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惠雯
1
在人民路和青年路交叉的那个十字路口一角,有个刷成邮政绿的小书亭。在百货公司、超级市场这几栋高大建筑旁边,这个袖珍的东西像个笼子,又像某个过往年代留下的孤零零的影子。常在这一带走动的人或许会注意到它,一个过路的人则不可能对它留下任何印象。
书亭有个小小的开口,它的功能相当于一面小窗、一个通风口,是里面的人和外面的人交流的唯一通道。即便在晴朗的白日,亭子里也有些昏暗。人将面孔凑到这个小口前往里看,需等待一会儿,等到他的眼睛适应了和外头的炫亮反差颇大的朦胧幽暗之后,他会看见一册册书刊,有些书看起来很有些古老,此外还有一些期刊《收获》 《外国文艺》 《名作欣赏》……它们的名字念起来同样像是过去某个年代的回声。这些书就像亭子里的昏暗一样给人陌生而又有点神秘的感觉。外人很难了解这些印刷品是怎样被固定在这一圈铁皮墙壁之上的,但它们的确是被牢牢地悬挂在那儿,书页偶尔在吹进来的阵风里轻轻翻动。在这些以奇特的方式悬挂于壁上的印刷物中间,摆放着一张小桌子,桌上整齐地码着一摞摞报纸。在报纸的后面,最初坐着一位面善的、戴眼镜的妇人,后来坐着一个女孩子,再后来这女孩子长成了一个女人。
当女孩儿从母亲那儿继承下这个古老的事业时,她的女伴儿羡慕过她,她自己也欢天喜地过一阵子。她不用再担心考大学的事,不用担心课堂上会被老师把“闲书”收走,也不用担心工作分配的事……她可以经年累月地坐在这小铁皮房子里,看她喜欢的书。每个月,书亭会来一些新书,至少是新的期刊,她又会有新东西可读。每个作者都告诉她不同的事,他们各有各的讲法,各有各的语调,有些让她喜欢,有些令她厌恶。她记住了其中的一些人,于是这么多年她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每当新期刊到了,她就开始在这些大而薄、纸页透明发香的书里寻找她记得的那些人,找到后就像遇到了老朋友,这是她平淡生活中小小的快乐,尽管有的老朋友也会让她失望。
但买书的人越来越少,新的来了,旧的依然挂在那儿,书亭里越来越拥挤,她只好把其中的一些搬回家。爸妈都说,不要再进这些书了,可她的心软,要教她舍弃这些书就仿佛要一个女人背叛落魄了的爱人一样。渐渐的,她的女伴儿也不再羡慕她清闲的职业了,她们在辽阔的世界里风风火火地走动,看了很多东西,学会了新装扮,她们很少来找她了,更不来借书了。她呢,就坐在这个小小的亭子里,在有些昏暗的光线中,在堆积着各种报纸的桌子后面,在她那些沙沙翻动、仿佛在低语的大书中间,她坐在里面,像个生活在茧中的小人儿,柔弱、单薄,岁月在这个隔绝般的茧中过于静好,以至于她恍惚间度过很多日子却意识不到飞速的流逝。可突然间,她察觉到父母的烦恼,她发现人们看她的眼光不一样了,她听到一些不怎么中听的同情话,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过了三十岁。
已经三十岁这件事本身并没有令她烦恼,亲人和其他热心的人们为她烦恼却增添了她的烦恼。她有点害怕回家了,害怕突然在家中见到被亲戚领来的陌生男子,害怕被催促着去见什么人。她不会说话,打扮得太清素,似乎出了她那个小小的亭子,她站在哪里都显得不合群。她和这些探访者、约见者也找不到共同的话题,他们讲的电视剧和新闻她知道得不多,谈起来也表现不出特别的兴趣。此外,她的“工作条件”在这些人看来也太差,他们更是普遍认为她缺乏女人的妩媚……事实上,在用于女人身上的形容词中,和她相距最远的就是妩媚,有时候她看上来竟像一个有点消瘦、清秀的男孩子。她不是没有情感,不,她一点也不冷漠,事实上她的心比很多动不动就撒娇、掉泪、依靠到男人怀中的女人都柔软,她的感觉比那些柔软的发丝还要纤细,只是她还没有学会用女人的优势来讨好男人,或者说从不曾在意那些有关女性妩媚的普遍乃至恶俗的表达方式。她会为一本长久无人光顾的书伤心,她会察觉到覆盖在它们身上薄而又薄的一点微灰,她从不粗暴地将哪怕是一叠稿纸摔在什么地方,仿佛它们都是有感觉的。她的眼睛蕴含着情感,但那双眼却是透明的,一个人需要看透很多东西,才能看到这透明里的东西。
