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霞,王佳英
(齐齐哈尔大学外国语学院,黑龙江 齐齐哈尔 161006)
迈克尔·坎宁安 (Michael Cunningham,1952-),美国当代著名作家,生于俄亥俄州的辛辛那提市,目前在耶鲁大学担任创造性写作课程教授。1990年出版的长篇小说《末世之家》使他一举成名,从此蜚声美国文坛。
敏感孤独的乔纳森在畸形的母爱下发展成同性恋,和忧郁寡言的博比成为精神上的恋人,去纽约读大学之后,乔纳森结识了特立独行的克莱尔并同居。后来,没能考取任何一所大学的博比由于家庭的变故离开了生活多年的克利夫兰,来到纽约投靠乔纳森。三个有着不同成长经历和内心创痛的人有着相同的志趣,出于对真正家的追求而走到了一起。他们俩俩相爱,试图在一种另类家庭生活中寻求心灵的平静,以一种似是而非的方式接近了幸福,组成了这个奇怪的家庭组合—— 《末世之家》。小说中不乏各种死亡意象和浓重的死亡氛围,其中既有男性的死亡,也有女性的死亡;既有因疾病而死,也有因意外而亡;所以笔者从死亡主题的角度来解读《末世之家》,并加以全面地分析,更好地把握该作品的主题思想和写作特色。
死亡是一个永恒的文学话题,德国历史学家斯宾格勒曾经指出:“人类所有高级的思想,正是起源于对死亡所做的沉思、冥索,每一种宗教、每一种哲学与每一种学科,都是从此处出发的。”(斯宾格勒,1976:305)死亡主题在坎宁安的作品中以不同的形式一再出现。坎宁安善于死亡的艺术表现,小说开篇便是一连串的死亡,先是乔纳森夭折的妹妹,女婴在产房刚刚生下来就死掉了。博比在叙述自己家庭时说:“我俩中间还有几个兄弟姐妹,身子骨太弱,没出娘胎就死了。” (坎宁安,2012:20)紧接着,哥哥卡尔顿在一次舞会上不幸发生意外而身亡。随着故事情节的推动和发展,博比的母亲因药物中毒去世了,父亲嗜酒如命,吸烟时意外点着了房子,自己也送了命。乔纳森的亲人也笼罩在死亡的阴霾下,父亲因心脏病突发离开了人世,情人埃里克因感染了艾滋病,生命也早早地画上了句号。种种死亡更加引起读者对生命的思考。
“意象表示诗歌或其他文学作品里通过直叙或暗示,或者借助于比拟使读者感受到的形体或特性……意象还包含着作用于听觉、触觉、温差感觉、嗅觉、动感以及视觉方面的性能”(艾布拉姆斯,1990)。坎宁安通过感官上的一些阴冷幽暗的场景、缺乏生机的生物和疾病来表达死亡意象,书中充满内涵深刻的隐喻和象征的死亡意象,反映了作家对生命的审视和思考。
墓地意象,作者用它来指示人生的终极归宿——死亡。博比在克利夫兰的家紧靠在墓地的旁边,“从我们家后院出去可以看见一条水沟,里面长满了灌木,再往外走就到了墓地,那儿布满了平整的、打磨过的石碑” (坎宁安,2012:20)。他和哥哥从小就生长在到处都是死人、石碑的墓地旁,博比小时候经常由卡尔顿带着在墓地吸食麻醉剂,抽大麻,喝一种叫“南方安慰”的酒,他们在墓地里玩儿,去墓地“冒险”。死亡气息始终包围着博比在克里弗兰的家,死神贪婪地吞噬者他家人的生命。就在一年春天的舞会上,墓地里也许有什么东西吓坏了卡尔顿,他拼命地往家里跑,却一头撞在了玻璃门上,不幸被玻璃碎片扎破了脖子上的动脉而意外身亡。在这场意外中博比没有透露自己的情感,他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哥哥死去,无疑给博比的人生带来巨大的冲击。卡尔顿从小就带着博比在墓地里玩耍,做各种刺激的事情,更重要的是,他培养了博比对音乐的热爱。可以说,哥哥对博比的影响远远超过了他们的父母。卡尔顿死后便葬在屋后的墓地里。墓地是博比成长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通过卡尔顿的遭遇,更让墓地这一意象所透漏的死亡气息越来越浓重。
