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红霞 杨玉芳
(南京森林警察学院 警务管理系,江苏 南京210046)
梭罗是美国著名的超验主义运动代表人物、哲学家、思想家和自然作家,他热爱自然、热爱生活,推崇一种与众不同的生活方式,希望人们尽量减少生活所需,在物质上过最简单的生活,把时间和精力留给精神世界。在他看来,物质仅是为了生存,生存问题解决之后,人就应开始追问、思考自己在精神层面究竟想做什么、想要什么,这才是“向生命迈进”。[1](P15)基于此,梭罗提出简单生活观,大声疾呼生活要简单!简单!再简单!话语虽指向生活,目的却在精神世界的自由和丰富。
一
美国是一个崇尚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的国家,早在《独立宣言》中,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就被宣布为不可剥夺、不可让渡的基本人权。到以爱默生为首的超验主义产生巨大影响的十九世纪三四十年代,个人主义得到进一步发展。爱默生对一切思想领域的成果持怀疑和否定态度,他大声疾呼:“我们的先辈们与神灵,与自然直接晤面,领承天启;而我们,和他们一样长有双眼的我们,却只能借助他们的双眼来‘目睹’神灵和自然。我们为什么不能拥有由我们的亲眼所见激发出来的而不是由我们的先辈留给我们的诗和哲学?我们为什么不能拥有上苍直接启示给我们的宗教本身而不是宗教的历史或历史中的宗教?”[2](P33)他呼吁年轻人相信并坚持自己的思想和想法,“不是自己想到的东西不说”,“完完全全按内心生活”,而不要模仿、追随前人。
梭罗思想在很多方面与爱默生颇为相似,在《瓦尔登湖》的“经济篇”中,他试图说服人们经验是不可靠的,“我在这星球上生活了三十来年,还没有听到过老长辈们一个字,可谓有价值的,堪称热忱的忠告的……。”梭罗想要告诉人们,人应该按照自己的想法和意愿,听从自己内心的呼唤来安排自己的生活,而不是浑浑噩噩的随大流,顺从他人或者传统的生活方式。梭罗认为他的同胞们为了继承得来的产业或者较好的生活而操劳过度,“满载着虚构的忧虑,忙不完的粗活,却不能采集生命的美果。”他们为了那些不必要的物质需求牺牲了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却忽略了人生存于世的真正目的和意义。
爱默生和梭罗从相同的认识出发,却得到了不同的果。前者希望年轻人不盲从权威,依靠自己的力量和智慧,形成美国人独立的性格和精神;后者希望每个人不要奴役于先人的思想和生活经验,同时也不要受缚于自身过多的物质需求,而应该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过一种物质简单而精神丰富的生活。爱默生希望年轻人“完完全全按内心生活”,也完全适用于梭罗对乡邻的期望,但他们的指向却并不一致。爱默生指向独立于欧洲的美国文化和文明,希望年轻人通过思想独立和思想追求来达成;梭罗则指向个人的生活方式,希望人们内省自身,解放思想,摒弃为物质而忙碌的愚蠢生活方式,追求丰富的精神生活。因此,梭罗的个人主义与爱默生不同。爱默生思想的着眼点在于整体的美国民族、美国文化、美国年轻人,热烈希望并敦促年轻人摆脱陈规,致力于美国民族的发展和兴盛;而梭罗的着眼点仅在于个人,在于讨论、辩解、并用自己的实践证明什么样的生活才是值得的、有意义的、真正的生活。梭罗所追求的是精神和灵魂不受限于任何事物的绝对自由;在他看来,这才是生命的价值所在。“没有原则的生活”中一段文字可管窥梭罗的生命价值观和他就此对世人的规劝:“也许我尊重我的自由,到了超乎寻常的地步。……如果我想要的东西不断增加,那么它们要求提供的劳作就会变成一种苦役。倘若把我的上午和下午统统卖给社会,那么可以肯定,对我来说,值得生活的东西就所剩无几了。我相信,我永远不会这样为了眼前小利出卖我与生俱来的权利。我仅希望说明的是,一个人也许非常勤劳,然而,却未必把自己的时间支配得当了。一个人把自己绝大部分生命用来谋生,再没有比这种人更莽撞的人了。……你必须依靠热爱来谋生。……仅仅为了继承财富来到这个世界,还不如不出生,还不如胎死腹中的好。”[3](P119)
