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志娟
(重庆水利电力职业技术学院,重庆 永川402160)
李剑国《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一书的序言中论述唐人小说的“兴趣主题”时指出:在大量的唐人小说中存在这种情况,即并无明确的思想含义,也无明确的情感趋向,而只是表现某种兴趣,或者说趣味——一种生活情趣,一种奇趣,一种谐趣,一种文趣。这一类精怪小说往往不是为了揭露现实、表达思想,而纯粹是为了娱乐,追求恐怖、谐谑、怪异等情趣。
唐代精怪小说中描写女性精怪比较恐怖的作品主要有《僧晏通》、《高昱》、《李黄》、《王申子》、《崔韬》、《冀州刺史子》等。《僧晏通》中写狐狸变美女的一段很恐怖:
月夜,(晏通)栖于道边积骸之左。忽有妖狐踉跄而至,初不虞晏通在树影也,乃取髑髅安于其首,遂摇动之,倘振落者,即不再顾,因别选焉。不四五,遂得其一,岌然而缀。乃搴撷木叶草花,障蔽形体,随其顾盼,即成衣服。须臾,化作妇人,绰约而去。[1]3691
这个故事没有什么现实意义,只是为了吓人而已。其他的如《李黄》、《王申子》、《崔韬》、《冀州刺史子》都是写男子爱上了来历不明的女子,结果被女子吃掉的事。这类故事也许对感情丰富、外遇较多的男子有一定的警戒作用。
描写男性精怪比较恐怖的作品主要有《笛师》、《卢涵》、《孟不疑》、《马拯》、《裴镜微》、《柳氏》、《于凝》、《许敬张闲》、《窦不疑》等。
《笛师》写笛师为躲避安史之乱逃入深山,夜里吹笛,招来一虎头人,险些被他吃掉的事。《卢涵》写卢涵夜行归庄途中一连遇到三个怪物,险些丧命。《孟不疑》写淄青张评事夜宿驿馆,被猪怪吃得只剩白骨,“无泊一蝇肉也”。故事写得极为恐怖,却没有什么寓意,仅仅是以此警告世人,“夜食必须祭也”。
《马拯》是虎故事里边极恐怖的一篇,写马拯游山玩水,来到一个荒山野寺中,遇到一个老僧,“眉毫雪色,朴野魁梧”,他见到马拯非常高兴。谁知这个老僧是虎精所化,他先是把马拯的仆人骗出去吃掉,马拯在寺里还毫不知情。多亏此时来了另一个游客马沼,他告诉马拯说他在山道上看到僧人化虎吃人的事。马拯十分害怕,恰在此时,老僧回来了,
及沼见僧曰:“只此是也。”拯白僧曰:“马山人来云,某仆使至半山,已被虎伤,奈何?”僧怒曰:“贫道此境,山无虎狼,草无毒螫,路绝蛇虺,林绝鸱枭,无信妄语耳。”拯细窥僧吻,犹带殷血。[1]3493
到了夜里,老僧化作虎吃他们二人,幸亏二人早有防备,加固了门窗,才未被他冲入。马拯二人惊恐万状地度过了一个恐怖之夜。天明,虎精又化作老僧请他们二人吃饭。二人设计把老僧除掉,下山逃命,夜里躲进猎人牛进构在树上的棚屋里,牛进在树下设了弩机以防不测。虎僧的同伴虎精将军派出一群伥鬼追捕二马,此时也追到此处,
将欲人定,忽三五十人过,或僧、或道、或丈夫、或妇女,歌吟者、戏舞者,前至弓所,众怒曰:“朝来被二贼杀我禅和,方今追捕之,又敢有人张我将军。”遂发其机而去。二子并闻其说,遂诘猎者,曰:“此是伥鬼,被虎所食之人也,为虎前呵道耳。”[1]3493
二人劝说牛进下树重张其箭,终于把随后到来的虎精将军也除掉了。
中唐时期,谐隐手法开始被作家有意识地引入精怪小说,与此同时,诗歌、清谈等文人色彩十足的内容也迅速成为此类精怪小说的构成因素。这种小说运用戏拟、谐音、双关、用典等各种谐隐手法融入精怪的言谈之中,以对其本形加以暗示,并与人类形成一种滑稽的对比,表达一种天真、诙谐与机智的情趣。
