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先科
(福建师范大学福清分校 外国语学院,福建 福清350300)
日本青年女作家青山七惠的小说《一个人的好天气》,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年轻女孩知寿想开始独立生活,只身来到东京,在母亲的安排下住进了七十一岁的远房亲戚吟子家;在经历了情感和生活的一段段平淡而真实的小插曲之后,知寿决定告别一些故人旧事,面对新的生活,寻找属于自己的好天气。这是一部并没有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的安静平淡的小说,却在2007年的芥川龙之介奖评审会上得到多数评委的盛赞,并最终成为这一日本文学最高奖项历史上第三位年轻的女性得主。
《一个人的好天气》描写了年轻女性似有还无的孤独。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此类描写年轻人孤独寂寥情绪的女性小说在日本文坛屡见不鲜,如吉本芭娜娜的《厨房》、绵矢莉莎的《欠踹的背影》等。比较之下,吉本芭娜娜的小说是以爱作为主题,而孤独只是一种情绪;而在《一个人的好天气》里,孤独不仅是弥漫在字里行间、流淌在人物内心的情绪,更是小说关注和探讨的社会性主题,而爱则变成了孤独主题下一种生活元素。孤独作为现代人自我意识深化的心理反映,是一种深刻而强烈的智慧自省。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看,它是“在人与自我、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错综复杂的矛盾、纠葛与冲突中所产生的寂寥、苦闷、抑郁、忧虑等情愫,以及难以描述的微妙而又波动的心理状态”。[1]在先行研究中,有观点认为“知寿的孤独可以说是自愿的”,[2]其自顾自地活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过着简单重复的“干物女”生活,没有远大志向。实际上,这种观点只注意到了人的孤独感普遍的内在成因,而对于知寿自我内心的封闭而言,外界的疏离,或许才是造成其孤独情绪的真正原因。
首先,知寿内心的倦怠和虚无感,使她对一切都不太提得起兴趣,不管是工作、爱情,还是生活。知寿先是在一个会议中心做招待员,后来又到一个车站的站台小卖店当售货员,最后到一家公司去打工。和众多的80后自由打零工者一样,知寿没有正式的工作。这样的人群在日本被称为“飞特族”。诚然,就业形势严峻、用工数量减少是“飞特族”出现的直接原因,但究其根源,年青一代受成长环境等因素影响而缺乏责任感和独立意识,才是“飞特族”近年来人数激增的内在动因。对于知寿来说,打零工形式的工作,并不是一种对自我价值和人生意义的追求,而是她为了生存不得不进行的“经济储备”。除了工作,知寿对恋爱也完全没有投入的热情。在她的两段荒唐而又短暂的爱情中,她始终缺乏应有的积极和快乐。她的第一个男友叫阳平,两人见面“一般泡在屋子里,从没讨论过任何问题,也没吵过一次像样的架……我们互相都感觉对方是可有可无的”,甚至最后在探望阳平而意外发现自己的位置已经被取代时,知寿也没有多少悲伤和情绪宣泄,似乎对这样的无疾而终早有预感。第二段情感亦是如此。素食般的恋情最后带来的是知寿一个人的眼泪和辞职,在整部小说中可以算是鲜见的“情绪表达”,但即便如此,仍是虚无倦怠感充盈满卷。同样,在与吟子共同生活的日子里,知寿的心态和举动都表现得“平淡”、“微小”,如同小说中文版封面上的卷尾小猫,懒散而倦怠。