那些探访者、约见者慢慢稀少,她既不觉得遗憾,也没有特别欢喜,在她看来,这就像喧闹的季节过去、清疏的季节来到一样自然而然。她父母则先是唉声叹气,后来仿佛认命了似的,不再催促唠叨。在母亲方面,甚至说过这样的话:“她这样也好,跟着我们,省得受男人和婆家欺负。”她父亲听了这句话很赞同,因为他认定女儿这样的性格到哪里都会受别人的气,而他只有一个女儿。令他们欣慰的是,女儿总算没有学“坏”,当他们散步时看到街上那些裙子短得露大腿、和不三不四的男人勾肩搭背的女孩时,这种欣慰感尤其强烈。他们的生活并不差,算得上小康之家,两个老人都是邮电局老职工,领着退休金。书亭的书虽说不怎么卖,报纸和矿泉水却卖得不少,也有一小份稳定收入。两位老人既然不能指望女儿找到一个好夫婿,就转而更努力地为女儿攒钱。
2
又一个夏天来了。对她来说,夏天是个难过的季节。虽然书亭旁边有一棵树,但这棵树太幼小,没有足够的清荫来遮蔽亭子。早上,它会寥寥地洒一些花瓣似的影子在亭子身上,随着正午的来临,影子越缩越短乃至于消失了。正午,这个小小的金属笼子被强烈的光烤得通体发烫,她坐在里面,俨然坐在蒸笼之中。她有一个小电风扇,终日嗡嗡做响地摆头,朝她吹着热乎乎的风。她有时候看着它笨头笨脑、十分吃力的样子不禁觉得好笑。椅子旁边的一个纸箱上搁着母亲给她买的大蒲扇,额头上渗出汗水的时候,她就偷偷拿出蒲扇猛摇几下,再把它放回去。她不让人家看到这个蒲扇,因为在她看来,这种蒲扇是她父母那辈人用的,令她有点难为情。
在人们午睡的时间,街上的行人稀少,她会把背后那扇小铁门推开一条缝,让外头的风吹起来。风是干热的,却比蒸笼里困住的热气令人畅快。风流入书亭,和从小窗那儿溜进来的风形成了清爽的、小小的涡流,在这安静、又仿佛有着悄然声息的涡流中,她吃着母亲给她送来的午饭,看街上偶尔走过的女学生,看她们彩色的裙子和鞋子,就回想起自己少女的时候,生出那么一点仿若幸福、又怅然若失的感觉。
她常常想起一位朋友,似乎也说不上是朋友,只能说是一位熟悉的人。从她少女的时候,从她还没有把自己紧紧裹藏在这个小而透明的茧中的时候,她就认识他。那时候,她放学后喜欢来书亭里耍一耍,陪伴母亲,中午有时代替父亲来给母亲送饭。有一天,她看见那个人的脸出现在书亭那扇小窗口,听见他的声音向母亲询问什么,她吓呆了,想蹲下去、藏在桌子底下或者什么地方,但是她只能呆呆地站在那儿,不敢抬起头。她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不看,直到他离开。过后,她知道他根本没有认出她,他教过很多学生,而她只是其中不显眼的一个。
在她母亲经营书亭的时候,他也算是个相识的顾客,但也许是在她接受书亭之后,他才变成了一个常客。他有时来买书,他在这里还订了三四份期刊。所以,通常他每个月至少会来一次。也有时候,他可能两个月来一次,把积累起来的杂志一次拿走。有一回,他四个多月都不曾来过,因为他太太病了,后来又去世了。当她对自己的过往产生一点感慨和依恋的时候,她也常常想起他,他那时候还是一位年轻老师,现在他快五十岁了,成了鳏夫。可自从她第一次在书亭里遇到他以后,他在她心目中就不再是以前那位老师了,仿佛因为他在那个时候恰好出现在那个地方,他在她心里就增添了分量,得到了不一样的关注,有了不同的意义……她说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意义,但是,当她再看他的时候,或是再想起他的时候,他的确就不一样了。
如今,当她置身于那小小的涡流中,当她有点惘然地回想这许多年中她是否也曾喜欢过任何人的时候,她对自己有点吃惊。似乎曾经有那么一个男生,一个初中时候的同学,她曾经暗自喜欢过他。但是,升上高中以后,他们不在一个学校,她看不到他,那种想看见他的感觉也慢慢淡了,最后一点也没有了。还有一位朋友的弟弟,比她们小两岁。似乎她也对他有过好感,这好感多半来自于她觉得他似乎也喜欢她的这个猜测。有一次,他们一起去郊外玩儿,他趁周围没有人的时候拉住她的手,他说了一些话让她觉得他有点轻浮。过后,她就不喜欢他了。仅仅是这些吗?似乎仅仅是这些。然后就是他了,一个和她叔叔年龄差不多的人,她从未想过他们之间有任何可能。但是,他在她心里占据了一个地方,很多年来,这个地方还没有被任何别的人占据。