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 敏
(中国劳动关系学院 文化传播学院,北京100048)
“小说亦如诗,至唐代而一变。虽尚不离于搜奇寄意,然叙述婉转,文辞华艳,与六朝之粗陈梗概者较,演进之迹甚明,而尤显者乃在是时始有意为小说。”唐传奇乃唐人有意为小说之产物,其作者往往对小说的审美性有较为明确的意识,兼之唐代诗歌的普遍盛行与卓越成就这一文化背景,使唐传奇作品不仅文辞藻丽,词章华美,具有浓郁的诗情画意;且很多篇章文中穿插大量诗作,与诗歌相辅相成,密切融合,形成了唐传奇独有的诗歌特色。唐传奇借诗歌以生辉,诗歌亦依托唐传奇而流芳。正如前人所评:“小说既为诗人出其绪余之作,故往往于叙述之余,以诗歌叙入本文之中,伸意达情,弥增兴趣。”这种诗与文的结合既包括唐传奇与诗歌的相附产生,亦包括唐传奇行文中对诗词韵文的使用以及唐传奇作品本身具有的诗歌美学风格。
唐代是一个诗歌繁盛的时代,文学乃至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蕴含着诗歌的因素,唐传奇与诗歌也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在唐传奇的优秀作品中,甚至有一部分是与诗歌相附而生的,这方面的代表作有:陈鸿《长恨歌传》与白居易《长恨歌》;沈亚之的《湘中怨解》与韦敖《湘中怨歌》;元稹《崔徽歌序》与《崔徽歌》;韩愈《石鼎联句诗序》与《石鼎联句诗》等。
陈鸿《长恨歌传》末云:
元和元年冬十二月,太原白乐天自校书郎尉于盩厔,鸿与琅琊王质夫家于是邑,暇日相携游仙游寺,话及此事,相与感叹。质夫举酒于乐天前曰:“夫希代之事,非遇出世之才润色之,则与时消没,不闻于世。乐天深于诗,多于情者也。试为歌之。如何?”乐天因为《长恨歌》。意者不但感其事,亦欲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者也。歌既成,使鸿传焉。
可知《长恨歌传》与《长恨歌》都是在王质夫谈论天宝遗事之后应邀而作,陈鸿在《长恨歌》完成后为之作传。故《长恨歌传》受到《长恨歌》较大的影响,无论人物事件、情感氛围抑或主旨思想都与《长恨歌》呈现出基本一致的面貌。
沈亚之写作《湘中怨解》,自云:“从生韦敖,善撰乐府,故牵而广之,以应其咏。”可知此文亦为配合韦敖《湘中怨歌》而作,故名《湘中怨解》,以见其同题之意。
元稹《崔徽歌序》与韩愈《石鼎联句诗序》皆属此类。
元稹有长篇叙事诗《崔徽歌》,咏崔徽与裴敬中恋爱故事,今仅存残句若干。又为之作序,文见《绿窗新话》卷上《崔徽私会裴敬中》引《丽情集》:“崔徽,蒲妓也,裴敬中为梁使蒲,一见为动,相从累月。敬中言旋,徽不得去,怨抑不能自支。后数月,敬中密友东川白知退至蒲,有丘夏善写真,知退为徽致意于夏,果得绝笔。徽持画谓知退曰:‘为妾谢敬中,崔徽一旦不及卷中人,徽且为郎死矣!’明日,发狂。自是移疾,不复旧时形容而卒。”王十朋《东坡先生诗集注》卷一二宋援注云:“崔徽,河中倡也,以御史裴钦中病亡,元稹为作《崔徽歌》。”故《丽情集》所载文字乃元稹《崔徽歌》之序,即所谓《崔徽歌序》是也。
韩愈《石鼎联句诗序》又有所不同。虽名为诗序,却取代了诗歌的主体地位,所赋诗歌反而成为文章的附属。诗序叙述道士轩辕弥明与校书郎侯喜、进士刘师服以石鼎为题联句竞胜,侯、刘二人闻轩辕之奇句惊拜下风之事。文后附三人联句诗,实为韩愈之作。序与诗都明显表现出韩诗奇崛兀傲的特色,以及韩愈的诗歌主张及其对诗坛流俗居高临下的嘲讽。二者缺一不可,共同表达出作者的思想。
