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香中的人性绽放与批判——楚荷小说创作评析

2014-08-15 00:54陈青
文艺论坛 2014年11期
关键词:王三湘潭小说

○陈青

楚荷是21世纪湖南文坛跃出的一匹黑马。尽管他早在20世纪80年代就走上文学道路,但其几部获得较高评价、产生较大影响的小说,均是新世纪创作和发表的。几乎是在一种厚积薄发的状态下,他迅速形成特色取得地位。楚荷的小说创作有几个特点:语言和人物充满“匪”气,相对擅长工厂题材,怀有深沉的原乡意识,对人性的发掘与批判直接有力。楚荷好酒,他笔下的许多人物都好酒,不妨以品酒的心态来读他的作品。他的小说像一坛坛老酒,语言醇香而辛辣,看起来痛快过瘾。酒和梦一样,都是虚拟与现实的桥梁,阅读小说好比在虚拟与现实之间穿越的游戏。在楚荷设计的游戏里,没有揣摩其文学隐寓的旁白提示,读者尽可以化身角色去享受那种直抒胸臆、酣畅淋漓的感觉。这种畅快是那种本应深度发掘的老酒绵香,敞开大缸弥氤在你的口鼻、消融在你的心头可供慢慢品味。当你品酒般把楚荷的小说读完,会察觉其所表达所引发的思想和情感深刻而有穿透力,就像好酒留在身体里勃发的后劲。

一、“匪”性与社会底层

楚荷的为人说话行文都有一股“匪”气,在现实生活中经常不合时宜言语尖刻。譬如爱讲喝酒干仗的故事,痛骂某些同行“良心被狗吃了”,以及对“硕鼠”行为的咬牙切齿。真正有社会责任感的人,会因为他赤裸露骨却一针见血的话语爽着痛着思着悟着。“匪”性与血性只有一墙之隔,在文学述事语境里经常交织。楚荷小说中的“匪”性角色基本上都鲁莽直率、强悍凌厉、有仇必报、不按常理出牌。他乐于也擅长描写“匪”这样一个群体。《梦里春秋》中的吴跃进,《工厂工会》中的孙千钧、王非,都是典型的“匪”性角色。楚荷集中展示众“匪”形象的代表作是《浴血湘潭》。小说以抗日战争为背景,立体刻绘了湘潭众“匪”的不同形象。张鹏飞是有“匪”性的传奇英雄,马飞龙是吟诗品画的儒“匪”,段四铁被称作“下三滥”土匪但国难当头深晓民族大义。“不管是来自哪个乡,只要是湘潭土匪,都是说一不二的狠角色”。楚荷明白只有放在战争的时代背景,放在熟悉的家乡环境,他方可将笔下众“匪”的个性特点放大到极致。

“匪”与社会底层有着复杂联系。社会底层中无法生存的人最容易成为“匪”,成为“匪”后又欺压社会底层的人,那些被欺压的人又以“匪”的方式来反抗,或借助“匪”的力量来对付不被称作“匪”的压迫者。楚荷笔下众“匪”极具个性。吴跃进饿得无法,钻进人家猪舍将活猪一对耳朵硬生生割下来,被发觉后反打断人家肋骨。原是砌匠木匠的曾城郭松樟拉起队伍后欺负老百姓,张鹏飞骂曾郭部为“最烂的游击队”,但还是把他们纳入自己的抗日队伍。孙千钧、王非为筹建工会,找两块木板斜架在总经理的老板桌与窗台之间办公,说“架稳就行,管他斜还是正”“以邪对邪,没错的”。作家内心对社会底层群体的深切同情,在其作品中会表现为一种深沉的人文关怀。楚荷的同情和关怀方式是,一方面细腻逼真地反映他们的苦难生活,另一方面通过“匪”的力量和方式让他们保持最起码的尊严。《梦里春秋》中阳刚说“临时工是什么东西,是犯了罪一样的人”。《棋王》中捡破烂为生的龙德,面对许由送来五万元感谢救母之恩,愤怒地说“我有手有脚要你的钱干什么”,“你安不安心关我屁事”。但当许由尊重其意愿不再送钱,而是当场安排好他两个下岗失业女儿的工作时,他马上反过来把许由当恩人,叫两个女儿向恩人下跪,两个女儿“眼里含里感激的泪水,但不肯下跪”。龙德因女儿不跪去打她们,自己跪下来叩头。这就是社会底层人物最可怜的生活、最可贵的尊严和最可爱的美德。还是在《棋王》中,林市长为了官场升迁和不得罪上级,跪下来向林黛叩头,求女儿答应她不愿意的婚事。两处下跪叩头相对比,可以看到外表的地位尊严与内心的道德良知常有巨大反差。《梦里春秋》里好色恶劣的龙卫东死得不明不白,《苦楝树》中吴芸的学费是用“不义之财”赌资解决的。“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在楚荷小说里常通过“匪”的力量去实现,这深刻反映了现实社会中某些无奈的选择。