他从来没有从她的意识中消失过,而这种有关他的意识、想象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例如,每当他的杂志来到的时候,她总会生起一股喜悦,因为她知道他不久也会来了。而每当他带走了这一期的杂志和书,她就会开始盼望着下一期来到。她并没有过多的焦虑,却是带着些微的甜蜜盼望着。当她把书交到他的手里时,她甚至有一种感觉,仿佛她托付给他、而他接过去的,还有别的东西。或者,当他接过这些书却并没有马上走,而是停留一会儿,在小窗的外面轻轻地翻阅这些书时,她似乎感到他的温柔和欣赏并非仅仅是针对书的。她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害臊,常常把自己隐藏在那堆报纸的后面,低着头,露给他一个短发蓬乱的小脑袋。他似乎也习惯了这样,如果没有别的人来,他总会在外面呆一会儿,略略地翻看一下他的书,对她说几句话。他们从来没有站在一起过,总是她在里面,他在外面,他们之间隔着那个薄薄的茧壳,开着一扇小小的窗口。
他的太太去世大概有三年多了,他有一个儿子,已经上大学。她去世后,他变得很瘦,但和原来一样整洁、斯文,当他出现在她那个窗口的时候,他还是和以往一样温和有礼,当他接过那些书时,他的动作从来都不会粗鲁轻慢。作为一个无比细心的观察者,她发现他从没有拿着书在她面前挥舞,从没有像有的人那样心满意足地大声拍打着书或是把期刊随手卷成一个筒子,更不会把钱直接扔到她面前的桌子上,他总是耐心地等待着她伸出手,接过他手中的东西。有时候,她的双手拿着别的东西,或是正忙别的事儿,他也不会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耐烦。她为此高兴,因为这表示他尊重她,甚至可以说爱护她。但是,她有时候担心这是否只是他对待每个人的良好习惯,也就是那种被称之为教养的东西。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并不是享受这个特殊待遇的人。于是,她的快乐上就蒙上了一点儿阴影。因为他瘦了,他脸上的皱纹更明显了,他的颧骨高起来,眼睛显得深陷。但她也观察到他细心地染过头发,因为她以前还曾经在他头上看见过一些白发,但现在没有了,她注意到他的衣服穿得比以往更讲究了。她对此有过很多猜测,但她认为最可靠的猜测是他要掩饰他的痛苦,他大概害怕白头发或是邋遢的样子泄露他的脆弱……她对这个猜测深信不疑了,然后便认定他是个坚强的人。如果说在他妻子去世之前,他只是在她的思绪中占据着一个重要的位置,那件事之后,他又博得了她的同情。当她看到他瘦削的脸,她心里感到痛苦。但她总是说着同样无味的几句话,在不该回避的时候低着头,她的长至下巴处的头发总是掠过她向着他的那个侧面,仿佛遮掩着她脸上的线索。她把一切埋藏得太深,以至于这完全变成了她一个人的事情,从未想过去表达,或是暗示,尽管有时两种不同的冲动会朝她袭来:破茧而出;或是把自己更深地裹藏在茧中。
一天夜里,她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一个人坐在她的床头,有暖色的光照过来。她在梦里没有害怕,却感到新娘般的幸福。那个人当然不年轻了,在梦里,他也没有变得更年轻,但那仿佛就是她理想中温柔、甜蜜的时刻,她在现实中从未体会过,在梦里却感觉得很真切,以至于那种可靠、踏踏实实的温暖气息一直弥漫在她第二天早上的回忆中。过去,想象中莽撞的爱抚、生育都让她隐隐地感到恐惧。于是,在一上午的恍惚中,她又给自己找到了新的理由。现在她深信只有他能给她理想的爱,和他在一起才会得到她要的那种幸福……但她相信这一切就像相信一个梦,信得没有形迹。这幸福因此也像梦一样没有形迹和重量,她仿佛早已知道并接受了这一点。
好几天后,她夜里回家的路上,被一辆电动车撞伤了。书亭关门了,她的左腿打上厚厚的石膏,躺在床上。
3