此类传奇,与诗歌原作相应产生,表达相似的思想情感,同时又具有自己的独立价值,在一部分诗歌湮没之后犹能卓然传世,流布人口。
在许多传奇文中,诗歌已经成为小说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这些诗歌往往随着行文的发展自然流出,同时又对于丰富传奇内容、刻画人物形象、推动情节发展、突出中心思想具有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
元稹在《莺莺传》文中撰写的五首诗歌,无一不是对人物情感发展的有力推动。《会真诗》三十韵更是成为崔莺莺性格发展转折的重要契机。莺莺与张生西厢一会之后,十余日杳不复知,陷入深深的自悔与矛盾之中。故张生写《会真诗》托红娘以传情,“自是复容之,朝隐而出,暮隐而入,同安于曩所谓西厢者,几一月矣”。此时的莺莺敢于挣脱封建礼教的枷锁,大胆追求自己的爱情,完全成为一个精神与身体获得双重自由的女性。因《莺莺传》为元稹假托张生自述,故张生《会真诗》三十韵即后文所谓元稹续诗,秾丽绮艳,情意切切。
《柳氏传》中,韩翃与柳氏二人的赠别诗不仅为全文增添了凄清哀婉的审美效果,也巧妙地抒写出女主人公不能自主的悲惨命运:
翃乃遣使间行求柳氏,以练囊盛麸金,题之曰:‘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柳氏捧金呜咽,左右凄悯,答之曰: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伤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二诗在后世流传久远,脍炙人口,“章台柳”被作为词牌名,并成为象征下层女性如杨柳一般任人攀折之不幸命运的典型意象。
《李章武传》行文中,作者以李章武与王氏妇的赠答口吻插入了八首诗歌,用以表现二人悲切浓烈的相思之情。诗歌清丽婉转,情思浓郁,颇具民歌风味:
鸳鸯绮,知结几千丝。别后寻交颈,应伤未别时。
捻指环相思,见环重相忆。愿君永持玩,循环无终极。
诗歌成为文中男女主人公的交往之重要内容,并且恰到好处地为全文渲染了凄艳感人的抒情气氛,诗歌本身也因其艺术成就而盛传不衰。
传奇文中的此类诗歌与文章联系极为密切,很多时候,它们已经肩负起文中人物对话交流、传情达意的重要作用,因而是不可或缺的。
唐人在文学创作中有着高度自觉的审美意识,许多传奇文具有浓郁的诗意与优美的情致。这方面表现最为突出的应首推沈亚之的传奇作品。文中诗歌不仅在结构与内容上与传奇浑然一体,密不可分,并且成为传奇抒情氛围和情感基调的主要载体。
沈亚之为韩愈门下诗人,与李贺交好,并极为欣赏李贺之诗。故其诗文个性鲜明,风格卓异,审美效果强烈。其传奇“皆以华艳之笔,叙恍惚之情,而好言仙鬼复死,尤与同时文人异趣”。代表作《异梦录》、《感异记》、《湘中怨解》、《秦梦记》等,皆呈现出凄美哀婉的伤感之美。文中所作诗歌都极为优美,而又无一不有着迷离倘恍的情调氛围,成为文章美学成就的主要体现。
《异梦录》主要写邢凤之梦。于梦中邢凤见到一位古装美人,“环步从容,执卷且吟。为古装,而高鬟长眉、衣方领、绣修带绅,被广袖之襦”。寥寥几笔勾画出女子的身份形象,并隐隐透露出追忆往昔岁月的诗意情怀。她为邢凤舞弓弯数拍,既罢,“泫然良久,即辞去”。女子的落寞惆怅与人生短暂、繁华易逝的淡淡悲哀尽在不言之中流露,令读者为之慨然生叹。这篇传奇文不仅字里行间蕴含浓郁诗意,文中所载诗篇《春阳曲》也为全文增添了无限情思:
