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娟
改革开放以来国内主要音乐期刊中有关中国近现代音乐作品研究的相关论文,可谓代表了这一时期学界在该专题研究方面的主要成果,但通过对300余篇文献资料进行综录、评注等工作,笔者深切地体会到,无论在研究目的和模式的选择上还是研究材料的处理上,该研究始终处于重复、缺乏新进展的胶着状态下。
出现这种现象除却各种复杂的现实影响,是否存在着更深层次的原因?复旦大学俞吾金教授《当代学人思维方式之检讨——文化研究的前提性思考之一》③(下文简称《检讨》)一文从哲学和思维的高度给了我们答案。他认为,当代中国学人在探讨任何问题之前,已有一个理解的“前结构”或“先入之见”规约着他们的探讨方向,这一结构由意识和潜意识两个层面构成。
1.关于“观念中心论”:《检讨》一文指出,观念论乃是一种以观念、理想为中心和出发点来考察其他一切问题的思维方式。
反观我们的音乐史学界,新中国成立至80年代以前,我们进行音乐史研究“主要依据的是毛泽东40年代的《新民主主义论》、1942年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这两本著作,主要的指导思想是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和阶级斗争,主要的指导方法是一元方法,这样一来,难免陷入简单、教条主义,成为左倾政治的附庸。”[1](p189)这一时期出现的对近现代音乐史上的人物、作品、事件的狭隘甚至错误的评价就是由于当时人们观念中狭隘的“指导思想”。而对具体作品的研究多数也只对冼星海的《黄河大合唱》、赵元任的《教我如何不想她》、阿炳的《二泉映月》等反复研究,而对同一作家的其他作品则比较轻视。这种做法源自我们内心的“名作观念”,即认为作家的全部成就只体现在他影响力最大的作品中。
2.关于“泛逻辑论”:文中认为中国学人在研究任何问题时,“既不重视现实生活提供的新鲜经验,也不重视前人或今人在研究同一问题时已经积累起来的经验”。
笔者所见很多文章常常重复既成事实,无论文章中心是什么,都会对既有的作家生平或作品背景进行一番介绍。另一种表现是对既成结论的无谓重复,比如,冼星海的《黄河大合唱》是民族风格与西洋体裁相结合的典范、赵元任的艺术歌曲是诗歌与音乐完美结合的典型等都是早已被人们认可的定论,但很多相关文章还在津津乐道于这一问题。
作为学术研究,“学者从事学术的意义在于,站在前辈学人的基础上,推进学科知识的增长和学科体系的进步”。[2](p72)我们的研究中之所以出现重复、单一的现象,就是因为研究者们执意坚持自己臆想的“逻辑”体系,对他人已做且已澄清的问题进行再次探重复。
3.关于“道德至上论”是在“观念中心论”的基础上进一步把道德伦理作为探讨一切问题的出发点,认为任何事情的合理性存在都必须以社会伦理道德作为标准。
音乐艺术具有特殊的道德价值,人们通过欣赏音乐往往能在潜移默化中受到真、善、美的熏陶和感染。但作为两种不同的文化现象,道德和音乐毕竟有着本质的区别,如果将音乐等同于道德、将“美”等同于“善”、将音乐形象等同于道德说教,那就等于否定了音乐自身的独立性,抹杀了音乐作为艺术的艺术性,是“道德至上论”的真正体现。
在对中国近现代音乐作品的研究中,大部分的研究还是能够合理地把握音乐的艺术性和其健康的思想教化功能的关系,至少还没有大量出现以道德出发去衡量、评介音乐作品的现象。
意识层面上的这几种先入之见相互关联,构成了我们分析问题、思考问题的前提和出发点。虽然有时我们也能意识到它们的存在,但却无法驾驭它们。
1.关于“意志主义”:《检讨》一文中认为“意志主义”的集中表现是指支配、改造他人或客观对象的一种权利意向或欲望。
在学术研究中,当正当的个人“权力”被学术家族的其他成员认可时,它便被奉为“权威”,而当个人“权力”不断自行扩张、膨胀以至扭曲、变形时,学术界的一切“学术争鸣变成了不加掩饰的争权夺利。来一次学术讨论就要整一批人。学术讨论的收场也往往是一部分人占山为王一部分人落荒而逃;一部分人大获全胜,一部分人缴械投降。在许多人眼里,学术讨论的实质已不是一个真假是非问题,而是一个输赢得失问题”,[3](p12)这就是“意志主义”严重的负面表现。
在笔者所见研究中,不注重理性思考、从自己的主观意志和感性推断出发去研究评介作品的现象还是屡见不鲜的。如果我们不采取措施任其继续膨胀,那么在不久的将来我们在该专题研究领域的言论自由将会被某些“权威”所限制。
2.关于“自然主义”:文中是指在中国传统文化的长期影响下形成的自然经济式的思维方式和行事方式。
笔者所见文章中,大多数研究都集中于对音乐本体形态的探讨,而对研究对象的社会人文价值关注不多、研究不够,对诸如为什么《二泉映月》、《黄河大合唱》等作品会成为中国人耳里心中的经典的深层民族文化审美心理等问题的探讨还缺乏进一步的深入思考与研究。
3.关于“实用主义”:《检讨》一文说,“当代中国学人中普遍存在着‘浮躁’心理,这种心理正是由于对实用性的急切追求,即对金钱、财富和权力的渴望引起的。”
从古代儒家学说中的“乐与政通”到近代的“音乐为政治服务”再到当代音乐理论界流行的“理论指导实践”、“理论服务于实践”等等,可以看出“实用主义”对音乐理论界也产生了根深蒂固的影响。在今天笔者所见音乐作品研究中,更是随处可见一些以“实用”为标准而产生的一些漏洞百出的应急之作。
这是因为人们没有意识到“纯粹知识”[4](p79)存在的重要性。美国著名文学理论家韦勒克在给文学研究下定义时这样写道:“如果说文学研究仅仅是为了阅读艺术服务,那就误解了这门系统性知识的宗旨。……文学研究这一观念已被认为是超乎个人意义的传统,是一个不断发展的知识、识见和判断体系。”[5](p6)这段话否定了知识的唯一使命是为实践服务的观点,提醒和告诫研究者们要对学术研究在学术家族和整个人类精神活动中的独立地位保持清醒的认识和定位。
由此,我们似乎可以对为什么在多元化史学业已形成的新时期,对中国近现代音乐作品研究的“重复”现象还是屡见不鲜的状况有一个相对合理的解释。虽然我们很难从制约研究者史学观念的“先入之见”和“先在意向”中摆脱出来,但必要的分析和反思使我们的思想前提得到了澄清,有了清醒的认识再去进行各种问题的探讨,就会有意识地对可能发生的狭隘想法有所自检和控制,从而产生各种有创造性的观点和见地。
注释:
①俞吾金.当代学人思维方式之检讨——文化研究的前提性思考之一[J].文化与人,1996(1).
②分别为国内九大音乐学院学报以及《人民音乐》、《音乐研究》和《中国音乐学》三种专业核心期刊。下限截止时间为2008年3 月。
③载《文化与人》1996,1.
[1]冯效刚.新中国音乐学研究方法论的发展(1949-1999)[J].黄钟,2007,1.
[2]杨燕迪.音乐学术与规范建制:回顾、思考与建议[J].音乐研究,2003,4.
[3]雷戈.论历史观的权力性本质[J].宁夏大学学报,1998,2.
[4]杨燕迪.论西方音乐研究在我国的重建[J].黄钟,1990,1.
[5][美]韦勒克·沃伦,刘象愚等人译.文学理论[M].北京:三联书店,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