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对抗与反叛中生长——近三十年先锋诗歌概观

2014-08-15 00:49罗振亚
诗选刊 2014年9期
关键词:诗坛先锋诗歌

罗振亚

在很多人的印象中,是1986 年《诗歌报》与《深圳青年报》的“两报大展”拉开了诗坛反叛朦胧诗的序幕。 其实不然。 早在1984 年,随着“PASS 北岛”、“打倒舒婷”声音的发出,中国当代先锋诗歌就已经开始了实质性的裂变过程。 而后三十年间,从第三代诗歌、1990 年代的个人化写作浪潮,到以“下半身”为代表的70 后诗歌以及新世纪的探索诗歌,它一直左冲右突,前仆后继,活跃而强劲。 并且每个时段都以因为“影响的焦虑”而产生出对上个时段的对抗与解构的姿态。展开诗歌艺术可能性的最大限度的寻找,在悄然生长着。

从外观上看去,近三十年的先锋诗歌是很光鲜的,繁盛的迹象显豁。 当初,《中国诗坛1986,现代诗群体大展》一次共时性地推出“非非主义”、“整体主义”、“莽汉主义”、“撒娇派”等几十个诗歌团体,已令人眼花缭乱,对诗坛的热闹鼎沸之势惊诧异常。经百花齐放、一人就是一片天下的个人化奇观,至而今无限制、低门槛、只要愿意人人皆可成为诗人的自由写作时期,创作队伍几代同堂,和平共处,其庞大壮观不宣自明。在众多诗人高涨的热情下,先锋诗歌的数量非常惊人,据不完全统计,现在每年仅仅经各种报刊、杂志被传送出来的新诗作品数量呈几何倍数攀升,其总和竟直逼全唐诗的五万首的总量,网络诗歌更是难以计数,而在这五万首中先锋诗占据着相当大的比重,其喧腾也可见一斑。而《诗刊》、《星星》之外各种各样新的诗歌刊物的相继问世,各种诗歌活动不间断地举行,似乎也衬托着诗坛的繁荣。 1980 年代中后期诗人们聚会、游历成风,各种流派、群落竞相崛起,各种研讨会连续召开,招徕了不少目光,而后的先锋诗歌和社会生活、流行文化遇合,生存空间更被无形地扩大;柔刚诗歌奖、鲁迅文学诗歌奖、十月诗歌奖、艾青诗歌奖、华语传媒文学大奖诗歌奖等奖项迭出;鼓浪屿诗歌节、天津诗歌节、青海湖诗歌节等此起彼伏;诗歌朗诵会、研讨会、笔会接二连三;尤其是先锋诗以泛诗和准诗的碎片方式,对贺年卡、圣诞卡、MP3、广告、手机短信、地铁车厢等可以寄居处无孔不入的渗透,造成了一种“生活何处不飞诗” 的“诗意盎然”景象,再加上网刊、民刊、诗人博客和数不清的诗歌选本,先锋诗坛好像红火得很,丝毫看不出衰颓和沉寂的端倪。

事实上,先锋诗歌在近三十年里也的确取得了不菲的成绩。其中最主要的建树恐怕在于“及物”路线的明智选择。从当代诗歌的坎坷命运里,先锋诗人们悟出再前卫的艺术,也不能蜕化为空转的“风轮”,它必须有所承担,和芸芸众生的生活、情感接轨,否则就是自设迷津的悲剧,所以他们开始致力于诗与人生结合的有效途径。第三代诗人感觉到朦胧诗“那种人间烟火的稀薄,那种类型化规范下的情思萎缩,那种超凡脱俗的名士气息,都使人感到隔膜与疏远”①。极力反叛的结果,是敦促诗歌大面积地从“类我”像“个我”转移,使表现普通人的喜怒哀乐和日常生活成3 诗人们的共识。 在“此岸”世界中建构诗歌美学,“他们”诗派、“莽汉主义诗群”正是由此得到广泛的认可1990 年代诗歌的超越性则在于对“大词”和“圣词”的清理,注意在日常生活中发现、挖掘诗意,状写生存的境遇和感受。像《倾向》、《九十年代》、《现代汉诗》等民刊上的一些作品,就能够在平静中谛听存在之音,展示生活平凡的真相,诗内人间烟火气十足。新世纪诗歌的“及物”意识更为深细、内在,对底层农民、打工群体心灵及命运的抚摸,对SARS、海啸、雪灾、地震、奥运、共和国60 华诞等一系列大悲大喜事件的伦理关怀,赢得了自身的分量和民众的肯定。 就是70 后、80 后纯个人心理乃至肉体生理本能的开释,也真切自然或联系着人类的共同情感指向,增添了世俗性的活力。 像于坚的《很多年》酷似一幅现代人的嘲谑图,它以琐屑凌乱生活片断的组合,反讽了生命过程的平淡艰难和无价值,“向人的既艰难又平庸的生命更真实地靠近一步”②。 翟永明观照故乡因卖血染上艾滋病生命的《老家》,叙述客观却满溢愤怒之火,悲悯的大爱在对社会良心的拷问里,蛰伏着遒劲的批判力;郑小琼的《从生活》并置“铁片”与“舌头”两个异质意象的行为,已传达出批判现代工业文明员价值的“非个人化”内涵,笔写自我,却沟通了人类共同的情思与经验。这种“及物”追求,把诗神从天空请回了大地,为诗人们留存以一份鲜活的情思档案,也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了时代、现实的精神面影。

