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起林
陶少鸿的长篇小说《大地芬芳》有着一番不同寻常的经历。早在1998年,这部作品的“前身”《梦土》(上、下) 就已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并得到文坛内外的高度评价,既出现过“北有《缱绻与决绝》,南有《梦土》”之类的赞誉流行语,又进入了第五届“茅盾文学奖”终评的25部优秀作品之列,还获得了湖南省内的“毛泽东文学奖”“省五个一工程奖”等奖项。时隔10余年后,陶少鸿又对《梦土》的“不太满意”之处“进行了较大修改,删去了二十余万字”①,并更名为《大地芬芳》,改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于2010年再次推出。
事实说明,《大地芬芳》经受住了较长时间的广泛关注与检验。站在新世纪的时代文化语境中重新打量这部作品,笔者认为,《大地芬芳》获得成功的关键在于,作者以其独特的国情认知和生命感悟为基础,从政治历史、乡土生态和人情世态等多方面进行审美发掘,以简练、清秀的笔触,成功地建构起了一个形象本真鲜活、内蕴坚实丰厚的百年沧桑审视的艺术境界,从而在农村题材和“百年反思”题材这两大佳作迭出、成就斐然的当代文学创作领域,都显出了卓然独立、自成“一家之言”的精神与审美风范。
一
《大地芬芳》的整体情节框架与众多的“百年反思”题材作品相类似,也是立意审视20世纪中国的社会历史沧桑及其相应的乡土生态。作品的时空跨度极为开阔,涵盖了从清末民初到1980年代农村土地商业开发的各个历史时期。作者首先描述了陶秉坤青年时代在家族欺凌的恩怨情仇中自立门户、生息繁衍的人生历程,展示出一幅未被外在时势所扰乱的传统农耕文化的生态图景;紧接着广泛地描述了从安华县城的风云人物到石蛙溪的本色农民各具特色的人生选择及其祸福得失,有力地表现了20年代波澜壮阔的大革命风暴及其深远的乡土影响;随后又展开了三四十年代战争环境的纷乱世道,以及本分农民陶秉坤虽然远离时势、却屡屡被时局所牵累的命运;新中国曲折、坎坷而复杂历史进程,作者也以陶秉坤对集体化时势的抗拒与顺应和陈秀英对自我冤屈的承受与寻求解除为中心,进行了深刻地揭示。在这种对社会历史进程的展示过程中,作品既呈现了陶秉坤和陶秉乾两家三代人极具对比性的谋生方式和命运状态,又揭示了书香门第陈梦园一家或壮烈、或乖戾、或凄苦的命运及其复杂影响,还广泛地展现了他们的人生所涉及到的从安华县城到石蛙溪的各类人物的性格与命运。在辽阔的视野、深切的体察和清新的意象中,历史全局的沧桑巨变、时代弄潮儿的复杂命运和乡野农民的悲苦人生,都得到了多层次、多侧面的探究与诠释。“百年反思”题材创作的批判精神与史诗品格,也在《大地芬芳》中得到了相当充分的艺术体现。
《大地芬芳》的内在意蕴建构,则充分体现出创作主体审美思路的独特性。作品对于20世纪中国历史沧桑的的探究,主要是围绕“中间人物”陶秉坤勤俭兴家却屡遭厄运的百岁农耕人生、和“革命圣女”陈秀英执着于革命信仰却长久地被冤屈的乖戾命运两条线索来展开的。作者将这样两种人生景观并置,实际上是抓住了20世纪中国两种最基本而又最重要的社会文化景观,其中体现出一种当“乡土中国”遭遇“革命浪潮”的历史认知格局。在二者之间,作者则以一种价值认同的审美态度,将陶秉坤设计为贯穿整个故事情节始终的主线,而将陈秀英形象安排为副线,仅对她在大革命时期和新中国时代环境中的遭遇给予了重点描绘。这种审美重心的安排深具内在意味。如果从政治社会演变的角度看,陶秉坤形象的审美意义显然不如陈秀英。