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泽
(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00)
“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1]是《庄子·天下》对于庄学的基本评价,也可以作为庄子个人性格的简要概括。《庄子》文本中的庄子本人形象大多出现在外杂篇,多带有寓言性质,真实性值得商榷,但其目的都是以借庄子表达某种观点。本文试图通过三个方面,对《庄子》文本中的庄子形象进行简单的分析。
庄子的异样辩才,事实上都是建立在其对于玄妙之“道”的了解,以及对于“万物齐一”理论的奉行中得以展现的。
在《庄子》文本中,庄子的辩才有很大一部分是通过与惠子的辩论表现出来的,最著名的就是二人关于“鱼之乐”的濠梁之辩。惠子认为庄子“子非鱼,安知鱼之乐。”[2]然而这种发问实际上就是已经承认庄子“知鱼之乐”。于是庄子利用惠子的发问进行反击“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3]庄子机智的抓住惠子问题的漏洞进行了巧妙的反驳。事实上,庄子只是以自己“齐万物”的思想,将人与鱼置于天地之同一境域,将“我”与“鱼”混为一体,这是惠子难以理解的“与万物为一”的境界。
在《庄子·山木》中庄子的弟子将两种性质类似结果却截然不同的矛盾摆在庄子面前,引出材与不材的讨论。孙鑛曾评论此段“不材得终,自是常语,此却添出杀不能鸣一段,甚新奇有味。”事实上,弟子以无用为大用作为问题的要害抛给庄子,庄子以折衷的答案告知应处于“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事实上,庄子的回答并不是搪塞,而是简单的概括出自己的人生哲学,即“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4]
庄子的辩论,绝不仅仅是恃才而辨,实质上是在阐释“道”的哲理。在《庄子·知北游》中有东郭子问“道”一段。在庄子看来,“道”是无所不在的存在,甚至存在于粗俗的“屎溺”之中。林云铭曾说:“庄叟惯有极奇极怪之言,使人忍耐不得,然后发出正论,此猛兽欲搏而慝爪,挚鸟欲击而敛翼者也。纵送抑扬之法,尽于是矣。”(《庄子因》)庄子的哲学是辩证法和诡辩论的结合。这种矛盾大概源于庄子对现实矛盾的深刻体会,试图为人生困境宣召出口却又陷入进退维谷的境界,导致了精神上的痛苦,所以庄子渴求逃脱残忍的现实世界。“这就决定他一方面对矛盾的存在有真切的感受,另一方面又要幻想和论证无矛盾世界的存在,这说明庄子思想中既有承认矛盾的辩证法因素,又有否认差别的诡辩论”。[5]然而抛弃对庄子哲学辩证法或是诡辩论的性质追寻,我们不得不承认庄子作为一位伟大的哲学家,他雄辩诙诡的智者性格以及精湛透辟的思辨能力是《庄子》文本中庄子形象的闪光点。
在《史记·庄子列传》中有关庄子的生平记录了三件事“著书十余万言,曾为漆园吏,不愿就聘楚相。”[6]不纠结于其真实性的考辨,我们也可以从《庄子》文本中感受到庄子的清虚淡泊,以及不为世俗所役。在庄子的世界里,他把“物质生活的需求降到最低的程度,而致力于提升精神生活。”[7]“庄子家贫,故往贷粟于监河候。”[8]而面对向自己炫耀的曹商,庄子不以为然,反而讽刺曹商:“子岂治其痔邪?何得车之多也?子行矣!”[9]庄子即使贫困到不得不向监河候借贷的地步,却依旧不愿意通过劣径而获得财富,没有在生活困窘的压迫下而向权贵屈服,反而以自己的辛辣嘲讽面对汲汲于富贵的当政者。在《庄子·山木》中,有一段对话是庄子与魏王关于“贫”与“惫”的探讨。“魏王曰:‘何先生之惫邪?’庄子曰:‘贫也,非惫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惫也;衣弊履穿,贫也,非惫也,此所谓非遭时也……今处昏上乱相之间而欲无惫,奚可得邪?’”[10]在庄子看来,所谓贫穷不过生不逢时,物质生活的贫困不足挂齿,全生保真的生活在社会底层也胜过富贵于庙堂之上。
《老庄申韩列传》中也记载了庄子解聘的故事。在狂热追求仕途的社会风气下,庄子不与世俗同流合污,保持了精神高洁的独立性。《庄子·秋水》中亦有庄子拒绝楚王希望他出仕的故事。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11]对于前来说服自己出仕的两位大夫,庄子毅然而然的拒绝了他们的邀请。在庄子看来“曳尾于涂中”要远远好过“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庄子不仅自己不愿意与世俗同流合污,同时对于那些贪婪于权力之人也进行了无情的挖讽。《庄子·秋水》中惠子唯恐庄子“欲代之相”,熟不知在庄子看来,执着于权位的惠子不过是执着于“腐鼠”的“鸱”,而自己则是“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12]的“鹓雏”。