她在床上躺了很多天,也许有一个月了,因为几乎是一层不变地躺着,时间对她来说就模糊了。每隔两三天,父亲把她背到楼下,去呼吸一点新鲜空气。父亲背起她有些吃力,每当这时候,她心里会有点酸楚,有些挫伤,她想本该有另一个人背着她。母亲则一直在家炖各种养骨伤的汤,因此他们那两居室的家里总是弥漫着一股骨头和药草的气味。邮差把她订购的书送到了家里。这时候,夏天最热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有一天,她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听见有人敲门,然后母亲去开了门。她听见来人和母亲在说话,声音很熟悉。后来,她的心突然乱跳起来,当母亲走进来时,她正直着身子,呆呆地看着门口。母亲说“老师看你来了”,扶着她走出了房间。那时候,她腿上的石膏已经拆掉了,但走路还有些跛,她穿着居家穿的背心短裤,露着两条颜色不一的光腿。她极力掩饰着她的难为情,还算平静地和他打了招呼,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但她发现他似乎比她更尴尬,他起初发窘的举止让她感到他是鼓足了勇气才来看她的,她继而想到他为打听她家的地址也费了许多周折……这些小心思让她悄悄地愉快起来。渐渐地,他也变得从容,和她的父母闲聊起来。
除了一开始关于伤势的询问,他们很少说话。客厅太小,偶尔,他们的眼光碰到了一块儿,短暂地停留一下,又各自走开了。她父亲见到她的老师,聊得很起劲儿,他俨然把眼前这位男子当成他的同辈人,也不忘他是另一位父亲。当父亲说起“我们做老的”这样的话,她竟感到不舒服,仿佛替他尴尬。父亲流露出一种对男性友谊的热切向往,大概因为他在两个女人的世界沉默了太久,他滔滔不绝地说着,说到兴起的时候,他把话题扯到女儿婚事上面来。她直着眼睛瞪父亲,最后是母亲看出了她的意思,把这个话题带过了。父亲的热情被暂时压抑下去,他又从某个匪夷所思的地方翻找出很久没有抽过的烟,递给客人。她的老师,或者说她那位朋友,伸手接过她父亲递来的香烟时,迅速朝她看了一眼,似乎想征得她的同意。她确信两位老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很高兴,在这么一个“大家都在”的环境里,他还是保留着一点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氛围。每当她不经意地抬头看着他,她都在内心里反对父亲,至少对她来说,这个人身上没有一点衰老的迹象,他脸上甚至还洋溢着一种年轻的光彩。
然后,他问到了书。她意识到他正把环节传到她的手里,因为他问到他订的那些书,这是只有他们两个了解的事。于是,她回答着,并且站起来,尽量自然地走向她的房间,可她越是想要走得自然,越是感觉到那条受伤的腿在牵绊着她。她意识到他就跟在后面,走得很慢,当她走近那个书柜的时候,她有点急躁,左腿没有及时跟上,她的重心偏了,身子朝前倾去,他伸手拉了她一下,说:“慢一点儿。”她扶着书柜的边缘站住了,她意识到他们两个从来没有离得这么近,而且,中间不再有一道把他们隔开的东西,不再是一个在里,一个在外,所以他刚才伸出手,就能拉住她,连他的声息都离她很近。这样,她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躲避了,不能躲避他,也不能躲避一些别的东西。这又让她有点害怕了。
她已经把他的书归整到单独的一摞,在她能够自己缓慢地走动的时候,她就把这件事做好了。其间,为了打发百无聊赖的时光,她把这些书都读了一遍,又有好几次把它们拿出来,重新排列了顺序。她想蹲下身,帮他把书拿出来,但这不是个容易的动作,于是告诉他,书在书柜里从下往上数的第二层。他拉开书柜,把他的书取出来,然后说:“你都已经帮我整理出来了?”他语气里流露出来的感激让她不好意思,她往后退了一小步,在书桌前那张椅子上坐下来,说:“现在订书的人很少,你的书到了,我就帮你单独收起来。”
“每次都是这样?”他笑着问。
她愣了一下,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嗯”了一声。
他把他的书放在她面前的书桌上,仿佛被书柜里的书吸引了,他单膝跪在书柜前,不时抽出一本书,翻看一会儿,再放回去。她坐在那儿,俯视着他。他屈着身子,变得矮小了,看起来甚至像个小孩儿。
突然,他抬起头望着她说:“这是店里的书?”
