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庆娣
(广州中医药大学 人文社科学院,广东 广州510006)
在意识形态研究史中,一条独特的理路是将精神分析学创造性地运用于意识形态研究领域。从学理上看,两者的结合始于法兰克福学派,赖希、弗洛姆、马尔库塞、阿多诺等人利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着重探究法西斯主义产生的社会心理根源和性格结构。然而,在当代欧美取得重大影响力的激进左翼思想家齐泽克认为,法兰克福学派对精神分析的探究过于集中于“心灵内部”。齐泽克从拉康主义出发,认为无意识的恰当范畴不在“心灵最深的内部”,而在于心灵的外部,即社会现实。外化的社会现实与无意识之间的关系是齐泽克进行意识形态理论探讨的切入口,这种独特的研究视角使得他在当代意识形态研究领域中独树一帜。他的理论不仅引起了国际学术界的广泛兴趣,而且也成了当代意识形态研究的新的参照点。本文尝试对齐泽克意识形态理论做一个总体性的述评。
齐泽克对意识形态的本质性规定是:意识形态不是掩饰事物的真实状态的幻觉(Illusion),而是建构我们的社会现实的(无意识)幻象(Fantasy)。[1]
齐泽克区分“幻觉”与“幻象”的根本缘由在于他对当代意识形态状况的总体判断:当今社会,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是犬儒主义的意识形态。[2]犬儒主义意识形态概念与古典意识形态概念的差别体现在:古典意识形态概念是从认识论角度出发,把意识形态定义为一种幻觉。这种定义方式可以追溯到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的一个经典命题:“他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是他们这样做了。”[3]这个命题包含了意识形态的两层含义,即虚假意识或思想体系。犬儒主义意识形态概念是从本体论角度出发,把意识形态定义为一种幻象。这种定义方式可以追溯到弗洛伊德和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论。在弗洛伊德那里,幻象指的是一种神经症的发作形式和根源。拉康丰富了幻象的内涵,认为幻象是无意识主体进行欲望的一个枢纽,实际上指的是主体通过欲望而产生的心理现实。齐泽克进一步挖掘了“幻象”概念的意识形态内涵,认为幻象不是认识论层面的“非知”,而是本体论层面的社会现实。在他看来,马克思关于意识形态的经典命题的当代表达形式应该更改为:他们很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但依然我行我素。[4]齐泽克想表明的是,当代犬儒主义意识形态幻觉并不出现在知的方面,它已经出现在现实中,出现在人们正在做的事物和人们的行为中。齐泽克的这个解释可以通过当代西方自由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状况来例证:西方自由资本主义意识形态所建构的主体知道其有关自由的观念正在掩饰一种特定的剥削形式,但他们依然继续追寻这一自由观念。
齐泽克把意识形态的本质性规定为一种无意识幻象,这促使意识形态研究实现了一种重要的转变:由“知”的层面转向“实践”的层面。他的这一讨论是从论述意识形态信仰的客观性中阐发出来的。过去的研究认为,意识形态通过主体信仰其为真从而发挥作用。因此,信仰是内在于主体的认知。齐泽克否定了这一看法,他认为信仰远非“隐秘的”、纯粹的精神状态,它总是物化在我们有效的社会行为中。[5]齐泽克以西藏人的转经轮为例:祈祷人把祈祷写在纸上,把纸卷起来装进经轮,然后令其自转。无论祈祷的人心里在想什么,处于什么样的精神状态,但客观上他是在祈祷。这类似于中国农村的哭丧职业。家属聘请哭丧专职人员来哭丧,从而表达对逝者的伤悲。对于哭丧专职人员来说,尽管他内心并不伤悲,但他通过“哭丧”这一行动,表达了“家属的伤悲”这一效果,而且不损失其真诚性。