我们还可以从爱默生对梭罗的评价中得到印证,“他(梭罗)要自己绝对自主……他不肯为了任何狭窄的技艺或是职业而放弃他在学问与行动上的大志,他的目标是一种更广博的使命,一种艺术,能使我们好好地生活……他一心一意要使他的行为与他自己的信仰协调。”[4](P189)
在人们普遍热衷于财富的时代,梭罗的思想显然没有融入时代主流,而是背道而驰,得不到同时代人的认同在所难免。但我们同时也应看到不管是殖民初期还是美国工业革命时期,不管是个人主义还是自由主义,美国人心中始终蕴藏着对精神自由的渴望和追求。梭罗无限放大了精神自由诉求的重要性和意义,因而他的追求更为热烈,更为绝对,甚至摆脱了人逐利的天性和对物质享受的本能向往。
二
一百多年后的马丁·路德·金在诺贝尔和平奖获奖演说上指出,每个人都生活在内部世界和外部世界这两个世界中,他的同时代人面临的问题是“我们的内部世界已经迷失在外部世界之中。生存的手段超越了生存的本质。”[5](P134)内部世界是生存的本质,外部世界是生存的手段。路德认为人们对外部世界的过于热衷导致了对内部世界的忽略,以致混淆了生存的手段和本质的地位,本末倒置。路德在很多方面受到了梭罗思想的影响,在人们精神王国和物质生活的地位问题上也产生了共鸣。梭罗的立场是坚决捍卫内部世界的重要性,坚决抵制外部世界对内部世界的颠覆,并落实到方法论上。
梭罗意识到对内部世界和外部世界的追求都需要时间和精力,而人的时间和精力有限,此长彼必消,形成一组不可调和的矛盾。那么,人必须有所取舍,“你不能同时伺候两个主子。”梭罗认为从长远来看时间是唯一真实的资本(capital),因此生活的要义便在于用最经济的方式来满足生命最基本的需要,藉此尽可能多的留下可自由支配的空闲时间。[6](P99)由此梭罗倡导简单生活观——物质上只满足最基本的生存需要,剩余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生活的本质,追寻生命的目的和意义。在《瓦尔登湖》里,梭罗专门讨论了人在生存手段上究竟需要什么,得到这些需要多少付出,结论是人的生存必需品可以归结为两个字:取暖。人需要从三方面来保持身体的热量:食物、衣着和住所,仅此而已。食物能果腹即可,衣着能保暖即可,住所能避风挡雨即可。不需要品种丰富的精美食物,自种的土豆、玉米,林间的野生水果是最好的选择;不需要华丽的服饰,简单的衣着是乡间漫游的最好装备,有时显示身份的服装还有碍野外探险的乐趣。[7](P179-180)
醉心于精神世界的梭罗不是故意压制对物质生活的欲望,而是确实毫不在意,甚至在席间吃饭时最爱的总是离他最近、最方便取的食物。[8](P191)古希腊哲学家泰勒斯的“别人为食而生存,我为生存而食”既是梭罗饮食观的写照,也是他在《瓦尔登湖》中着力宣扬的人生观。梭罗也并非迫不得已选择清贫,而是“自愿贫穷”。[5](P72)他毕业于哈佛,头脑聪明、博览群书,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并非难事,当时的哈佛毕业生不找一份受人尊敬的工作是相当不寻常的事。[9](P4)事实上,他一毕业就在家乡康科德的中心学校做了教师,“报酬优厚,年薪在500美元以上,可以很宽裕地过一份中产阶级的生活。”[10](P10)但尽管需要这份收入,梭罗还是很快就因不能认同学校的教育理念而辞职。[11](P17-18)他有足够的谋生技能,但从来不愿从事长期而稳定的工作,以保证有足够的闲暇时间来追求自己的精神自由。
三
环顾四周,他的同胞们正过着与他截然相反的生活。梭罗批评他们对物质的热衷,同情他们为此背负的身心重担。不管是否有产业,梭罗认为他的同胞们的生活就像是赎罪一样从事着各种惊人苦役,他这样描述他们的生活:“我曾遇见过多少个可怜的、永生的灵魂啊,几乎被压死在生命的负担下面,他们无法呼吸,他们在生命道上爬动,推动他们前面的一个七十五英尺长,四十英尺宽的大谷仓……”在梭罗眼里,世人艳羡、追求的财富是对人的一种压迫,财富越多,压迫越大;奔向舒适物质生活的劳动也是一种压迫,都不是生活的目的和生命的意义。在这样的生活重负下,人们就是生活在美国这样比较自由的国土上,也是“除了做一架机器之外,他没时间来做别的。”物质是生存的手段,精神层次的追求和享受才是生活的本质和目的,忙于物质的人们没时间顾及他们的精神世界,无知地生活在富足的物质世界里,颠倒了生活的手段和目的。因此,梭罗感叹“人可是在一个大错底下劳动的啊。”