“以前是,”她说,“很长时间卖不掉,我就把它拿回家看。”
他仿佛自语似地说:“这是些很好的书,现在很难买到了。像这一本,丽尼翻译的屠格涅夫是最好的,哦,这个选集里有《书简》,”他的眼神又转移到另一本书上,“这篇小说我年轻时读过,是我最喜欢的屠格涅夫的小说……”
他随后问:“这些书,你都读过吗?”
她说:“读过一些。”她觉得承认这一点有些难为情。
因为她脸上泛起的潮红,他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意识到自己仰着头、还单膝跪在地上,他站起来,说:“如果我想买一些……”
“这些书都不卖了,”她急促而温柔地打断他说,“你想看的话就拿走看吧。”
后来,他在她旁边站着,把一只手放在他借阅和订购的那摞书上。他那支手臂离她很近,稍稍抬起就会碰到她的头发和额角,伸过去就能环住她那张娇俏的小脸、把它拉向他。他就这样站了一会儿。他要走的时候,说:“我一看完就把书还回来。”
因为他也许随时会回来还书,之后那些天,她即便在家也穿着长裙子,覆盖住两条颜色不一的腿。她穿着齐整,似乎在等他来,但是每当一天过去,他仍然没有来,她又仿佛松了一口气。第五天的时候,他来了,在晚饭后天色就要暗下去的那个时间,他来还借走的书中的其中两本。这一次,他没有找到恰当的理由和她独处,就那么一直坐在客厅里,和她的父母说话。他们都还坐在上次坐的位置,她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衫和一条宽大的格子裙,那条裙子就像一张毯子,把单薄的她覆盖起来。她知道她这样看起来比那天更素雅、美丽,而他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她察觉到他总是不经意地向她看一下,他的目光里有些惊讶、不安,还有些不情愿,他看起来想多呆一会儿,于是继续聊着他心不在焉的事。他们并没有多少直接的交谈,他问到她的康复情况,她告诉他再过两三天书亭就可以开门了。他又问到她最近看了哪些书,她随口说了一两个名字。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提到书的事,因为他不想让老人们被拉在话题以外。时钟敲响九点半的时候,他不得不起身告辞,他注意到她的父亲已经打了两次哈欠。他们一起把他走到门口,看着他走下第一截楼梯。随后,他们进屋,习惯九点钟就上床睡觉的父亲立即去睡觉了,母亲和她看了一会儿电视,她说要回房休息的时候,母亲眼神异样地看了她一会儿。
她故作镇定地回去自己的房间,关上门,但她知道她的脸已经红了,她不是害羞,母亲眼睛里的什么东西刺了她一下,她说不清楚这种羞耻感从何而来。临睡前,她什么也没有看,熄灭灯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她明白了,母亲的目光里有一种垂怜,母亲想必认为她太寂寞了才会看上一个这样的人,她以为她这是自暴自弃。但即使母亲真认为她不自重,她也不会比现在更难受,让她难受的是母亲看低了他。她看她的样子在她心上压了一块重得可怕的石头。她以往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就是她的家庭竟会给她负担。她想世界上并没有那种理想的爱情,总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这样那样的烦恼,哪怕是一个细微的眼神,一句伤人的话,也会让人立即灰心丧气,烦恼会像泥一样,把人陷在里面……