二、工厂与集体友爱

楚荷熟悉工厂环境和工人生活,饱尝其间酸甜苦辣,“希望工人越来越好”是他内心最朴实的想法。在工业题材文学如同一座孤岛少有人涉猎问津的当今,面对“谁来写工人”“期待工人文学崛起”的时代召唤,他以本能的责任心和使命感,不辞艰苦写下了《苦楝树》 《工厂工会》等深受好评的工业题材长篇小说,被认为树立了一面工业题材文学的旗帜。在楚荷的其他题材作品中大多能看到工人的影子。《梦里春秋》 《狗崽王三》主要是以机械厂、水厂、船厂等为背景来写的,《棋王》《四兄弟》都有大量反映工厂生活的情节,对于工人的生活点滴,工厂的场景点染,都近乎写实。李银平评论说,“楚荷在工业工人文学的作品中,用众多的爱浸润整部作品,也浸润了读者的心”。楚荷工业小说中最独特、最鲜明的爱是工厂的集体友爱。这种大爱联系个体和家庭但又在此基础上超越,呼应国家和社会但又在此背景下具现。孙千钧、王非能抛开常人眼里不共戴天的母仇妻恨,共同站到维护工人权益的最前沿,就是因为心怀这种大爱。当读到工人们齐称“我们厂”,共唱“团结就是力量”时,所有经历过那个时代那种环境的人们,一定都会有家园般温暖感动的精神追忆。

当今的小说创作中描写爱人爱家爱乡爱国的都不少,但其中缺少一个联结,那就是热爱集体。集体的概念在人们心目中已经模糊,新时期所谓团队精神与集体主义差距实在太远。我是厂里的,厂是国家的,个人—集体—国家,原本是工人们很清晰的一条逻辑链条,他们深信自己与工厂和国家完全绑定在一起。随着公有制企业纷纷破产改制,集体的概念在工人心目中迅速崩解,他们感到无所适从和前所未有的恐慌。因为个人和家庭太渺小,国家和社会太宏大,需要一个联结国家和个人的集体带给自己归属感和安全感。《工厂工会》中李菊的爷爷和父亲,“从听说卖厂子那天起,两个都不正常了。一个老在厂里转悠,一天到黑地转,好像这厂是我们家的。一个喝酒就醉,就挺尸”。李爷爷最后吊死在“我们厂”那口老井里。《苦楝树》中吴满和刘哥下海到私营企业打工,仍“会端着酒杯到屋外,靠着墙根看月亮下酒。会想象月光下的工厂会是什么样子。会想象月光照在车间里,照在钢梁铁柱上,是什么景色”。可是老板告诉说“你们那厂子,连废墟都没了”。绝对不可漠视工人对工厂深怀眷恋的情感,这是一种比思念亲人和家乡更为可贵的情感,因为里面饱含着对集体的忠诚与责任,通过“个人—集体—国家”的价值通道,往上走就是对国家的忠诚对社会的责任。

当工厂不再以集体的形式存在,工人仍希望集体的灵魂可以延存。一个凝聚起来互助友爱的集体才是真正的集体,集体的灵魂就是团结。“团结是工人真正生活和摆脱自身命运最有利的搏击武器”,当然除了找回集体的灵魂,还需要依托新的集体形式。孙千钧对工人们说,“只有工会,才能使我们团结起来”,“让我们全公司的员工,都团结在工会的旗帜下,要回我们失去的权益和尊严”。“只要我们团结,就没有过不了的坎,没有趟不过的河,没有战胜不了的王八蛋”。孙千钧让工人们觉醒了,团结让工人们胜利了。除了在革命、战争、军旅类题材的文学作品中,新世纪里人们很难感观到这种久违的集体主义精神。楚荷在其当代工业题材小说中实现了,而且那样真挚、强烈和打动人心。