陈秀英人生命运的核心,是在时代的风口浪尖上与革命的传奇性纠葛,20世纪中国历史的变迁,特别是其中的复杂性、悲剧性乃至局限性、荒谬性,都能在她身上得到集中的体现;陶秉坤虽然也时常被裹挟进革命与时势之中,却始终以植根于乡村大地的辛勤耕耘、生息繁衍为人生本分,从精神到心理上都处于时代“神经末梢”的位置,与社会主潮存在着遥远的距离。但如果要考察中华广袤大地的基本面貌与支撑力量,陶秉坤形象及其所体现的乡土人生、农耕文化,则具备比陈秀英形象远为深厚和本质的内涵;陈秀英形象及其所代表的革命运动、政治历史,反倒处于次要和从属的地位,甚至其是非曲直、成败得失本身,也应从对于农耕生态正负面影响的角度,方能得到了准确而深刻的见证和检验。《大地芬芳》以乡土农耕生态的命运和乡野芸芸众生的祸福为价值基点来审视历史,作品就超越政治历史、革命文化的视域,进入到了体味世纪沧桑、感知中国本相的深层审美境界。
《大地芬芳》还以陶秉坤、陈秀英形象为轴心和标杆,对乡土世界和革命队伍中的各类人物形象进行了大幅度的勾勒与描述,来作为他们形象的烘托、补充或对比。具体看来,其中包括以下几种类型。在乡土世界中,作者既描绘了黄幺姑、金枝、玉山、秋莲、谌氏等遵循乡土人生规范、朴实本份的农民形象,又刻画了从陶立德、陶秉乾、陶秉贵到铜锁、陶玉林、陶玉财等乡村社会传统的“赖皮子”和革命时期的流氓无产者形象;在革命队伍中,作者既描述了水上飙、陶禄生等同样遵循革命文化规范、可对陈秀英形象起蕴涵扩充作用的人物,又勾勒了红军游击队时期的周布尔和地下斗争状态的沈冬等满口马列而私欲猖狂的革命“投机者”,将他们猥亵卑劣的精神境界与陈秀英的理想纯正、品行高洁形成鲜明的对比。作者还细致地刻画了蔡如廉、陶玉田这样两个秉性孱弱而内心善良的现代中国“多余人”形象,通过描述他们在历史巨变之际才情、气质与时代需求错位的悲剧,以及他们对陈秀英由衷的仰慕与爱恋之情,有力地衬托了陈秀英形象的刚毅、果决与崇高。这众多人物形象所构成的审美功能,使《大地芬芳》的艺术内蕴变得坚实而深厚,有效地丰满了文本的宏阔视域与深广探索。
“百年反思”题材创作在新时期以来的30余年里长盛不衰。张炜的《古船》、陈忠实的《白鹿原》、刘醒龙的《圣天门口》等作品,秉承“家国一体”的社会历史认知路径,以某种文化形态或精神品质的地域性存亡为价值基点,痛陈近现代中国的政治风云和革命文化所导致的悲剧与灾难。王安忆的《长恨歌》、铁凝的《笨花》等作品,则淡化国族历史为虚拟的背景,而将处于社会大格局阴僻处、不为人所关注和重视的“里弄”与“窝棚”的日常生活,作为生命的现实生态与人类的历史本相徐徐铺陈开来,给以浓墨重彩的表现。张洁的《无字》、李锐的《旧址》、叶广芩的《青木川》、莫言的《生死疲劳》等作品,致力于探究特异个体在险恶无常的时代风浪中个体人生目标和生命意义的坚守,以及由此导致的悲剧性命运状态。阿来的《尘埃落定》、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范稳的《水乳大地》、马丽华的《如意高地》等作品以宗教与民俗为本位,将广袤中华大地上处于“边缘文化”状态、却具有20世纪特色的少数民族历史景观,转换成一种地方风物志、文化存亡考性质的叙事来加以展现。成一的《白银谷》、周大新的《第二十幕》、邓九刚的《大盛魁商号》等作品,着力揭示民族工商业在中华民族内外交困的时代环境中从传统向现代的转型,以及在这过程中所经历的风风雨雨、兴衰沉浮。这众多成就卓著、影响广泛的名篇力作,形成了“百年反思”题材创作中的村落家族叙事、日常生活叙事、个体生命叙事和民族风物志叙事、近代工商业叙事等深具审美活力与潜力的叙事模式,体现和代表了这一时期中国文学的最高成就。《大地芬芳》则以中国底层农民勤俭兴家、建房置地、生息繁衍的基本人生观念为基础,以农耕文化之“道”御社会变迁和人生变故之“势”,建构起了一种以乡土农耕生态的文化规范和人生原则为价值本位的、“农耕生态话语”的审美模式,从而在“百年反思”题材创作中显得境界独创、自成一格。