《独孤彦》写独孤彦夜游佛寺,与甲侵讦、曾元二人谈话的经过:
甲侵讦(铁杵):“……又吾素精药术,尝忝侍医之职,非不能精熟,而升降上下,即假手于人。后以年老力衰,上欲以我为折腰吏,吾固辞免,退居田间。吾有舅氏(臼),尝为同僚。其行止起居,未尝不俱。然我自摈弃,常思吾舅,直以用舍殊,致分不见矣……”
曾元(甑):“吾之先,陶唐氏之后也……吾早从莱侯,居推署之职。职当要热,素以褊躁,又尝负气以凌上,由是遭下流沸腾之谤,因而解去,盖吾忠烈之罪。我自弃置,处尘土之间,且有年矣。甘同瓦砾,岂敢他望乎?然日昔与吾父(釜)遭事。吾父性坚正,虽鼎镬不避其厄,周人之急,必赴汤蹈火,人亦以此重之……”[1]2947
这二怪的谈话处处双关,表面上是说人,实际上是在说铁杵和甑,处处双关,妙趣横生。类似的作品还有很多,如《姚康成》中三怪作的诗,《宁茵》中班特、班寅二怪的谈话,都是语带双关。最突出的是《东阳夜怪录》中八个精怪的话:
倚马(驴)曰:“师丈(骆驼)骋逸步于遐荒,脱尘羁于维系。巍巍道德,可谓首出侪流,如小子之徒,望尘奔走,曷敢窥其高远哉!倚马今春以公事到城,受性顽钝,阙下玉桂,煎迫不堪。旦夕羁旅,虽勤劳夙夜,料入况微,负荷非轻,常惧刑责……”
……高公曰:“吾闻嘉话可以忘乎饥渴,祗如八郎(牛),力济生人,动循轨辙,攻城犒士,为己所长……但以十二因缘,皆从触起;茫茫苦海,烦恼随生。何地而可见菩提(蹄),何门而可离火宅?”中正(牛)对曰:“以愚所谓,覆辙相寻,轮回恶道,先后报应,事甚分明。引领修行,义归于此。”高公大笑,乃曰:“释氏尚其清静,道成则为正觉(角),觉则佛也……”
……高公叹曰:“朱八(牛)文华若此,未离散秩,引驾者又何人哉?”
……藏弧(刺猬)敛躬谢曰:“藏弧幽蛰所宜,幸陪群彦。兄揄扬太过,小子谬当重言,若负芒刺。”
……去文(狗)……语自虚曰:“凡人行藏卷舒,君子尚其达节;摇尾求食,猛虎所以见几(讥)。或为知己吠鸣,不可以主人无德,而废斯义也。”[1]4024-4028
这类谐隐小说通过一些特殊的手法(戏拟、谐音、双关等)同时表现出精怪身上的物性与人性,这与那些单纯表现精怪的物性或人情的作品在意趣与内涵方面都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因为在整个小说情节中,存在着人形与本形、人的世界与物的世界的对照:“从这一对照之中我们将会看到:精怪们对人类言行的模仿显得多么天真与滑稽,而人类行为则在与器物(或动物)世界的对照中同样暴露出其荒唐与可笑的一面。”[5]60当唐人好夸耀门第的习气在猫、狗、牛、虎的身上表现出来,文人相轻的恶习在猫狗二怪身上体现出来时,人们在感到惊奇与好笑的同时,开始反思这种行为。当铁杵说自己升降上下,假手于人;破甑说自己负气凌上,忠烈获罪;驴谈自己料入况微,负荷非轻;狗谈君子尚其达节;骆驼与牛谈六道轮回,看到这些,读者从中得到的将不只是一种幽默感,他们会在会心一笑中开始审视自己的生存状态,在感到现实的荒唐、琐碎、微不足道的同时,达到对现实的精神的超越。
在这类小说中,作者的目的基本上在于追求一种机智、诙谐的意趣,而不太注意叙事和情节的经营。
怪异是志怪小说的基本审美特征之一。这类精怪小说也没有什么现实意义,但我们从中可以感受到作者非凡的想象力,体会想象自身的美感魅力。