三、原乡与时空幻变

“生活在故乡的每一个人,对这块土地会与生俱来地充满一种由衷的眷恋、感恩、挚爱之情,故乡文化所涵盖的一切,政治、经济、地理、风俗、文学、艺术等等,都会融入他的血液、性格、观念之中,故乡的人和事都会铭刻在他的脑海、心灵之中”。湘潭籍作家聂鑫森在其《“原乡意识”与湘潭文学及其他》中如是说。这在同样是湘潭作家的楚荷身上有很好的应证。楚荷常说“我是爱湘潭的”,他乐于用文学的方式反映和宣扬湘潭的地域文化。他的小说中大多或明或暗地显露出湘潭的背景。《狗仔王三》中完全采用湘潭的真实地名,例如杨梅洲、下摄司、昭山、城里头,小说刻绘了一群有“吃得苦、耐得烦、不怕死、霸得蛮”特质的湘潭人。“湘潭的男人,你平和待他,他十分敬重你。你要造他的次,他就是这样,会你死我活”。“我是湘潭人。我们湘潭人出去,一定要搞出名堂”。“正正经经的湘潭人,做事有半途而废的吗?半途而废的湘潭人,肯定不是纯正的湘潭种”。这样的言语有如烈酒撩拨着现实中湘潭人的血性,在拥有一种文化自豪的同时,也让那些所谓不纯和异化的人,羞愧于自身并没有烙下家乡如此的文化印记。《浴血湘潭》中有多处对故乡风土人情的描述。“张鹏飞家的房子是‘三间六’,典型的湘潭民居”。“湘潭的规矩,洞房一定得闹,回门酒一定得做,三天内,大家没大没细没男没女没老没少地狂欢”。“宗族培育本族子弟,抑或是百多年来,湘潭英才辈出的原因之一”。

文学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小说中的人物和情节与真实生活总会有一定距离。小说创作离不开虚构,要让读者产生一种既陌生又熟悉、似遥远又亲切的时空幻变之感。楚荷不吝笔墨对时空环境进行深度勾绘,有时细致写实到纤毫毕现,让人怀疑完全是作者深刻的亲身经历。熟悉楚荷的人知道,除了《梦里春秋》有些许自传性质,其他小说多是他在临摹、借用、整合身边的人和事。湘潭有杨梅洲,杨梅洲也曾有船厂,也确有摆渡的,但并不像《狗仔王三》里有一个属于船厂的摆渡班,高矮胖瘦齐全的“摆渡四鬼”是为了艺术塑造的需要凑在一起的。此间的人和事,只是具有一种艺术的真实。西方哲学中所称的“现在”,即“此一刻我的存在的显现”。所有文学作品都是“过去时态”的回忆性的记录。钱理群说,“所谓回忆即是流逝了的生命与现实存在生命的互融互生”。很可贵的是,楚荷对待创作极为认真,会把自己彻底置换到小说情境中去。所以相对来说,他以第一人称第一主角叙事为主的小说读起来更有感觉。王三像一个亡命之徒去洞庭湖讨债是小说中最震撼人心的部分。朱华流着泪自编自唱:“太阳升起来,狗崽去洞庭。洞庭湖风急,王三你当心。我的好兄弟,等着你回来”。俄罗斯诗人叶赛宁说“回到故乡即是胜利”。另一位俄罗斯诗人阿赫玛托娃说,“一切诗和艺术,都是乡愁的一种形式。”王三回到湘潭,“到了湘江边,朝着湘江,认认真真叩了三个响头”。离开家乡和回到家乡都具有仪式化意味,与家乡和亲人的时空隔离,会带给人们对生活和生命的思考。

四、活着与审美救赎

“生活的意义被转换为外在的物或符号,有血有肉的生命也被简化为两个字:活着。这就是‘此在的沉沦’——海德格尔用这样的语词表达了人这种‘被抛入’世界的存在者的可悲状态”(谭善明《论日常生活审美化的三个基本问题》)。在楚荷的小说中,经常直接对活着的意义发出拷问。许由对自已说,“人生在世不就是为了钱吗”?但又告诫自已,“要在他有限的生命里找到围棋与宇宙共通的精神,将宇宙的精神在围棋中发挥到极致”。这是一代棋王关于活着意义的纠结。孙千钧对王非说,“宁肯死得有尊严,也不要像他妈的奴隶一样活”。没有“尊严”他们觉得活不下去。《梦里春秋》里直言“没有一丝半丝希望,天下穷人保准个个自杀”,穷人挣扎着活下去的理由,就在于那“半丝一丝的希望”。《狗仔王三》中的张婶“日子再苦,她也想活下去,看世界”,她活着就是为了“看世界”。不论是拥有无数财富的一代棋王,还是难以维持生存的底层人物,都不得不认真思考“活着”的意义。