第三天,她没有去书亭开门,因为从早晨开始就一直下雨。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他来了。两个老人正在下跳棋,因为被打扰了而不太高兴。她父亲在他来还书后的第二天就表示了不满,用开玩笑的口气说他要是有什么企图趁早让他死了心,她想母亲一定是对父亲说了什么。当他湿着半只裤腿走进来,她就开始紧张。他似乎一开始就感觉到了这个家里突然不友好的气氛,慌忙解释说他路过书亭,但是书亭没有开,就顺路过来看看。于是,她知道他去书亭找过她,极度后悔因为下雨而没有去开门。父亲显得不太乐意交谈,他摆起了老人的架子,脸色凝重。母亲则有点虚假地客套着,但没有像上次那样给他倒一杯茶。他们不怎么说话了,于是他不得不找些话题,老人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大部分时候,气氛冷场,大家都僵坐着。她在心里难过、生父母的气,替他们感到羞愧,但不知道怎么解救他。每次他们的眼光碰到一起,她就感到另两双眼睛在瞥视着他们。她也知道他早已感觉到了,他是那么敏感的一个人,但他只能坐在这个冷淡的、不欢迎他的客厅里,捱着慢得惊人的时间,他显得力不从心,显得老。突然,她听见母亲在说话,然后父亲也加进来,他们正说起她的婚事。她立刻明白了他们的意思。母亲就像聊到随便什么话题那样提到,曾有人给她介绍一些离过婚的有点年纪的男人,但他们不想委屈女儿,还不是年龄的问题,尤其是想到对方有儿女,不好相处。她的语气一点也不刻薄,倒是充满善意。接着,父亲加入进来,极力表明自己如何从小就宠爱女儿,说他们如今也想通了,宁愿找不到也绝不凑合,不能委屈了她……她脸色苍白、一筹莫展地听着。他们后来又扯到别的话题上去,她听见他说话,但不敢往他那儿看一眼。似乎为了弥补他们对他的折磨,母亲又恢复了她的热情,从冰箱里搬出来一个西瓜。他这时候站起来,说他不吃了,还有事要去别的地方。她也立即站起来,然后大家都站了起来。她匆忙地看他一下,但他没有看她,他的眼睛看着门那边,他脸上勉强地笑着,她知道他的自尊伤到了什么程度。
他走了,和上次一样,他们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第一截楼梯的转角后面。他走得很匆忙,看起来有点狼狈。不知道为什么,在他身影消失的那一瞬间,她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她中学时候看到的那个人,她为他难过,她几乎有一阵冲动,想跑下去,喊住他。但她跟随父母回到客厅里,父亲对母亲说:“还是你的眼光准,我倒没看出来他还真有这个想法,怪不得三天两头来,他也不想想,我们女儿才多大,况且他老婆还……”母亲看见她脸色难看,赶忙打断:“别说了,人家也不一定有什么想法,人家说什么了吗?”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自己回房间去了。因为下雨,天黑得早,暮色爬上了窗户,透过她的浅蓝色暗花窗帘,渗进屋子里来,把墙壁洇成了灰蓝色。她哭过之后就一直趴在床上,看着灰蓝色的光在房间里消失,四处完全沉浸在昏暗中,桌上的花瓶、闹钟、书、镜子一次变成模糊的影子……她想到这里、这小小的家也像个笼子,像一个茧。
4
书亭开门后的那几天,她每天都觉得他那一天就会来。大概两个星期过去了,她终于摆脱了那种等待的焦虑,并且对他有点生气,因为她觉得他不该迁怒于她。然后,他订的书到了,她就又有了一点新的希望,大约在第三个星期快结束的时候,他来了。他来拿他的书,同时带来了另外两本从她那儿借走的书。他看起来有些冷淡,甚至故作姿态。谁都没有提起那件难堪的事,至少他们两个人心里都知道,他再也不会到她家中拜访了。