因此,齐泽克划分了三种基本类型的意识形态[6]:其一,作为一种观念复合体(理论、信仰和论证过程)存在的“自在”的意识形态。这种类型的意识形态,目的是让个体从认知上信仰意识形态,从而服务于官方某种秘而不宣的权力利益。以此相对应的意识形态批判模式是“症候解读”,即揭露意识形态的假象,阐释其未言明的真相。齐泽克认为,哈贝马斯是这种理论传统的最后一位代言人。其二,作为客观形式(物质—仪式)存在的“自为”的意识形态。其最重要的理论代表是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理论”。“自为”的意识形态不仅是精神信仰的客观化,而且代表着生成它的机制本身。其三,作为“幻象”存在的“自在自为”的意识形态。在齐泽克看来,意识形态幻象是一种无意识幻象,它是通过无意识来引导人的实践行为。因此,尽管在意识层面,个体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但由于无意识的驱动,他依然我行我素。这正是当代犬儒主义意识形态的真实写照。齐泽克认为,阿尔都塞和他的学派失败之处在于,没有对意识形态国家机器自身的“内在化”做出令人信服的论证。因此,意识形态幻象理论可以看作是对阿尔都塞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理论的补充和发展。
齐泽克认为,意识形态的本质是一种无意识幻象,它的基本功能之一是建构社会现实。“它是一个‘幻觉’,能够为我们构造有效、真实的社会关系,并因而掩藏难以忍受、真实、不可能的内核。意识形态的功能并不在于为我们提供逃避现实的出口,而在于为我们提供了社会现实本身,这样的社会现实可以供我们逃避某些创伤性的、真实的内核。”[7]同“幻象”相对应,精神分析学所讲的“现实”,也是指心理现实。在齐泽克那里,幻象建构的社会现实,是符号化建构的结果。每个人所生活于其中的世界已经是预先解释和预先选择的结果。符号性的预先解释决定了我们将什么理解为现实,并据此展开行动。
在常识意义上,人们的现实感是由“常识性的唯实论”所维护的,人们不由自主地假定我们是世界的一部分,世界是个整体。但齐泽克认为,自康德以来,“常识性的唯实论”就受到了挑战,康德认为我们在直观中只能拥有感性杂多,经验世界不包含这种完备性和绝对无条件的综合。一旦我们试图把只对经验有效的范畴用来把握世界整体这个超验对象,一旦我们试图把现象的诸条件的系列上升到绝对总体性时,就会出现二律背反。但问题在于,“常识性的唯实论”幻觉在维护我们的经验一致性中扮演者关键的角色,“如果我们不在心中把世界上的客体描述为自在地存在着的实体,如果我不把我所感知到的一切设想为某个自在现实的局部方面,比方说,如果我不假定我现在所看的那座房子还有与前壁相对应的后壁,那么我的知觉领域就会陷入不协调、无意义的混乱之中”[8]。可见,意识形态幻象的主要目标是要建构一个没有分裂和对抗的和谐社会。
在齐泽克看来,现实是意识形态幻象/符号秩序建构的产物,也就是拉康所说的“大他者”的产物。这个“大他者”就是意识形态的或虚拟的象征序列,为我们构建了现实的网络。用齐泽克的话来说,这个“大他者”就是在象征序列中被异化的主体的基本构成,就是社会实体的代名词,因为它的存在,主体从来不能完全支配自己的行为效果,也就是说,主体所有行动的结果总是偏离于他的期望和目标。总之,“大他者”作为自主的符号秩序和伦理的绝对命令,就是作为意识形态运作机制的象征秩序。现实在“大他者”的操纵下被赋予了一致性,使之成为有意义的和能被人接受的领域。也就是说,意识形态幻象建构了社会现实。
意识形态幻象发挥建构社会现实的功能,是通过剩余快感的运作规律来运行的。快感一词的引入,标志着齐泽克的意识形态理论走向更深层次。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中,快感指的是由本能(力比多)带来的心理和生理的满足,它不只单纯是性快感和生存满足带来的生理快感,更重要的是一种满足爱欲的感受。在拉康那里,快感脱离了愉快满足的感觉层次,成为一个人类存在的本体概念。齐泽克进一步把快感从本体层面推演到了社会学和政治学的层面,把拉康的本体论予以社会化,发展了意识形态的快感学说。
在齐泽克那里,剩余快感就是拉康意义上的“对象a”。“对象a”在拉康哲学中是一个复杂而多变的概念。总体来看,这一概念的要义可以归纳为三点:其一,从个体层面来看,“对象a”不是欲望本身,也不是欲望的对象,而是引发欲望的客体—成因。“对象a”代表永远无法获得的对象,因此,它实际上一个虚空和短缺,它引发主体不断去欲求某物,但又永远得不到满足。其二,引申至社会层面,“对象a”是主体与意识形态/“大他者”之间交互性的动因;“a”是法文单词“他者”(Autre)的第一个字母,它永远是小写的,表示它所指涉的是小他者(Little other),以相对应于“大他者”(The big other)。“大他者”是律法的世界,也是意识形态话语构成的世界。“大他者”不断应答“对象a”的欲求,但又永远无法满足它。其三,“对象a”是一种剩余快感。在晚期拉康的文本中,“对象a”被定义为一种残留物,一种剩余物。拉康把人的精神秩序划分为三个界域:想象界、象征界和实在界。这是三个完全异质的领域,但又相互关联。想象界表征的是人通过认同他者形成自我;象征界表征的是律法的世界,也是语言的世界。实在界浮于语言之外,它的存在意味着象征界无法完全符号化主体,实在界总是抵触象征界的符号化。“对象a”是象征界试图符号化主体的残留物/剩余物。齐泽克认为,剩余价值与剩余快感具有同宗关系:剩余价值是启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肇因,剩余快感是欲望的客体肇因。[9]剩余快感与剩余价值的这种逻辑关联,是齐泽克意识形态批判理论的出发点。