日常生活是生存的保障,但深陷其中却是对人极大的压抑。日常生活被异化的问题受到社会学家韦伯、西美尔等人的关注。西美尔之将现代危机的解决寄托于“审美救赎”。在他看来,人是一种“天生的越境者”,人是可以超越自我的存在。审美的人生首先将人生及其悲剧看作一种审美现象。“只有作为一种审美现象,人生和世界才显得是有充足理由的”。“超越日常生活并不是要否定日常生活,而是为了让包括日常生活在内的全部人生富有意义。”从这个角度,我很感佩楚荷通过张婶之口说出这么质朴简练而具有哲学深度的话,活着就是为了看世界(包括检视世界之中的渺小自我),看世界就是对日常生活的审美。

“肯定生命,哪怕是在它最异样最困难的问题上;生命意志在其最高类型的牺牲中,为自身的不可穷竭而欢欣鼓舞——我称这为酒神精神。”(尼采《悲剧的诞生》)学界把尼采提出的酒神精神视为审美精神,认为通过对酒神精神的阐发,向人们指出了一条超越现实痛苦的艺术之路。“酒神代表迷醉、悲剧、纵情的人生。迷醉是对理性的规避,悲剧是对现实的不满,纵情是为人性的释放。”(梁中贤、周丽娜《酒神精神:尼采人性思想之源》)酒神精神于醉境中释放原始激情,使生命摆脱理性束缚,获得一种不可言状的快感。回头来谈楚荷小说的文学隐寓,我觉得其与审美救赎和酒神精神密不可分。艺术与人性也是密不可分的,只有当人性得以自由释放,人内心的渴求得以充分展现,人的感官感受到了人性的本真需求,才能体会到艺术的美好。

从楚荷的整体作品来看,显然他驾驭长篇创作的能力更强,中短篇小说文本容量有限,没有足够的铺垫和情节,难以把他想塑造的人物形象完整充分地表现出来,好比小瓶装的酒只能钩出酒瘾却不能满足酒兴。《狗仔王三》中如果没有前面漫长的铺垫,读者就很难理解和相信贱弱的王三为表姐及工友们几拼生死的惊骇壮举。控制篇幅确保质量,是对作品对读者负责的表现。好在楚荷创作精力旺盛,对文字深怀敬畏,其长篇小说情节生动、语言流畅,能够吸引读者深入阅读。相比之下,不得不说楚荷的中短篇小说略显粗糙,有的只是截取了长篇构思中尚未精致打磨的素材片段,例如《班长》成为《狗仔王三》中的章节,《老七》与《工厂工会》的部分情节很相似。但楚荷少数超现实题材的中短篇小说让人眼前一亮。《庖丁解牛》中对新生代女性知识分子鹏宇的刻绘,是一个用时代题材来包装的远离世俗的梦,不够真实却足够真诚。神交已久素未谋面的鹏宇和季子在城市里偶遇,相互接触目光看到脚步就能确定是对方。“在这个世界,一个女子,还有谁有你这样的胸怀?有你这样的睿智?有你这样的洒脱?”(华君对鹏宇语)读者并不一定能够明白楚荷在多部小说中提及的“宇宙精神”,但却能通过这篇作品看到那个用哲理的细绳牵引,高飘于现实之上的理想风筝。《山魈》富有魔幻时空的色彩:“这个故事是完全真实的,真实到你必须相信的程度,虽然我的确不清楚这个故事是发生在过去、还是现在,还是将来”“就这样,两个人变的山魈和两个山魈变成的人,回到传说中去了”“要过美好的日子,只有变成山魈”。这里充满着对人与自然和社会三者关系的反思。楚荷曾在某篇文章中说:“我相信,任何一个真正的作家,心里一定有一个乌托邦。”楚荷心里的乌托邦是怎样的?在其小说中或可直接窥见,或可反面观照。我们等待着他发酵、酿造出更多更好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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