《末世之家》中我们随处可以感受到悲凉、压抑的景象,被这种含有浓厚的“死亡”意象的氛围所感染、牵引。文中预写博比的哥哥卡尔顿意外身亡的事件时,描绘了雪这一缺乏生机的景物:“这时卡尔顿离他的死还有几个月时间,正是下大雪的季节,地上和天上都是一样的白。” (坎宁安,2012:21)在当时的场景下,白雪就有了征兆和象征的特殊含义。意外发生在一次舞会上,“那年春天我爸妈开了一次舞会来庆祝温暖的阳光重回大地。在这之前的冬天太长,太严酷了,而现在第一批雏菊已钻出了草坪,并开满了墓地” (坎宁安,2012:31)。作者将严冬的“白雪”、“严冬”和卡尔顿的生命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严冬的白雪预示着卡尔顿生命的枯竭,意外发生前写“雏菊”开满了“墓地”,用“雏菊”寄托哀思、表示悼念,“墓地”预示着卡尔顿生命的归宿。那是一个严冬的季节,还下着雪,象征着卡尔顿的生命走向,毫无生机。如“雏菊”所预示的那样,卡尔顿新鲜灿烂的生命只能慢慢开满“墓地”。“雏菊”这一具象在文中与死亡母题结合起来,成为悲凉的死亡意象。
种种意象间接地影响了博比的性格,并为他后来的人生轨迹埋下了伏笔。文本中大量运用了上述意象,不仅显得其创作格调沉郁、悲凉、冷寂,也体现了其创作技巧,更深化了死亡这一主题。
死亡是生存的事实,死亡意识则是一种意识事实。哲学家们说,他人的死亡仪式是认识死亡的开始。对于每个人来说,有生必有死,是简单的生存事实,夭折的婴儿和寿高八百的彭祖都有生命终结的一刻。但是稍加思索就知道,人皆有死的事实并不是人生来自知的,在人类认识和个体认识的发生史上,都有惊心动魄的一刻,那就是死亡的发现。对于文明社会的个人来说,通常是某个亲人的突然亡故使我们获得了最初的死亡经验 (孙利天,2001:1)。
“快6岁的时候,小孩就形成了一套完整而牢固的行为模式,他已具备自己独特的方式来处理问题”(阿尔弗雷德,2000)。那时乔纳森才五岁,已经具备了死的概念。而且乔纳森把死亡与安全感、家庭对立起来。爸爸出去上班时只有妈妈艾丽斯和他单独待在一起,艾丽斯不喜欢出门,她发明了可以在家里玩的游戏,或是考曲奇饼干,或是讲故事。而乔纳森杜撰的故事大都是其他小孩出去玩不幸发生意外死掉了。那么,真正让乔纳森产生关于死亡的最初认识是从照看他的邻居海德格尔小姐嘴里得知妈妈难产,妹妹夭折的消息。“到了成年时我才拼合起来当年的实情——缠结的脐带和皮肉。我妈妈断气了几乎一分钟,又奇迹般地起死回生。她的子宫的大部分不得不切除。那女婴存活的时间只够她对着手术室布满荧光灯的天花板咩了一声”(坎宁安,2012:13)。妹妹的不幸夭折是乔纳森童年的原始性死亡经验,它使乔纳森最初通过妹妹的夭折,也就是直面他人之死而了解了死亡的事实,产生了最初关于死亡的认识。妹妹的夭折在乔纳森那幼小的心灵中埋下了强烈的恐惧、悲伤、不安全感的深刻印象以及对死亡的恐惧。
哥哥的死是博比认识死亡的最初体验。在一年春天的舞会上,卡尔顿不幸发生了意外死掉了。“那是一场爆炸。明亮的三角形玻璃碎片在屋里飞溅”。“卡尔顿好奇地伸手取出嵌在脖子里的一片玻璃,也就在那时血开始往外涌,从他身体里喷出来” (坎宁安,2012:37)。就这样卡尔顿由于扎到动脉失血过多,救护车赶到时就已经咽气了。那年博比九岁,他亲眼目睹了自己的哥哥卡尔顿的生命力随着血的喷涌一点点流光直到枯竭。博比通过自己的亲身经历拓展了生命的空间,从而使死亡有了远较于其他生命的更为丰富和深刻的内涵。
培根认为,死亡的可怕是伴随死亡的一切,特别是垂危或垂死时的痛苦和折磨。它损害了人的尊严,显示了生命的脆弱;它还粉碎了生者的希望,使死者遭受最后一次人生的失败。死亡也使活着的人们的生活发生不同程度的改变,并使人们对亡者的去向发生永恒的疑问和迷惘 (孙利天,2001:4)。
当代作家史铁生在访谈中曾感慨地说过:“死亡是太经常发生的事情,人的死亡,细胞的死亡,信仰的死亡,爱情的死亡——谁也不能无视这些。”所以死亡的产生促使人类更多地去关注死亡本身的价值和意义。