二
《大地芬芳》独特的审美境界及其丰厚的艺术蕴涵,首先体现在成功地塑造了陶秉坤这一农耕文化践行者的典型形象,从而将时势剖析与世情审察融为一体,深刻地揭示了乡土人生境界在20世纪中国的悲剧性历史命运。
小说从陶秉坤救下即将沉潭的黄幺姑为妻、开始有关土地与发家的梦想写起。青年时期,陶秉坤一直谋求着收回伯父代管的田土、房屋等遗产,凭借辛勤的劳动自立门户,却不断遭到伯父的巧取豪夺和堂兄弟的挖苦挤兑;宗族势力的剥夺与欺压,使他白手起家的立业变得格外艰难。1920年代,土地革命给予了陶秉坤收回丁字丘和晒簟丘的机会,他于是真诚地投身到革命浪潮之中,但获得自己土地的喜悦却随着大革命的失败转瞬即逝,他还背上了有意害死伯父的恶名。在随后的战乱环境中,陶秉坤虽然人值壮年、儿孙成人,难以逆料的灾变时局和老大玉田文弱无用、老二玉山娶媳不顺、老三玉林伤风败俗的家境,却使他长期穷于应对,各种人生努力也总是功败垂成。新中国成立后,陶秉坤刚为自己“从未有过的富有”而“喜不自胜”,就不得不面临“互助组”“合作社”“吃食堂”“学大寨”“割尾巴”等一次次运动带给农村的沉重打击,在夹缝中为保命求生而耗尽心智和技能,但结果还是免不了儿媳秋莲被饿死、自己不断被批斗甚至被弄瞎了眼睛的命运。实行生产责任制之后,陶秉坤寿高百岁、五代同堂,丁字丘和晒簟丘也回到了自己手里。他刚为自己的幸运觉得心满意足,政府搞旅游开发却又征收了丁字丘,陶秉坤因此“气恨难消”地“跌坐在田里”“怎么也起不来了”。就这样,在世纪性、全景性的社会历史视野中,《大地芬芳》忠实而全面地展示了陶秉坤作为一个普通农民充满着艰辛、悲苦和不平的人生命运。
以这种命运呈现为基础,《大地芬芳》深刻地揭示了陶秉坤自食其力、勤苦兴家却举步维艰、艰辛备尝的生存奋斗状况。陶秉坤遵循着“乡土中国”农耕人生的传统规范,希望通过自力自足的方式勤苦兴家,既拥有自己的土地与家产而又子孙满堂,儿孙们耕耘谋生或读书“成大器”。怀抱着这朴素的理想,陶秉坤长期热衷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劳,在“浓烈而芳香的泥土气息”中,把“双臂的力量源源不断地贯注给锄把,往复不停的单调动作里似有无穷无尽的乐趣”。应当说,陶秉坤的人生目标及其实现路径,都是踏实、本份而卑微的,而且这类“乡土社会中个人的欲望常是合于人类生存条件的。两者所以合,那是因为欲望并非生物事实,而是文化事实”,“自觉的欲望是文化的命令”②。然而,这种蕴含着充分的社会合理性与文化正义性的人生追求,在20世纪中国农耕秩序遭到严重破坏的时代环境中,却变得有力难使、有志难酬,纵然想尽千方百计、费尽辛劳与心血,卑微的奋斗目标都无法如愿以偿。在农业集体化时期,陶秉坤就曾下求索而四处碰壁、甚至头破血流。面对当时强大的时代定势,他有过情愿挨批斗也要闹单干的倔强,也有过大骂将他“祖上传下来”“自己开出来”的田土充公是“打抢”的爆发;有过七老八十了还坚持做农业社牛倌、到公社食堂打杂、造“大寨田”时当“老愚公”的热情投入,也有过眼看陶玉财假借互助组名义侵吞山林、自己不甘吃亏同样大砍大伐的“争强斗狠”;还有过将“争强斗狠”地砍伐的树木“赶羊”放入大河,却被洪水冲得干干净净这样弄巧成拙的人生臭棋。总之,在时势的走向和人生的意外面前,陶秉坤确实曾以命相搏地抗争与奋斗,但任何努力都无力回天,他只能满怀悲怆地处于一种奋斗与挫败的循环之中。