从剩余快感的视角出发,齐泽克归纳出关于意识形态幻象如何建构社会现实的三条基本原则:其一,资本主义生产逻辑的利润动机来源于对剩余价值的追求,在这种生产逻辑主导下的个体,其行为目标是追求剩余快感。也就是说,剩余价值是资本主义生产的基本逻辑,剩余快感是资本主义社会中个体行为的基本逻辑。其二,齐泽克实际要表达的,并不是剩余快感的生理学和心理学意义,而是剩余快感的政治内涵。资本主义社会通过追求剩余价值来维持资本主义生产的正常运行,而通过个体对剩余快感的追求来维持权力统治的基本秩序。其三,意识形态幻象通过剩余快感为主体的欲望提供坐标,为主体的欲望指定客体。正是通过意识形态幻象,主体才被建构为欲望的主体,通过意识形态幻象,主体才学会了如何去欲望。[10]以上三条基本原则可以通过齐泽克关于意识形态幻象的基本公式来得到表达:即“$◇a”。这个公式直接来源于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论,“$”表示分裂的主体,“◇”表示“现实”,“a”是主体的欲望。这个公式可以理解为“分裂主体对a 的欲望”[11]。也就是说,被意识形态幻象阉割的主体是个分裂的主体,社会现实正是意识形态幻象通过分裂的主体去欲求“对象a”而建构的。
齐泽克认为,意识形态不仅仅建构社会现实,它还缝合社会的裂缝和缺口,遮蔽社会基本对抗。为何社会存在裂缝、缺口和对抗?根据拉康的三界域的划分,象征界是语言的领域,也是无意识领域,铭刻的是意识形态/“大他者”的话语。但实在界完全抵抗象征界的符号化作用,它不可能被整合到象征界中,也不可能用任何方式获取它,类似于康德意义上的“物自体”,因此它与“不可能性”概念相关联。实在界也就是“不可能者”。齐泽克认为这是拉康精神分析理论的核心概念,它预示着意识形态话语能够成功地给主体提供欲望的坐标,但试图完全符号化主体和满足主体的欲望最终都是不可能的。因此,意识形态幻象建构的社会现实,总是存在裂缝和缺口,它总是遭遇实在界的抵抗。后马克思主义者拉克劳和墨菲所谓“社会是不可能的”的论断,正是在这一理论逻辑上引申出来的。这也就引出了齐泽克意识形态理论的第二个重要的讨论:关于意识形态幻象如何去缝补这个裂缝和缺口,掩盖社会的基本对抗。
关于意识形态对现实的缝合作用的论述,齐泽克是通过引入“主人能指”这一精神分析学概念来实现的。从精神分析学来看,“主人能指”是空洞的能指,即没有任何内容的。拉康称之为没有所指的能指,即同义反复、空空如也的能指。在拉康的理论中,能指具有特殊重要的地位,能指决定所指,能指与所指并不一一对应。能指不再像符号那样表示词与物的固定的意义关系,而是表示词与词的关系,是一种纯粹的流动和纯粹的生成。因此,能指就是作为能指链而存在的,它通过不断的流动不再具有经验内容的丰富的含义,而是成为纯粹的空无。因此,主人能指本身并不具有任何内涵。
作为一个空洞的能指,主人能指为什么具有缝合的作用?在这里,必须引入拉康的“缝合点”概念。齐泽克指出,“‘缝合点’是这样的一个词语,作为一个单词,在能指自身的层面上,它统一了既定的领域,构成了自身的同一性。”[12]关于这一点,齐泽克受到处于同一阵营的后马克思主义者拉克劳与墨菲的启发。在拉克劳与墨菲看来,意识形态就如众多“漂浮的能指”,被结构成统一的领域。因此齐泽克指出:“既定的‘意义体验’的同一性,意识形态化的意义领域的地平线,被某些‘纯粹的’、无意义的‘没有所指的能指’支撑着。”[13]也就是说,意识形态的同一性就是由这种空洞的支配性能指所赋予并通过缝合的反复操作来保证的。
齐泽克列举了“生态主义”来例证意识形态的缝合作用。在齐泽克看来,生态主义与其他意识形态因素的联系并没有事先确定;如果一个人相信只有强烈的国家干预才能把我们从大灾难中拯救出来,那么,他客可以是一个国家取向的生态主义者;如果这个人把对自然的残酷掠夺归因于资本主义制度,那么,他就可以是社会主义的生态主义者;如果这个人鼓吹人类必须再次回到并生郭于土壤中,徘么他就可以是保守的生态主义者,如此等等。齐泽克认为,类似的描述同样可以适用于“共产主义”。如果我们通过“共产主义”来“缝合”漂浮的能指,“阶级斗争”就会把一个精确和固定的意义授予所有其它的因素:民主就是与资产阶级的形式民主相对的真实的民主;生态破坏就是以利润为主导的资本主义生产逻辑的结果;对女性的剥削就是阶级条件下劳动分工的结果等等,这个系列可以无限地延伸下去,这体现了主人能指对意识形态的“缝合”作用。
