等学校职能及其运行过程,从心理学角度关注学校师生的知觉、认识和动机,从历史的、比较的视角利用社会资本概念对教育问题进行新的解读。
〔*本论文系2011年度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 “桥梁与屏障:教育影响社会分层研究” (编号:11YJC880011)阶段性研究成果;2013年度杭州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重点课题 “‘文化革新'与教育公平” (编号:A13JY02)阶段性研究成果。〕
注释:
〔1〕(英)汤克斯.信任、社会资本与经济 〔A〕.李惠斌.全球化与公民社会 〔C〕.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351-353.
〔2〕(美)索菲·庞休克斯.社会资本的概念:一个批判性的回顾 〔A〕.周红云.社会资本与民主 〔C〕.北京: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 43.
〔3〕胡永远,马霖,刘智勇.个人社会资本对大学生就业市场的影响 〔J〕.中国人口科学,2007(6):63;李黎明,张顺国.影响高校大学生职业选择的因素分析:基于社会资本和人力资本的双重考察 〔J〕 .社会,2008(2):165; 黄敬宝.人力资本、 社会资本对大学生就业质量的影响 〔J〕.北京社会科学,2012(3):53;吴次南,陈卫洪.高考中社会资本的作用力及其运行机制——高考与社会资本关系的实证分析 〔J〕.教育学术月刊,2013(5):4-6.
〔4〕胡永远,马霖,刘智勇.个人社会资本对大学生就业市场的影响 〔J〕 .中国人口科学,2007 (6):65.
〔5〕(美)亚历山德罗·波茨.社会资本:在现代社会学中的缘起与应用 〔A〕.李惠斌,杨雪冬,译.社会资本与社会发展〔C〕.北京: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137.
〔6〕翟学伟.是 “关系”, 还是社会资本 〔J〕 .社会,2009(1): 114.
〔7〕刘宏伟,刘元芳.高等教育助推阶层固化的社会资本分析〔J〕 .高教探索, 2013 (4): 126.
〔8〕周国平.民办高校运作社会资本整合体制资源的策略与方式 〔J〕 .复旦教育论坛, 2011 (3): 77-82.
〔9〕 Granovetter M.The Strength of Weak Ties: A Network Theory Revisited 〔A〕 .Marsden P, Nan L.Social Structure and Network Analysis 〔C〕 .London: Sage Publications, 1982: 105-130.
〔10〕 Bian, Y J, Soon A.Cuaruri Network and Job Mobility in China and Singapore 〔J〕 .Social Force, 1997 (3): 981-1005.
〔11〕(美)斯科特,戴维斯.组织理论:理性、自然与开放系统的视角 〔M〕.高俊山,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28.
〔12〕秦永.大学毕业生中谁端上了铁饭碗?——基于社会资本的解释及实证分析 〔J〕.人口与经济,2012(3):34-38.
〔13〕刘进.家庭社会资本与高等教育参与——一种间接计量的尝试 〔J〕 .教育科学, 2011 (3): 49-51.
〔14〕(美)克拉克.高等教育新论: 多学科的研究 〔M〕.王承绪,徐辉,译.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