他曾想到,如果他再年轻十岁,他可能还会去,他会抓住不放,他不会觉得丢人,对一个年富力强的人来说,追求一个姑娘没什么丢人的。但他不可能年轻十岁,所以他不可能再去,至少,在他这个年纪,应该知道什么叫自知之明。他这么自我解嘲地想着,希望自己表现得自然、热情,表现得就像一位老师,一个熟客。但是,当他看到她,她那张平静得像是没有表情的脸又刺伤了他。她仍然坐在里面,让他站在外面,没有丝毫让他进去的意思。当她接过他递过去的书的时候,她的手碰到他的,马上缩回去了,接着,她又把他的书递过去,这一次,她小心翼翼,不让他们的手碰到一起。他想到这就是他两个多星期来一直等待的,并不比他在她们家的遭遇好多少。
她看出了他的怨气,他心浮气躁地翻看他订的杂志,嘴里嘟哝着:“还是这些滥东西,一些老掉牙的东西。”他的怨气似乎感染了她,她的热情、她在等待和幻想中积蓄起来的那些柔活、感性的东西突然间都凝固了,变成一种可怕的生硬东西,一种让人窒息的类似死寂的东西。直到他匆匆忙忙地走掉,她才蜕去她那坚硬的防御外壳,变回一个柔弱的幼虫。她发现人们说得很对,一个老姑娘不懂得如何和男人交往,包括自己喜欢的男人,她们生硬、古板、让人讨厌。她发现她总是过后才意识到当时应该怎么做,她不应该据他于千里之外,虽然她只是出于习惯才把手缩回来……她责怪着自己,但相信他很快就会来,下一次她会对他好一点。于是,她习惯性地回到那个心理游戏中-想象他,开始新的等待。
大概有一个月了,他没有到书亭来。秋天已经来了,在她天天走的那条路上,梧桐树开始泛黄,树叶在有气无力的城市的风里缓缓飘落。他订的书被她整整齐齐地放在一个安静的角落,她总是习惯性回头看看,似乎想确认它们还在那儿。有一天,就在离书亭不远的一个街口,她碰到了他。他说他刚好出来散步,没想到遇见了。他显得有点不好意思,又恢复了以往那种温和,这让她觉得他并非是偶然出现在她回家的路上的。他们在街上一起走了一会儿,她并没有刻意地离他远一些,在狭隘的人行道上,有时候他们不得不因为躲避迎面而来的自行车和行人而碰到肩膀。在这个有些狭窄、风景单调的路上,就在那个黄昏,她似乎闻到了别的气息,看到了另一种隐藏在城市的灰暗、浑浊之外的颜色。在通往她家的那条小路口,她停住了。他不怎么确定地问:“我把你送到楼下吧?”她说:“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她这么说是因为知道母亲在这个时候正和楼下的老太太们聊着天,在小区的门口附近等着她,她担心母亲看到他又会说些让他难堪的话,她也害怕那些小区老太太议论她。因为她说得确定,他就不再坚持了。她这时才想起他的书,问:“你什么时候到书亭拿你的书吧。”他看着她笑了笑,说:“等我有空的时候。”后来,她很多次回想起他有点悲伤地微笑的样子。
他一直没有来,他的书已经在她留给他的那个角落里堆积起来。那天下午,当别人告诉她他已经到别的城市工作了,起初,她竟没有什么感觉,因为她还不愿相信他说的话。那人走了,一个下午再没有别的顾客,她有点纳闷,后来才发觉外面下着大雨。她昏沉地俯在那张小桌上,听着嘈杂而空洞的雨声,当这声音打在铁皮屋顶上,听起来尤其空洞。她想着刚才那个人说起的事–他已经走了,一种委屈和怨气迅速填满了她,可慢慢地,她感到害怕,像是所有东西瞬间失去了凭籍。她从回忆里挖出所有的细节,反复、使劲儿地回想,她更害怕了。她越来越相信,他尝试过把她从那封闭的小世界拉出来,拉到他那一边,但她没有回应,她冰冷、毫无热情,她的犹疑、懦弱、耽于幻想,这一切就像作茧自缚,终于把她关在了可能的幸福之外……
她猛地伸手拉下窗口的挡板,因为雨正从那里斜扫进来,打湿了桌子靠窗的地方。她在断然的黑暗中把头贴在那笼子的壁上,她的心惊恐地跳动着,耳朵里是一片晦暗、没有意义的轰响。一股湿冷黏附在她脸上,它像是突然长出了无数的触角,弥漫到她的头发里,爬进她皮肤的下面。她坐直身体、紧闭上眼,但眼前仍是那片冰冷、一望无际的虚空-她的一切都将坠入这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