对死亡恐惧的征服和直面死亡的承担就是对死亡的超越。显然,超越死亡,不是事实上人类获得了不死的可能性,而是在精神上超越了死亡的界限。在《末世之家》这部作品中体现在很多人物身上,首先是重新振作起来、对生命爱恋的乔纳森,他第一次真正地认识死神是亲眼看着父亲内德呼吸困难,脸色灰暗,几近窒息的模样,“他全神贯注于吸气时眼睛便不自然地睁大起来”,“他把全部的生命力贯注于那已不胜任的肺部”(坎宁安,2012:213)。一时间乔纳森能够想象出做鬼是什么样的——永远在比寂静更深沉的寂静中走着,去捕捉那永远也捉不到的家的灯光。如果说内德的几近窒息带给乔纳森认真思考、认识死亡的机会,那么,“肉体恋人”埃里克的去世则给了他一个重新建构生存信念的机会。处理完内德的骨灰后,他和埃里克久别重逢,然而这时的埃里克早已染上了艾滋病,一些症状开始长在他身上,现在看上去“面黄肌瘦”、“皮肤灰暗”,他为埃里克难过,但是只是在一个很疏远的层次上,“就好比我对自己的关注是一支苏泽进行曲,而埃里克的实际病情就像背景音乐里的一支短笛” (坎宁安,2012:328)。真正让乔纳森感觉很糟糕的是他们曾经有过亲密的性关系,他很担心自己可能同埃里克一样感染上“那种病”,不久的将来会走向死亡。在埃里克生病期间,博比担当起了照顾他的主要责任,他们周末时总会向埃里克发出邀请,并把埃里克当作这个家中的一员,然而更多的时候,埃里克显得郁闷而离群。他任凭肉体被病毒侵占和支配,放弃了以前为别人需要着想的义务,而任由博比他们照顾着自己,在肉体上也失去了对命运的控制。在状态很好时,他会挎着篮子去采蘑菇;在病情严重时,他就蜷缩在床上,分辨不出来他是醒着还是睡着,死神一点点吞噬着埃里克的生命。乔纳森一直陪在埃里克的身边,在他看来,埃里克就像给他出谜的斯芬克斯。他眼睁睁地看着疾病和死亡正一步步逼近,埃里克正走向那个静寂的世界。乔纳森经历了埃里克从生病到死亡的全过程,从刚刚为埃里克的苍白和消瘦难为情到照顾埃里克的起居,乔纳森肩负起更多的责任,他经历了从否认到害怕再到接受,更清醒地认识了自己未来生活的道路,而且决心更坚决地走下去,做好了面对死亡的准备。尽管对于死亡的认识乔纳森还没那么深刻透彻,但是对于未来,乔纳森却有了信心和希望。
死亡的必然性、终极性使得古今中外哲人、文人一再发现并思索它,并力求能够超越它。死亡不仅是英雄人物的归宿,也是每个普通人的宿命。作为个人的自我之所以能够自知必有一死而又能够过一种有意义的生活,自我意识之所以能战胜死亡的恐惧积极展开自己生活的可能性,这是因为人们自觉或不自觉地承诺了某种超越死亡的终极价值,具有某种超越死亡的信念,从而给有限的、必有一死的生命以无限的、永恒的意义(孙利天,2001:52)。
[1][美]迈克尔·坎宁安.末世之家[M].韦清琦,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
[2][美]M.H.艾布拉姆斯.欧美文学术语辞典[M].朱金鹏,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
[3]陈骏涛.精神之旅:当代作家访谈录[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4][奥]阿尔弗雷德.生命对你意味着什么[M].周郎,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0.
[5][德]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M].陈晓林,译.台北:华新出版有限公司,1976.
[6]孙利天.死亡意识[M].长春:吉林教育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