围绕陶秉坤的人生状态,《大地芬芳》对于乡土世界的生老病死、生息繁衍等自然生命情状,也给予了充分的关注。从陶秉坤被野猪伤到陶玉田得肺病,从玉山娶亲难到玉林坏门风,从陶立德的丧礼到陶秉坤的庆生酒和小谷的婚事,包括陶秉坤越老越瘦、瞎了眼睛、年届百岁为“温馨的乳香”怦然心动,等等,对所有这一切或与时代律动存在关联、或系乡土礼俗、或为人体生理嬗变的事宜,作者都纳入与人生的社会性内涵相统一的视野来进行审美观照。这种种有关个体自然生命存在状态的描述,有力地拓展和深化了陶秉坤形象的审美蕴涵。
正是在这样的基础上,《大地芬芳》多层次、多侧面地展现了陶秉坤极具典型意义的社会与文化人格形象。
首先从人格基本定位的角度看。一方面,陶秉坤在中国社会的大格局中,无疑属于被动性、边缘性的人物,在一个个无法预料、甚至难以理解的人生打击面前,他只能采取隐忍、退让和自居卑贱的态度;但另一方面,在农村家庭和乡土社会中,陶秉坤却又是一个“辈分高,作田手艺好,在村里有威望”的人物,处于“顶梁柱”“主心骨”的位置,于是,他也就相应地显示出一种历难不渝、坚定前行的倔强人生姿态。陶秉坤这种存在明显的内在差异与矛盾的人格姿态,恰是广大中国农民以底层地位和弱势价值来应对时局、抵抗时势的典型人格表现。
其次从价值立场与世相认知的角度看。作为中国底层社会安分守己、但实际上生命意义定位明确的农民,陶秉坤的人生奋斗既没有“生命强力”的野性宣泄,也不属于“愚氓”式的盲目挣扎。与此恰恰相反,不管是对日常状态的人情世相、农耕生活的自然规律,还是人性的阴暗与险恶、时势的底蕴和结局,陶秉坤往往都具有相当清醒的认识,心里“清白得很”。从陶立德父子利用宗法规范对他巧取豪夺而又一本正经的无赖伎俩,到铜锁和陶玉财之类乡村干部凭借政治权势在整个石蛙村恣意妄为、假公济私的恶霸嘴脸,陶秉坤的判断都是一针见血;从合作化实质上是违背“耕者有其田”的宣传而将田地“充公”的理解,到“吃食堂”“三个月就会饿肚子”的预见,他的认识也常常是洞烛幽微、入木三分。甚至对土地国有制这样的根本性问题,陶秉坤也有“国家要田作什么?国家又不打赤脚下田”“哪个讲田是国家的?国家绾起裤脚开过田吗”之类能直逼事物本源的疑惑。正因为对世事人生具备这种清醒的理性认知,陶秉坤在人生道路上虽然行为的抉择往往不由自主,理解与判断却总是那么稳健、本份、睿智而又通达,显示出广泛的社会与人生适应性。
再次从谋生手段与人生品格的角度看。陶秉坤虽然一生都在为养家糊口而想方设法、劳心劳力,但他始终以自主的劳动和坚韧的奋斗为立身处世的基础,坚信“名誉是与田产同样重要的东西”,不管采用何种谋生方式与手段,总体上都坚守着中国农民淳朴本份、善良正派、有所不为的道德底线。土地革命时期,陶秉坤虽然对于这一时代浪潮能替他收回丁字丘、晒簟丘而心怀好感,却因为铜锁等农会干部假借“革命”的名义欺男霸女、鱼肉乡里,而不愿与之为伍,坚决退出了农会;合作化时期,他本来不肯加入合作社,但看到乡政府毫不犹豫地撤销多吃多占的陶玉财,显示出一种清明治理的决心,就果断地转变态度,成为了入社的积极分子;在家庭中,陶秉坤为蔡如廉对大儿子一技之长的欣赏和器重而多年心怀感激,为陶玉林的败坏门风羞愧不已、长期抬不起头来,更典型地表现了他本份、淳朴的人生品格。正因为如此,无论是在家庭还是在乡里,无论是金枝、玉香一类的弱者还是陈梦园这样威甲一方的名流,甚至在历经政治运动和文革动乱的耿专员、陶有富等各级农村干部眼里,陶秉坤都是忠实可靠、令人信服和德高望重的。