梭罗的简单生活观不仅倡导人们降低生活需求,以减少人们为获取生活资料而付出的体力劳动,还希望人们在精神层面降低对生活琐事的关注度。梭罗在《瓦尔登湖》和《没有原则的生活》中都表达了对人们过度关注生活中发生的琐事的不满。譬如他认为人们花了太多时间阅读报纸新闻,在他看来一个星期读一份报纸就已足够;他认为人们通信过于频繁,且内容往往不是那么重要,徒费了写信和来往邮局的时间;人们平常的谈话交流也往往是报纸上看来或者听来的新闻,流于空洞,对生活没有实际益处,只能称之为街谈巷议。总之,他认为这些事情不值得人们如此关注。实际上,梭罗反对这些不仅因为这些事情本身没有多大意义,更因为它们占用了人的宝贵时间和精力——本该可以做更有意义的事情的时间和精力。由于对精神世界和物质生活地位和意义认知的不同,梭罗对生活本身占用的时间和精力非常苛刻,只恨人不能不吃饭穿衣就能生存,而对于精神生活占用的时间和精力相对而言就惊人的慷慨了。只要喜欢,就是饿着肚子,衣着褴褛的天天闲逛在树林里,动辄花三五个小时观察冰冻、湖泊、蚂蚁等都是值得的正经事。梭罗坚定地认为精神生活才是“正主子”,物质生活是不得已以最低标准伺候的“副主子”。生活态度和生活重心十分明确。
基于环境保护的简单生活观是一种生态生活观,梭罗基于精神自由诉求的简单生活观则更为生态且有效。首先,前者是环境污染已经危及人类生存的背景下的应急之策,是外因推动的产物,而不是人类的主观内在意愿,实践起来颇为困难。其次,它即使能解决环境危机,对现代人类普遍面临的精神危机也无能为力。而梭罗的简单生活观是出于对精神自由的诉求,对生命目的和意义的追求,却恰好能解决人类社会面临的物质和精神这两个层面的生存困境,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值得进一步研究的课题。
[1]〔美〕梭罗.瓦尔登湖[M].徐迟,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
[2]刘海平,王守仁主编,张冲主撰.新编美国文学史第一卷[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
[3]〔美〕爱默生.爱默生集[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8.
[4]〔美〕梭罗.梭罗散文[M].苏福中,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5]范道伦.爱默生文选[M].张爱玲,译.北京:三联书店,1986.
[6]王小野.百年诺贝尔和平奖演说辞[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
[7]Richard J.Schneider.Walden[A].Joel Myerson.HenryDavid Thoreau[C].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5.
[8]〔美〕梭罗.梭罗日记[M].朱子仪,译.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5.
[9]崔曦.从“自愿贫穷”到精神的独立与自由——试探庄子与梭罗人生观的内在一致性[J].怀化学院学报,2008,(12).
[10]Robert F.Sayre.Introduction[A].Robert F.Sayre.NewEssays on Walden.《瓦尔登湖》新论[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11]〔美〕斯蒂芬·哈恩.梭罗[M].张世英,赵敦华,主编.北京:中华书局,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