在齐泽克看来,意识形态斗争的关键之处在于确定什么是“纽结点”或“缝合点”。以拉克劳和墨菲的激进民主纲领为例,“激进民主主义”就是一个“缝合点”,它把许多特定的斗争(为了和平、生态、女权、人权而进行的斗争)连接在一起,从而勾勒了斗争的前景。[14]但是,在现实的意识形态领域存在着激烈的竞争,因为存在着多种多样的可以用来起缝合作用的主人能指。例如,西方的新保守主义者和社会民主主义为了争夺意识形态的领导权,都把焦点投注在“自由”这个理念上。新保守主义者的理论意图是为了证明福利国家中的平等主义的民主主义是社会走向新的奴役制度和极权主义的根源;而民主社会主义者却力图证明,经济机会的平等是建立民主社会的基础。然而,无论是哪个缝合点,必然的后果都是遮蔽社会的基本对抗。可见,在齐泽克的意识形态幻象理论中,意识形态的功能就是压抑社会的基本对抗,建构非对抗的社会景观,并维持主体的这种和谐景观的“现实感”。
综上所述,齐泽克意识形态幻象理论与传统西方马克思主义框架内的人本主义诉求不同,齐泽克在理论上独具匠心地以拉康作为突破口,在后现代理论氛围中把全球资本主义作为批判的焦点,使得拉康精神分析理论中对主体的结构性分析也因同马克思资本主义逻辑剖析进行“嫁接”而具有了激进的现实指向。然而,齐泽克的意识形态分析局限于精神领域,忽略了社会的物质生活层面,因而无法深入分析无意识主体欲望和幻象形成的社会历史原因。在超越资本主义意识形态方面,他强调的是具有伦理和审美色彩的“穿越幻象”的策略,而忽略了实践唯物主义精神的实践批判和改造的维度。
对剩余快感的强调,表明了齐泽克理论逻辑的内在迁移,用拉康精神分析理论来代替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剩余价值表明了作为劳动的人同自己的劳动产品相异化的事实,剩余欲望则表明了分裂的主体与永远不能实现的快感对象之间的关系,作为欲望的人只能迷失在欲望的匮乏中;剩余价值表明了资本主义生产的秘密,剩余快感则表明了当今资本主义通过操纵剩余快感的文化维系其统治的秘密。马克思通过剩余价值学说的发现从宏观层面上揭露了资本主义生产和剥削的秘密,从而指出了具体的推翻资本主义统治使无产阶级获得解放的现实道路;拉康和齐泽克对剩余快感的发现,通过精神分析的方式为人们澄清快感的具体状态,从人的无意识、欲望和快感等心理层面去展开论证,使人们认识到全球资本主义、当代犬儒主义等各种意识形态左右公众想象的方式,从而使人们不屈服于自己的欲望和剩余快感,这就从微观层面上揭示了意识形态与个体的互动逻辑。然而,齐泽克只是抽象地继承了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精神,没有寻求具体的获得解放的道路。因此,齐泽克的意识形态幻象理论是当代西方激进左派反对全球资本主义的一项理论谋划,从本质上说,是一种纯粹乌托邦式的理论诉求。
[1][斯洛文尼亚]斯拉沃热·齐泽克.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M].季广茂,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
[2]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 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
[3][斯洛文尼亚]斯拉沃热·齐泽克.图绘意识形态[M].方杰,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
[4][斯洛文尼亚]斯拉沃热·齐泽克.实在界的面庞[M].季广茂,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
[5][斯洛文尼亚]斯拉沃热·齐泽克.斜目而视:通过通俗文化看拉康[M].季广茂,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
[6]吴琼.雅克·拉康[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