第四,陶秉坤的人格境界,还散发出浓郁的农耕文化的生命诗意。陶秉坤的一生虽然备受命运的捉弄与摧残,却并不是没有心灵的愉悦和满足。春种秋收、建房置地、儿孙满堂,奋斗成果的点滴积累让他感到了人生的充实;从晒簟丘、丁字丘到花生种、红薯秧、老黄牯白旋儿,各种农耕对象让他的理想与情感得到了丰富的寄托;泥土的温热、紫云英的淡香、红透的枫叶与收回的红薯,都令他深深沉醉;年青时挑担、开荒、在困境中筹划远大人生的勇气与强力,壮年时敲锣邀人打野猪的举足轻重和慷慨血性,晚年为集体耕作和众人生存出谋划策显示的德望与智慧,则让他充分体会到了自我人生的分量与意义。正是所有这一切,使他深切地感受到了农耕人生中所蕴含的生命的诗意与欢乐,获得了安身立命的感受,从而心甘情愿、乐在其中地不断滋生着养家糊口、生息繁衍的坚韧意志和源源不绝的抵抗命运的力量。
在20世纪的中国,“民间社会一向是以弱势者的形态存在的,它以含垢忍辱的方式来延续和发展自身历史”③,“总是以低调的姿态接纳国家意志对它的统治、渗透和改造”;但与此同时,这又是一个“包容一切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们的污秽、苦难、野蛮却又有着顽强生命力的生活空间”④。展现这一“生活空间”中的本色农民的奋斗与困惑,在现当代的文学创作中一直受到高度重视。从《故乡》的闰土、《红旗谱》的严志和,到《创业史》的梁三老汉、《山乡巨变》的亭面糊、《许茂和他的女儿们》的许茂,这类“中间人物”的典型形象,已经构成了现当代文学史上具有贯穿性的人物画廊。陶秉坤的人生道路和人格特征所代表的,也正是这样一种社会与文化现象。《大地芬芳》的非同凡响之处在于,作者从世纪性历史成败与文化得失的辽阔视野出发,超越了长期以来“国民性”批判的启蒙视角和“小生产者私有观念与狭隘眼光”批判的社会政治视角,深入到了重新审视农耕文化合理性、正义性与生命力的层面来进行审美发掘。作品也就透过中国农民“落后”“愚昧”和“被动”“弱势”的社会文化表象,充分展现出了他们身上由深刻的世态认知、顽强的生存能力和自食其力的价值立场所支撑起来的人格境界,以及这种文化人格所具有的推动中华民族穿越磨难、生生不息的社会“脊梁”效应。20世纪中国历史沧桑的农耕生态景观,亦由此得到有力的呈现。
三
在批判性反思20世纪中国的政治历史和革命文化方面,《大地芬芳》同样以其独特的审美境界建构起了深刻而丰厚的艺术蕴涵。作者通过刻画“革命圣女”陈秀英和时代浪潮中的“多余人”“流氓无产者”等一系列人物形象,从人性品质和人生命运鲜明对照的角度,展现出一幕幕时代剧变过程中“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社会历史景观,深刻地揭示了20世纪中国政治时势巨大的社会破坏性与历史悲剧性。
“革命圣女”陈秀英信仰追求的奇特境遇蕴含着深刻的历史文化意味,极为鲜明地体现了中国革命文化的悲剧性与荒诞感。陈秀英出身于当地望族,从参加抗议“巴黎和约”的游行就开始投身革命,还曾是英名赫赫的女游击队长。这样一个革命者,却因一纸冒名顶替的悔过书而蒙受冤屈,从此陷入了连正常革命的机会都无法得到的境地。为了“正常革命”这种底线状态的追求,她遭遇过被道貌岸然的革命领导强奸的侮辱,忍受了在革命队伍做勤杂工的卑贱,甚至有过将一把燃烧的香火戳向自己的面颊、血肉模糊地毁容的残忍,但无论怎样地奋不顾身,都始终难逃坎坷、凄凉的人生命运。