其次,除了知寿内心的倦怠感以及个人本身对外界的疏离之外,社会大环境以及周边世界的淡漠,也是造成其孤独感的重要原因。日本向来不是一个“热情”的国度,日本民众非常重视保持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而随着现代化社会的推进,大都市的孤独感更是愈发强烈。芥川奖评委石原慎太郎在对《一个人的好天气》的点评中就这样写道:“纵观近日社会上发生的诸般不详事,可谓和平所酿造出来的有毒产物吧,令人感到人类以自我为原点生存下去的人生反命题的丧失。战争、大骚扰、对于生命的希求、贫困、伟大思想的消亡,等等,这些的丧失,相反地,使人们疏离,夺走人们之间的联系,把各自变成软弱的存在。尤其在大都市,更为严重。”在自幼父母离异的知寿的周边世界里,无论是独立的母亲和概念模糊的父亲,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都没有给她带来充分和必需的关爱。对外部世界的疏离和淡漠,并非知寿的内心所愿,但也不是寻求改变的能力所及,这使得知寿的孤独有了一种借口。
小说以第一人称“我”为叙述者,“我”(知寿)的眼中有纷繁的外部世界,尤其是“地铁站”这一场所的设定,本应使“我”有更开阔的眼界看人待物,但恰恰这种纷繁的世界和“我”幽闭的内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如果一个人从内心拒绝与外部世界产生联系,就算整个世界都围绕在其周围,也必将感受不到其存在的价值和意义。而弥漫在外部世界中的孤独感又加剧了个人孤独意识的产生,使孤独成为了生活中的一种常态,也使小说的孤独主题成为了可能。
国内对《一个人的好天气》的先行研究,大多把知寿视为“飞特族”的一员,将知寿的孤独感定位为整个“飞特族”人群,并引用青山七惠在接受采访时所说的:“我想告诉他们,只要你肯迈出第一步,自然会有出路”,将《一个人的好天气》定性为描写“飞特族”的小说。虽然叙事者知寿确实属于“飞特族”,小说对其生活状态的描述也确实着眼于不安定性,但“飞特族”的定位,往往会使得读者忽视青山七惠在作品渗透的女性意识,而这恰恰是小说最成功、最具青山特色的部分。这种女性意识引导下的感知方式,决定了小说的基调、审美意象和故事走向。因此,《一个人的好天气》中的孤独给人带来的,仅仅是淡淡的忧伤,而非感伤和苦闷。
所谓女性的自我意识,就是女性对自我的全面认识,它包括女性关于自身的思想、感情、心理状态、自我价值、能力特征、行为方式、自我控制和管理能力等方面的全部意识和思考。[3]关于女性意识,文学批评家乐黛云做了这样具体的分类:“女性意识应该包括三个不同的方面:第一是社会层面,从社会结构看女性所受的压迫及其反抗压迫的觉醒;第二是自然层面,从女性生理特点研究女性自我,如周期、生育、受孕等特殊经验;第三是文化层面,以男性为参照,了解女性在精神文化方面的独特边境,从女性角度探讨以男性为中心的主流文化之外的女性所创造的‘边缘文化’,及其所包含的非主流的世界观、感受方式和叙事方式。”[4]公元8世纪到12世纪的日本平安文学中,以紫式部的《源氏物语》为代表,女性开始书写与女性自身相关的文学作品。作品中一系列贵族制度下被时代的男权枷锁所束缚着的充满悲剧命运的女性形象,反映了在封建压迫下女性开始努力争取自身的一席之地,并表达内心苦闷的女性意识。近代明治维新以后,以与谢野晶子、平冢雷鸟为代表的女作家们开始向不平衡的社会阶级结构冲击,发出了女性参政和维护女性权益的呼声,涌现了《短发》等强调“不要只顾道德,不要忧愁,不要畏惧”的追求自由、冲破阶级和传统男权束缚的女性文学作品。70年代中后期以来,小川洋子的《妊娠日记》、津岛佑子的《默市》等从女性角度出发,描写出女性感觉中的婚姻、生育、家庭和性的独特性别体验。至此,日本女性文学作品中的女性意识,更多地体现于社会层面与生理层面对男权的抗争,表达积极而鲜明。而近年来,频获芥川奖的年轻女作家在女性意识表现方面,更是开创了一片新天地,她们关注和书写的是年青一代的女性,在相对宽松自由的社会环境中,女性意识的体现开始慢慢向文化层面渗透,并逐渐隐藏在轻松平淡的“无情节”叙述中。
