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清
(甘肃民族师范学院 汉语系,甘肃 合作 747000)
宝卷是佛教徒在宗教活动中按照仪轨进行的说唱的记录文本,继承了佛教俗讲“讲经”、“说法”传统而形成的一种说唱形式。早期仅流传于佛教寺院,但随着汉传佛教的普及,其流传范围越来越广,逐步发展成为民间新的说唱艺术。宝卷在明代前期得到了较快发展,明正德以后各种新兴的民间宗教以宝卷为布道书,编制了大量宝卷,推动了宝卷从寺院到民间的转型。清代初期,宝卷成为民间宗教信仰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传抄宝卷文本已普及民间社会,宝卷除了宗教内容,还吸收了诸多小说故事,以说唱形式广泛流传于民间,成为小说故事在西北地区传播的重要载体。
西北自古为多民族文化交融并存区域,也是草原文化与农耕文化荟萃之地,更是一个多种宗教并存的地区,其中佛教的传播历史最为悠久,对地域文化产生了深远影响。西北地区是中国佛教文化传播的源头,佛教沿“丝绸之路”通过西北地区入境,然后逐步向全国各地扩散。历史上,甘肃河西地区是氐、羌、月氏、吐谷浑、回鹘等聚居之地,均崇奉佛教,并先后建立五凉、西秦等政权,形成了佛教文化区,“凉州自张轨后,世信佛教。敦煌地接西域,道俗交得其旧式,村坞相属,多有塔寺”[1](卷114)。北朝时期,河西地区佛教十分兴隆,到隋唐时期,佛教寺院覆及西北地区,京畿道和陇右道成为佛教寺院的密集地带。宋代以降,陕西关中、甘肃河西、宁夏银川、青海玉树、新疆吐鲁番创建了较多的佛教寺院。藏传佛教在西北河湟流域兴起,并于蒙元时期兴旺繁盛,生活在这一区域的藏族、蒙古族、土族和裕固族均信仰佛教。明清时期,西北河湟地区成为佛教文化的重心,佛教寺院分布密集,逐渐形成了甘青藏传佛教文化区。明代开始,佛教逐步与地方文化相融合,日趋向道教和民间宗教靠拢,原属道教信仰体系的关帝庙搬进了佛教殿堂,“武圣”也成为佛门弟子崇拜的对象,“白衣大士”、“南海观音”的彩塑遍及大小寺宇。修来世、求解脱、往生西方净土的宗教观念日趋与超度亡灵、祛疾消灾等现世利益要求结合起来,佛教信仰染上了浓厚的世俗迷信色彩[2](P963)。玉皇、老君、关帝、圣母娘娘等神灵在明清西北汉传佛教寺庙中比比皆是。经过两千多年的发展,佛教信仰广泛深入西北民间社会生活,佛教文化已成为西北民众精神生活中较为活跃和普遍存在的文化现象。作为佛教世俗化产物的宝卷伴随着佛教文化繁荣传播而得以流传,西北地区的宝卷主要有青海宝卷、河西宝卷和洮岷宝卷等三大系列,主要流传区域包括青海、甘肃、宁夏、内蒙古部分地区、陕西等地。青海宝卷主要流传于河湟地区,继承了明清以来流传的宝卷念卷的基本内容、仪式、宗教思想等,地域化特征明显,流传于汉族、土族、部分藏族中,现保存下来的有八十余种,其主要载体是遍布于青海地区的嘛呢会。嘛呢会是民间宗教“结社”的群体性宗教活动组织,但其宗教活动的文本、仪式与宗教活动又明显带有汉文化的特征,即以宝卷为文本经典的三教合一的宗教思想,重视民间宗教仪式仪轨等。河西宝卷主要流传于甘肃河西走廊地区,以写卷(抄卷)宣卷的形式长期流行在民间,其内容主要以神话传说、历史人物等为主,体现惩恶扬善、忠孝仁爱等内容,讲唱地点从庙会、娱乐场所,直至家庭院落。河西宝卷数量较大,流传有上百种,这些宝卷大都属于明朝时期的民间宗教宝卷。洮岷宝卷流传于甘肃南部古洮州岷州地区,覆盖今甘南、定西、陇南、天水等地区,至今发现有一百多种宝卷,计八百多部、两千多卷,其中百分之九十以上为康熙时期及之前传承下来的宗教宝卷。