实际上,相关人员对她的人品和革命精神都相当了解,悔过书事件的真相也非常简单,阴差阳错的历史机缘和怀疑至上、打击无情的革命文化逻辑,却使她不得不长久地为逃避“叛徒”的头衔而隐姓埋名、为证伪党内的怀疑而含辛茹苦,以至一辈子风风火火却碌碌无为,才华被湮灭、人生遭虚耗。绝望与执着相交织的长期精神折磨,使得陈秀英在1960年代重回当初战斗过的青龙山时,已经处于经常梦游、疯癫迷狂的状态。尤其令人心惊之处在于,陈秀英虽然历九死而犹未悔地信仰革命,但到“林彪事件”时期,她不仅社会性人生位置远离了时代浪潮的中心,思想理性也已经远远落后于时代,处于一种“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蒙昧状态。于是,她回顾往事时脸上“奕奕的神采”和特意缝制的“红军服”,就显示出一种精神幻境与现实生活严重错位、圣洁中饱蕴着悲凉的荒诞色彩。
蔡如廉、陶玉田和陶玉林等人物形象,既从不同侧面拓展和充实了陈秀英形象的历史与文化蕴涵,他们自身的生命存在状态,也是对20世纪中国时势的独特批判。陶玉田乃一介文弱内秀、缺乏行动能力的书生,入仕不能做官、退乡不会耕田,一辈子随波逐流,典型地体现了“百无一用是书生”的“多余人”特征;蔡如廉本是个机敏果断、才情纵横的布道者,怯于党争的血雨腥风而退出了革命,在险恶的世道中含垢忍辱地保命全生。蔡如廉、陶玉田二人虽然软弱、畏怯,但不失真诚、善良的本性。只因生逢乱世,他们虽具曾经闪光的才情与灵性,却无法获得生命的理想状态。这无疑是时代和他们个人的双重悲剧。同时,蔡如廉的怯懦、退却和陈秀英的勇敢、执着,构成了鲜明的对比;蔡如廉和陶玉田对陈秀英的爱慕与深情,则不无诗意地烘托出了这一“革命圣女”美丽而神圣的个人风采。陶玉林是狡黠无赖和机灵无羁兼而有之的另一类人物,但他又不失率性、坦荡与仗义,显得极具可塑性。正是对陈秀英的倾慕,让陶玉林走上了革命的道路;也是陈秀英顺遂或遭受冤屈的不同境遇,使陶玉林迈出了或革命、或背叛的不同人生步伐;就连他跌落悬崖的生命最后结局,也源于身着红军服的陈秀英在疯癫中的斥责和追逐。陶玉林形象从又一个独特的侧面,构成了对于陈秀英形象的烘托和革命时势内在局限性的揭露与批判。
对“流氓无产者”形象及其社会破坏功能、文化人格品质的审美透视,在《大地芬芳》的意蕴建构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这种“流氓无产者”既有革命队伍的周布尔、沈冬,又有乡土世界的铜锁、陶玉财两类人物,而且贯穿了从土地革命、地下斗争到新中国建社会主义革命等各个历史时期。作者对革命队伍的投机者周布尔、沈冬形象的勾勒,主要围绕他们道貌岸然、心口不一的人格特征及其对陈秀英身心的侮辱来展开。乡土世界的铜锁、陶玉财等“流氓无产者”形象,当为《大地芬芳》着力描述的重点。这些人与传统社会中横行乡里、品行卑劣的陶秉乾、陶秉贵等“赖皮”“二流子”本是同一类货色,只因时势需要,摇身一变成为了政治时势的依靠对象。一朝权力在手,他们便肆无忌惮地用以欺压良善、攫取私利,甚至以恶意破坏他人正当利益和社会良俗为乐。在巨大社会破坏功能的背后,这类“流氓无产者”还体现出极为卑劣的文化人格品质。首先,他们都明显地表现出一种实用主义的价值观,只要有欲可纵、有利可图,他们就不惜使用任何卑劣与罪恶的手段,毫无伦理道德和体制、法律的底线可言,利益之外的一切在他们心目中似乎均属虚无。其次,不管是铜锁、陶玉财式的民间地痞气与政治霸权的结合,还是周布尔、沈冬式的堂皇外表与龌龊内心并存,他们表现出鲜明的政治投机性与人品恶劣性融为一体的特征。再次,这类“流氓无产者”往往还显示出一种“帮凶”与“奴才”集于一身的文化品性,“对于羊显凶兽相,而对于凶兽则显羊相”⑤。