除《一个人的好天气》外,2002年芥川奖得主大道珠贵的《咸味兜风》和2003年芥川奖得主金原瞳的《蛇舌》,其主人公都是在都市生活的年轻单身女性,均属于“飞特族”,她们身上的独孤、对生活的态度或多或少都有相似之处,然而三部作品却又各自特色鲜明,并无雷同之感。究其原因,正是作家间不同的女性意识,赋予了作品不同的感受。在《一个人的好天气》中,知寿没有跟随母亲去中国生活,而是选择独自来到东京,这个决定是知寿迈向独立的第一步,对于为什么要来东京,小说中并没有出现“我要独立”之类的呐喊,而是借用知寿和母亲之间平静的对话,表达了她渴望走出家庭呵护、尝试独立的心理。而知寿来到东京后所过的平淡生活,实际上体现着她的与渴望独立相矛盾的害怕独立、不知如何独立的心理。但在这种静默的生活中,知寿作为女性的自我意识在慢慢复归,她在自我体验、自我认知、自我调节的过程中,逐渐实现了自我的成长和完善。小说的最后,知寿成为了公司的正式职员,她搬离了吟子家,开始了属于她自己的新生活,这使“成长”由潜意识变为积极的意向。由“飞特族”转变为“正式员工”,知寿生活和职业上的稳定并非“成长”的真正所指;在与吟子共同生活了一年之后,知寿开始了对自己的人生进行认真、独立的思考,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成长”。在小说中,电车象征着人生前进的方向,电车站前吟子的家象征着人生路上的歇脚点,而最终电车的驶离,则预示着新生活的开始。
20世纪著名的心理学家和哲学家艾瑞克·弗洛姆将人从原始状态中脱离出来从而获得独立性和力量的过程称为“个体化”。他认为个体化的过程有两个方面:其一是“自我实力的成长”,而其二便是“日益的孤独”。[5]知寿的“个体化”亦是如此,在打零工的过程中建立起来的“被信任”,是其“自我实力的成长”,而孤独的内心,也是其获得独立、实现“个体化”的重要因素。同时,弗洛姆还指出,对一个人来说,最大的需要就是克服他的孤独感和摆脱孤独的监禁,而这只有通过“真爱”才有可能实现。这里的“真爱”不是狭义的爱情,而是包含了给予、关心、责任心、尊重和了解等诸多要素的人与人之间的真挚感情。在知寿与吟子共同生活的一年里,吟子以其七十多年人生经历所积攒的生活智慧和包容态度影响着知寿,而知寿也在潜移默化中学会了“爱”。对于和吟子的别离,知寿没有像以往一样掩饰自己的心情,“‘别哭啊!’说完就跑向了浴室。”而那些“偷来”的东西也不再给知寿以安慰了,在离开吟子家的前一晚,知寿想要偷偷地将之前拿走的小物件还给吟子,结果发现吟子对自己“偷东西”的小癖好一直了如指掌,但是从未揭穿。知寿偷走周围人的小物件,把玩并回忆这些东西的主人和她的关系,是内心希望建立起与他人的联系、克服孤独感的表现,现在知寿不需要它们了,是因为知寿知道了如何在交往中表达自己的情感,如何在生活中保持与物主的联系,这是其“爱”与“成长”的象征。
总体来说,《一个人的好天气》叙述的是年轻女性孤独的内心和自我成长的历程。小说中没有明显的矛盾冲突,主人公思想情绪起伏变化不大,孤独感的叙述并非无病呻吟,没有过度的“告白”和矫揉造作,只是在简单的生活里安静地流淌。另一方面,女性意识被隐藏在孤独平淡的生活中,不激烈、不外露,一年后的知寿不仅收获了“爱”,更学会了给予“爱”,这是最本质意义上的成长。在小说最后,知寿的离开,大都被解读为“迎接春天”的成长,然而这种成长同时也伴随着跨入“外部世界”的隐隐的孤独和不安,可以说,这种女性意识下的孤独和成长主题正是青山七惠创作得以延续和发展的一个关键因素。
[1]龙泉明.在历史与现实的交合点上:中国现代作家文化心理分析[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2.
[2]左宇.倦怠的小曲与跌宕的悲歌——知寿与孤独成长之比较[J].大众文艺,2010,(3).
[3]张淑琴.论女性的自我意识[J].许昌学院学报,1990,(4).
[4]乐黛云.中国女性意识的觉醒[A].张清华.中国新时期女性文学研究资料[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
[5]〔美〕艾瑞克·弗洛姆.弗洛姆文集[M].北京:改革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