《曹惠》借两个成精的冥器女子之口讲述阴间的事情,把鬼的生活描绘得栩栩如生。《卢郁》中的火精化为老妪,表演吃火的技术。《长须国》是写人在虾国与虾精相爱、生活的情形的,也写得怪异有趣。《居延部落主》写一群皮袋成精,投奔居延部落主骨低,为骨低表演戏法,
一人曰:“某请弄大小相成,终始相生。”于是长人吞短人,肥人吞瘦人,相吞残两人。长者又曰:“请作终始相生耳。”于是吐下一人,吐者又吐一人,递相吐出,人数复足。[1]2928
后来骨低烦了他们,他们便把骨低的家人、亲属都吞进腹中,骨低惶恐求告,他们又把骨低的亲属一个个吐了出来,个个完好无损。这个故事可能受六朝小说《阳羡书生》的影响。
《吕生》写吕生家中的水银成精,化作一老妪,初来时“将前且退,惶然若有所惧”,很有水银的特点。老妪来到榻前,吕生挥剑朝她砍去,一个变成了一双。吕生挥剑乱砍,老妪越变越多,形体虽小而形貌如一,后来又走到一起合而为一。当术士田生来驱怪时,老妪忽挥其手,手落在地上又变成了一个老妪。这些描写,不仅想象奇特,而且符合水银的特性。后世神魔小说《西游记》中对孙悟空的法力描写,可能就受此影响。
《庐江民》以一个砍柴人的视角表现群胡与一物怪在山中战斗的经过,场面惊险刺激,有似武侠小说:
胡人伫望良久,忽东向发一矢。民随望之,见百步外有一物,状类人,举体黄毛数寸,蒙乌巾而立,矢中其腹,辄不动。胡人笑曰:“果非吾所及。”遂去。又一胡,亦长丈余,魁伟愈于前者,亦执弧矢,东望而射,中其物之胸,亦不动,胡人又曰:“非将军不可。”又去。俄有胡人数十,衣黑,臂弓腰矢,若前驱者。又见一巨人,长数丈,被紫衣,状貌极异,缓步而来。民见之,不觉凛然。巨胡东望,谓其前驱者曰:“射其喉。”群胡争欲射之,巨胡诫曰:“非雄舒不可。”他胡皆退,有一胡前,引满一发,遂中其喉。其物亦不惧,徐以手拔去三矢,持一巨砾,西向而来。胡人皆有惧色,前白巨胡:“事迫矣!不如降之。”巨胡即命呼曰:“将军愿降。”其物乃投砾于地,自去其巾,状如妇人,无发。至群胡前,尽收夺所执弓矢,皆折之。遂令巨胡跪于地,以手连掌其颊。胡人哀祈,称死罪者数四,方释之。诸胡高拱而立,不敢辄动。其物徐以巾蒙首,东望而去。[1]2887—2888
这个物怪颇有庄子所说的至人不屈的气概,在他巨人般的形象面前,凡人的围攻与伤害显得多么的渺小与微不足道。
与那些较有寓意和寄托的精怪小说相比,这类表现作者种种情趣和娱乐诉求的精怪小说可能在思想价值上显得微不足道,但是它那精彩的故事,引人入胜的情节,别具匠心的叙事技巧以及独特的人物形象,都使它在艺术上达到了很高的水平,显示出唐人在小说创作上有意追求娱乐的倾向。这种追求使小说创作从狭隘的传道观念中解脱出来,拓宽了创作的题材,同时也使小说创作者在艺术技巧方面进行了许多大胆的尝试,获得了极大的成就,使我国古代文言小说在叙事技巧上达到一个新的高度。
[1]李昉.太平广记(全十册)[M].中华书局,1980.
[2]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上海文化出版社,2005.
[3]林辰.神怪小说史[M].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
[4]陈文新.六朝小说[M].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
[5]李鹏飞.唐代非写实小说之类型研究[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