正是基于这种人格的双重性,沈冬最终作了革命的叛徒;陶玉财则明知“儿媳妇都被你搞了”,也只是在公社姚书记“过河拆桥”、撤掉他的职务时,才敢对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宣泄、嚎叫一番。这样一类品行卑劣的人物,却由于礼崩乐坏的时代环境和阶级斗争的政治需求,而得势一时、大行其道。这既是人性恶在20世纪中国历史进程中泛滥成灾的体现,也从社会功利到政治伦理等诸多侧面,深刻地暴露了革命文化及其现实演化过程中所存在的弊端与局限。
在展开这种批判性反思的过程中,作者立足世纪沧桑审视的思想高度,聚焦于深入透视人物各不相同的人格品质、命运状态和生命意义实现程度,同时还将一种极具乡土文化色彩的、以“生死善恶、报应不爽”为核心的生命价值评判立场贯穿于其中,作品的审美境界就成功地超越了就事论事地探究具体政治是非和历史成败的层次,因为深厚的人文底蕴而得到了有力的深化。
《大地芬芳》独特的生命价值评判立场,突出地表现在作者对人物的死亡结局与其人性的善恶和品质的优劣,进行了具有明显对应关系的情节设计。在小说的描述中,圣哲豪杰之士皆有慷慨、壮烈的死法:陈梦园在日本鬼子进犯时烹汤杀寇、舍身御敌;水上飚在清匪反霸斗争中,抱住匪首龙老大坠落悬崖、同归于尽;陈秀英身着红军服梦游山岗,“与松树溶为了一体”。温顺而隐忍之人无法驾驭自己的命运,结局就总是意外和无奈的死法:黄幺姑因为陶秉坤抓蛇卖钱,被存放在家里的毒蛇咬死;秋莲在饥荒岁月中为孙辈省点吃的,患水肿病活活饿死;谌氏难忍连续两胎的丧婴之痛和“克子”“绝代”的咒语,“把自己悬在了梁上”;一脸“劳碌相”的玉香,则被日本佬的飞机炸死。文弱书生难逃落寞、凄凉的死:陶玉田病恹恹中向往着虚无缥缈的上帝、念叨着少年恋人,被咳入气管的血痰“窒息了生命”;蔡如廉屈打成招、“声如蚊鸣”地揭发了陈秀英之后,吊死在监狱的铁窗上。品行卑劣、行恶作孽者则一律横死:陶立德被铜锁勒令游行示众,一头栽进双幅崖桥下的深潭中淹死;铜锁在“挨户团”吊“半边猪”时被陶秉乾砍断绳索,倒悬着撞在木杆上、脑浆迸裂而死;陶秉乾烟瘾发作却被人抠走了刚借到的光洋,挨家挨户地骂人时跌倒在路墈下,头破血流地死去;陶秉贵在大炼钢铁时,被山上滚下的松木砸断了颈根;周布尔因妒谋害陈秀英,被陶玉林二话不说砍掉了头颅;只有陶玉财还活着,却众叛亲离,“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出现时”,“像一条受伤的狗在呜咽”。
这种以乡土生命价值观为本位的死亡情节设计相当于一条精神通道,从“人生印记”和“生命感”⑥相结合的层面,使作品的历史文化批判与农耕境界发掘有机地融合了起来,《大地芬芳》品味世纪沧桑、感知中国本相的整体创作意图,也就得到了逻辑贯通、自成格局和境界的审美呈现。
注释:
①⑥陶少鸿:《大地芬芳·后记》,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504页。
②费孝通:《乡土中国》,三联书店1985年版,第85-86页。
③④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367页、第40页。
⑤鲁迅:《忽然想到(七)》,《鲁迅选集》(第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版,第18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