长安少女踏春阳,何处春阳不断肠。舞袖弓弯浑忘却,罗衣空换九秋霜。
诗为文眼,文衍诗意。《春阳曲》婉转流畅,堪称绝唱,正是沈亚之工为情语的体现。《异梦录》的抒情氛围和感伤基调得到了进一步的渲染与抒发。
文末附记王炎之梦,王炎梦中侍吴王,为西施作挽歌,云:
西望吴王国,云书凤字牌。连江起珠帐,择水葬金钗。满地红心草,三层碧玉阶。春风无处所,凄恨不胜怀。
与文章主体风格一致,同样充满着对美好事物逝去的追忆与伤惋。
《感异记》一文,语言清丽典雅、情思优美凄艳,而文中穿插诗歌达十首之多更是这篇传奇文的一个突出特色,其中两首精美的小诗《凤将雏含娇曲》最为人称赏:
命啸无人啸,含娇何处娇。徘徊花上月,空度可怜宵。
靡靡春风至,微微春露轻。可惜关山月,还成无用明。
为文章渲染出凄美、清雅的情韵。这两首小诗与《春阳曲》不仅对传奇文在后世的传播有莫大的助力,而且也为传奇文铺染出浓郁的诗意,奠定了优美感伤的情调。
《秦梦记》与《湘中怨解》同样如此。在《秦梦记》中,沈亚之作为主人公,更为直接、浓畅地抒发了自己这种追逝往昔的哀婉与惆怅。他在公主弄玉逝后,哀悼不已,为作挽歌:
泣葬一枝红,生同死不同。金钿坠芳草,香绣满春风。旧日闻箫处,高楼当月中。梨花寒食夜,深闭翠微宫。
离开秦国之前,他回首往事,无限悲叹:
击髆舞,恨满烟光无处所。泪如雨,欲拟著辞不成语。金凤衔红旧绣衣,几度宫中同看舞。人间春日正欢乐,日暮东风何处去。
文词之中,充满了对美好的追求与对美好逝去的失落感。
《湘中怨解》在前文已经提及,这篇传奇文蕴含着浓郁的楚辞风情,女主人公汜人“能颂楚人《九歌》、《招魂》、《九辩》之书,亦常拟其调,赋为怨句,其词丽绝”,可见其歌咏皆为楚辞格调,如久别之后再次与郑生相见,汜人含颦凝怨、舞而唱曰:
溯青山兮江之隅,拖湘波兮袅绿裾。荷拳拳兮未舒,匪同归兮将焉如。
既符合汜人的湘水仙子身份,更为作品渲染出迷离倘恍、幽怨凄恻的抒情氛围,创造出如梦如幻、凄艳悱恻的意境,行文中蕴涵着浓郁情思,颇有《九歌》余风。
沈亚之的传奇作品中,诗歌与传奇文在结构、内容和风格上浑然一体、互相映衬。所咏诗歌都有着感伤哀怨的情绪与凄迷惆怅的意境,为传奇文奠定了伤感的情感基调与凄美的抒情氛围。
这类诗歌的穿插对于传奇文而言,在内容方面固然有一定的作用,但更引人注目的则是它们对于文章情致的铺写、气氛的渲染和情感的流露。如果没有这些诗篇,传奇便会失去优美雅致的审美情趣和迷离怅惘的审美意境。其艺术成就毫无疑问也会大打折扣。
另外,某些传奇作品虽然于行文之中并未吟咏诗词,全文却依然蕴涵浓郁的诗歌意境与情韵。究其原因,自然是得力于作者工丽清美之笔触。唐传奇作者中多有诗文大家,使得唐代传奇文天然具备了这方面的优势与特色。
柳宗元《龙城录·赵师雄醉憩梅花下》一文虽不长,却渲染出一份清丽幽寂之情致:
隋开皇中,赵师雄迁罗浮。一日,天寒日暮,在醉醒间,因憩仆车于松林间酒肆旁舍。见一女人,淡妆素服,出迓师雄。时已昏黑,残雪未消,月色微明,师雄喜之,与之语,但觉芳香袭人,语言极清丽。因与之扣酒家门,得数杯,相与共饮。少顷,有一绿衣童来,笑歌戏舞,亦自可观。师雄醉寝,但觉风寒相袭。久之,东方已白。师雄起视,乃在大梅花树下,上有翠羽啾嘈相顾,月落参横,但惆怅而已。
在诗歌盛行的唐代,传奇文受诗歌的影响是极为明显的,不仅绝大多数作品在行文中间穿插诗歌,更有甚者以大量诗歌连缀成文。张鷟《游仙窟》、李玫《纂异记·许生》等皆属此类。