宝卷之名始于明代,但早在唐代,俗讲、变文中采用说唱结合的通俗文学体裁来宣传宗教。“与宝卷有渊源关系的是佛教的俗讲。佛教的俗讲和宝卷,都是中国佛教世俗化的产物;宝卷继承了俗讲的传统,也可以称作俗讲的‘嫡派子孙’”[3]。宝卷分为讲唱经文和演唱佛经故事两大类。随着印刷业的发展,在明万历、崇祯年间,刊行宝卷在社会上盛行,推动了宝卷的流传。宝卷发展到清代,其内容逐步分化为两类,即以坛训和教义为主的宗教宝卷和以讲唱神话传说和民间故事为主的曲艺宝卷。曲艺宝卷成为民间讲唱文学的一部分,如《五祖黄梅宝卷》《韩湘宝卷》《白蛇传宝卷》《孟姜女宝卷》等。
佛教文化对小说的影响,最具代表性的就是《西游记》,不仅体现在小说故事的构成,而且贯穿于小说成书过程当中。玄奘取经作为佛教史上的重要事件,最早在西北地区流传,其行走路线从长安(西安)出发,途经秦州(天水)、兰州、凉州(武威)、瓜州(敦煌)等地,孤身穿越沙碛,历尽艰辛,到达高昌,而后取道焉耆、龟兹,越凌山,贯穿于西北佛教文化区,这些地方即为西游故事的生发地,如在甘肃河西地区形成的西游系列壁画就有敦煌石窟的玄奘取经壁画、榆林窟西夏壁画《玄奘取经图》、张掖大佛寺西游壁画等,就是历史记录的体现。西游故事最早作为宣传佛教教义的典型案例出现于寺院中,由玄奘口述、门徒辩机辑录成的《大唐西域记》被认为是唐五代佛教寺院中俗讲的底本,之后门徒慧立、彦琮撰《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以宗教心理来解读玄奘取经故事,赋予浓厚的宗教色彩,这些作品都是西游宝卷的主要素材。西游故事的生发贯穿于从寺院俗讲到民间大众口头传播再到文学创作者的吸收,因而宝卷也就成为小说故事内容在民间特别是佛教文化区传播的主要方式。留存下来的有关《西游记》的宝卷有《江流宝卷》《唐僧宝卷》《唐僧出世宝卷》《三藏法师出世因由宝卷》《西游慈悲宝卷道场》等,在《西游记》小说刊行前,宝卷含西游故事,拓展了《西游记》的传播领域。《西游记》小说刊行后,更多的西游故事随宝卷传播开来,宝卷在受小说传播影响的同时,接纳了《西游记》小说以外的传说。明末清初有《先天原始土地宝卷》,清代有《西游记宝卷》《唐僧宝卷》《陈光蕊宝卷》《唐王游地府李翠莲还魂宝卷》等。小说对讲唱文学的影响主要有两个方面:其一,讲唱文学吸收了小说内容,小说中的故事情节和人物形象是讲唱文学的主要内容之一;其二,讲唱文学借鉴了小说的表现手法,艺人根据小说的故事情节进行灵活处理,在保持基本情节不变的前提下,或增或减,或详或略,通过调动视觉、听觉等感观能力,使听众融入到故事场景中去,增强了艺术感染力。如《唐僧宝卷》讲述唐僧父亲陈光蕊的故事,就是来源于《西游记》第八回“陈光蕊赴任逢灾,江流僧复仇报本”,《翠莲卷》截取了《西游记》第十回“二将军宫门镇鬼,唐太宗地府还魂”和第十一回“还受生唐王遵善果,度孤魂萧禹正空门”的相关情节。在《西游记》中“刘全进瓜”是从属于唐太宗游地狱故事的,而在宝卷中,故事的主角变成了刘全、翠莲,太宗游地狱则变成了进瓜故事的延伸部分。小说话本、宝卷及佛教寺院俗讲之间存在同源母题,在传播过程中形成不同的渠道,相互影响,相互渗透,这中间既有小说故事的生发特点,也是小说内容的延伸过程,特别是在情节渲染、形象塑造等方面是一个逐步成熟的过程,对小说叙事艺术的成熟奠定了基础。