虽然后人常常将庄子这种不仕的行为看做隐士品格。然而在《庄子》文本中庄子是将“若夫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闲”[13]作为“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这里的“圣人之德”明显是高于隐士品格的。正如胡文英所言:庄子眼极冷,心肠极热。”庄子清虚淡泊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对权贵冷嘲热讽并不是单纯的向往恬淡,在其不为世俗所役的隐士品格的背后,是庄子对于这个世界的满腔热情,以及对于黑暗社会的愤慨控诉。
在庄子的哲学中,万物为一,生死的对立可以融于和谐之中。在“《齐物论》的结尾,有一个流传久远的故事,便是庄周的蝴蝶梦。”[14]《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15]这则寓言的目的其实是为了说明:“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即视死生、穷达、贫富、寿夭、成毁为一。但它也包含人生如梦、后事难知、万物一体、死生不殊等涵义。故郭象注曰:“夫时不暂停,而今不遂存,故昨日之梦,于今化矣。死生之变,岂异于此,而劳心于其间哉?方为此则不知彼,梦为蝴蝶是也。取之于人,则一生之中,今不知后,丽姬是也。而愚者窃窃然自以为知生之可乐,死之可苦,未闻物化之谓也。”[16]庄子之蝶化是人与外物的契合交感,反映的是人性的天真烂漫,是对生死的达观放任,这些共同组成了诗意栖居、逍遥玄远的庄子形象。
对于“道”的追寻促发了庄子齐生死的观点。在《庄子·至乐》中,庄子妻死他却鼓盆而歌,是因为庄子:“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庄子从生命回归的角度来看到生死,将生死作为气与形的变化。林云铭赞赏其:“以死为寝,绝无分别,警人之谈,亏他编说的出。”庄子对待自己的生死亦是如此。在《庄子·徐无鬼》中“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乌鸢之食夫子也。’庄子曰:‘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中国人向来注重丧葬,将其视为对死者的敬重和怀念,而庄子主张薄葬,其实是从齐生死的观点出发,将死亡看做是顺其自然之事,通过消解生死的对立,与大道自然相交,不断提升体“道”之境界,最终达到“不生不死”的境地。
“道”被庄子内化为一种心灵的修养,正如成玄英疏:“死生一观,物我兼忘。”无论是物我的自由转化,还是生死的和谐交融,都是庄子对不假于外物的逍遥状态的追求,都是庄子对“道”的体味与遵从。
看待庄子,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然而《庄子》文本中的庄子形象,其魅力是千古不朽的。尽管众说纷纭,但是根据对原典的分析,还是可以真实的反映出庄子的思想品格。无论是不以好恶伤其身的辩者,还是不为世俗所役的清虚淡泊的圣人,或是觉生如梦,蹈乎大方的哲人,庄子都在万千读者心中占据了一席之位。
注释:
[1][2][3][11][12]《庄子·秋水》.《庄子今译今注》.陈鼓应注译,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939页,第476页,第476页,第474页,第475页。
[4][10]《庄子·山木》.《庄子今译今注》.陈鼓应注译,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534页,第553页。
[5]《庄子哲学极其演变》.刘笑敢.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185页。)
[6]《庄学研究》.崔大华.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0页
[7][14]《庄子浅说》.陈鼓应.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6页、第21页。
[8]《庄子·外物》.《庄子今译今注》.陈鼓应注译.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751页。
[9]《庄子·列御寇》.《庄子今译今注》.陈鼓应注译.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892页。
[13]《庄子·刻意》.《庄子今译今注》.陈鼓应 注译.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423页。
[15]《庄子·齐物论》.《庄子今译今注》.陈鼓应 注译.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01页。
[1]陈鼓应.庄子今译今注[M].中华书局.
[2]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M].商务印书馆,2012.
[3]赵德鸿.庄子研究[M].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