张鷟《游仙窟》为传统的人神遇合题材,作者描写了自己途经神仙窟,与仙女崔十娘、五嫂艳遇之事,重点内容即是摹写文中人物饮酒赋诗之况。全文八千余字,赋诗八十首,其数量和比重均为唐传奇之最。大量诗歌的羼入明显是一种文人习气的作用,它使得文章具有了强烈的骈文特色,这也成为《游仙窟》这篇传奇文与众不同的典型特征。但同时也应指出,在小说创作中,诗歌的过度运用,就这篇作品来看,是并不十分成功的。小说作品本应以情节、人物、思想等方面取胜,语言应力求自然优美、明白晓畅,而不是一味追求骈偶工整,华丽雕琢,从而失去了本来的特质,也在一定程度上给读者的阅读增加了难度和障碍。
李玫《纂异记·许生》一文,故事主体由诗歌构成。文章千余字,其中七律即达六首之多,另有七绝、五绝各一首。叙述文字仅寥寥数语,仅以结构情节而已。而小说的主题思想、感情基调、情韵氛围则全在诗歌中体现。文章写许生偶遇白衣叟吟诗,遂暗随而去,见四丈夫:少年神貌扬扬者,短小器宇落落者,长大少髭髯者,清瘦言语及瞻视疾速者,各各赋诗,怅然掩泣。诗意悲凉,文情凄楚。作者以文寓诗,以诗抒情,表达历史沉痛之感,抒发郁愤悲悼之怀。整篇文章与诗意浑然一体,具有浓厚的诗歌特色和抒情性。
唐传奇中的诗歌与小说的密切融合,为传奇文提供了更为含蓄隽永的意韵表达,渲染出清丽优美的情致与氛围;为小说创造出诗意化的叙事环境,从而提升了小说的意境美。因此,唐传奇中的诗歌赋予了小说文本更多的美感,使小说文本具有了味外味之神韵,并增强了小说抒情的感染力。
唐传奇的诗歌特色也在一定程度上扩大了传奇文本的影响。诗歌的文学地位与影响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内是远远超过小说的,许多文人的小说创作不过是其表现诗才之一途。许多传奇乃是因其所附诗歌的盛传而传于后世。同时,也有许多传奇中的诗意情节或优美意象在后世纷纷成为诗歌创作中喜用的典故,为诗歌取得了隽永深厚的意境效果,并且又通过诗词的广泛流传为自己获得了更为广泛、久远的传播。上文提及《龙城录·赵师雄醉憩梅花下》一篇,因其意境之清幽凄美,在后世便敷衍出数篇诗歌作品,苏轼《再韵松风亭下梅花盛开》即其中之一:
罗浮山下梅花村,玉雪为骨冰为魂。纷纷出疑月挂树,耿耿独与参横昏。先生索居江海上,悄如病鹤栖荒园。天香国艳肯相顾,知我酒熟诗清温。蓬莱宫中花鸟使,绿衣倒挂扶桑暾。抱丛窥我方醉卧,故遣啄木先敲门。麻姑过君急洒扫,鸟能歌舞花能言。酒醒人散山寂寂,惟有落蕊黏空樽。
由此可见,唐传奇与诗歌天生即有着密不可分,互相依附的关系,诗歌与小说的完美融合既是唐传奇的显著特色,也提升了唐传奇的审美意蕴与传播效果,同时,对后世文学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
[1]李时人.全唐五代小说[M].陕西人民出版社,1998.
[2]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3]汪辟疆.汪辟疆文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4](南宋)左圭:百川学海[M].中国书店出版社,2011.
[5](北宋)苏轼著,(清)冯应榴辑注:苏轼诗集合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