宝卷依赖于特定的经济条件和民俗环境,具有浓厚的乡土性、通俗性和大众性的特征。清末民初是民间宝卷发展鼎盛时期,成为仅次于弹词的民间说唱文艺形式,极大地满足了民众祈福禳灾的信仰需求,这一时期宝卷内容多汲取民间口头传统中民间故事、历史传说、戏曲故事等传统题材,以道德教化和娱乐为主要功能,被称为“闲经”。主要有《天仙配宝卷》《劈山救母宝卷》等神话传说类宝卷,《薛仁贵征东宝卷》《薛丁山征西宝卷》《武松杀嫂宝卷》等历史故事类宝卷,《昭君宝卷》《岳王宝卷》等人物传奇类宝卷。
明清叙事文学的繁荣推动了宝卷的发展,宝卷通过对不同文学体裁内容的改编来吸引听众,如《赵氏贤良宝卷》源于南戏《琵琶记》,《金锁宝卷》内容源于杂剧《窦娥冤》和传奇《金锁记》,《双奇冤宝卷》源于话本小说《十五贯戏言成巧祸》,而《醒心宝卷》内容则包含《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封神演义》《说岳全传》《隋唐演义》《东周列国志》等近十部小说中的二十多种素材。宝卷对小说的改编主要有三种方式:一是照搬小说,如《韩湘宝卷》对《韩湘子全传》、《二度梅宝卷》对《二度梅全传》的改编;二是糅合小说,如《醒心宝卷》《闹东京宝卷》对杨家将、水浒、西游等小说题材的综合改编;三是截取小说片段,如西游宝卷和包公宝卷对《西游记》和《包公案》的借鉴,如“水浒上有个西门庆,妄想金莲大郎妻。铜钱用尽黄婆处,药死大郎见阎君。大郎有弟名武松,得知消息起火心。杀嫂又杀西门庆,又杀黄婆老贱人”[4]。所讲内容为小说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回,西门庆与潘金莲偷情,武松杀嫂故事。“还有宋江之妻阎婆惜,张三郎通奸无收稍。逼住宋江休书写,枉送自己命一条”[4]。所讲内容为小说二十一回“宋江杀惜”。再如《东周列国志》吴越争霸、孙膑庞涓的故事:“庞涓□奸孙膑事,刖足之罪苦难禁。押住孙膑兵书写,写完之时送命根。幸亏送饭人通信,顷刻装痴吃屎粪。齐国禽滑进卫贡,混到齐国得命根。”[4]出自小说第八十八回内容。“文学传播是一种具有创造性的活动。一种文化原有的价值或意义在传播过程中会产生出新的价值或发生意义的转变,从而给文化的传播带来生机,使作为传播媒介的信息符号在质和量上有所增放,这就是文化的增值现象”[5](P161)。明清小说在传播过程中与其他文化艺术双向互动,特别是对弹词、鼓词、宝卷等讲唱文学渗透,拓展了小说原有价值。相反,小说故事被宝卷改编之后,故事情节被淡化,赋予较强的道德伦理意义,成为宝卷社会教化功能的主要素材和文化符号,因果报应、惩恶扬善等大众价值取向成为其主要寓意,由此达到道德训诫、感化人心的目的。
[1](北齐)魏收.魏书·释老志[M].
[2]牟钟鉴,张践.中国宗教通史[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
[3]车锡伦.中国宝卷的渊源[J].敦煌研究,2001(2).
[4]醒心宝卷[M].清光绪二十年(1894)常州培本堂刻本.
[5]宋莉华.明清时期的小说传播[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