先锋诗歌三十年里一以贯之地注重艺术环节的打造,这是它又一点值得褒扬之处。第三代诗歌以事态艺术、俗美建构消解朦胧诗通过意象抒情的典雅之风,其艺术的创新精神已经令人刮目相看。 待诸多诗人从那场诗歌运动出离后,更加懂得诗歌不能靠诗外“功夫”,在诗的竞技场上必须凭文本说话;因此1990 年代后迅速淡化了流派、群落和运动情结,自觉沉潜于诗歌本体的写作自身,将艺术创新和可能性的寻找作为诗歌的生命线。 从“第三代诗歌对意识形态写作的反抗,90 年代写作个人化话语,再到70 后诗歌身体诗学的大面积崛起,女性主义诗歌对抒情空间——‘自己的屋子’的寻找和出离,新时期诗歌在它短暂而辉煌的历史进程中,输送了许多宝贵的艺术经验”③,留下了于坚的《尚义街六号》、韩东的《有关大雁塔》、海子的《春天,十个海子》、李亚伟的《中文系》、王家新的《帕斯捷尔纳克》、西川的《在哈尔盖仰望星空》、翟永明的《女人》、王小妮的《十枝水莲》、伊沙的《车过黄河》、呆渔的《今夜,写诗是轻浮的》等一大批比较优秀的诗人和诗作。 像语言意识的觉醒、事态艺术的崛起、反讽佯谬的融入、叙事诗学的建构、文体间的互渗互动、多元技巧的综合、个体立场的强调、后口语的突入等等,都被诗人们大剂量地使用,它既是艺术人格独立的象征,也确实造成、带动了近三十年新诗技艺水准的提升,提高了诗歌处理复杂事物和问题的能力;并且昭示了诗歌艺术的新走势,和诗坛其他的现实主义、浪漫主义诗歌达成了良好的生态平衡。像杨黎那种以连绵轻微的声波外化生命深处内在空寂的《高处》完全靠语感取胜,像海子的《谣曲之一》那种歌诗化创造,像林雪的《数独游戏》那种就用小说、戏剧的方法写诗的尝试,都充满了无限的启迪。

近三十年先锋诗歌的第三点优长,是共同出于对以往意识形态写作的对抗和剥离,使自由成为所有诗人的心灵律吕。 每个时段都有不同的个性,而在每个时段里每个个体又都有艺术追求的“太阳”。 差异性的凸显造就了个人化写作的奇观,使在诗国的星空里闪烁着绚烂缤纷的辉光,多元审美形态的出现则结束了现实主义一统诗坛天下的格局,也是诗坛生态趋于正常、繁荣的表现。 如第三代诗侧重生命意识和语言意识的高扬,1990 年代诗歌注重“及物”和叙事诗学的经营,70 后诗人很多在肉体乌托邦里品味解构的快感,新世纪则属于纯文学、主旋律、消费性的综合创造。 诗人间“对话”的众语喧哗,在题材、情感、表达和风格上均有魏紫姚黄的表现,像王小妮的澄澈从容、韩东的直接自然、于坚的拙朴平易、王家新的内敛深沉、海子的浪漫妩媚、李亚伟的戏谑智慧、伊沙的机智浑然、朵渔的沉重深邃、郑小琼的低抑尖锐等。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几乎所有的诗人都“终于能按自己的内心写作了”、(王家新《帕斯捷尔纳克》),这看似简单的一步,在中国诗坛走起来却是非常缓慢和艰难,它再次证明在艺术的竞技场上每个人都是自由的奔跑者,谁也不挡谁的路,只有真正实现了百花齐放,个人化与自由落到了实处,诗坛才会最终繁荣。

另外,书写方式与传播方式的革命也提高了先锋诗歌的生产力。 《今天》“为中国诗歌写作开了一个小传统”④,延续这一路线,近三十年的先锋诗歌除了在官方刊物生长之外,又开辟了一条由《非非》、《他们》、《现代汉诗》、《倾向》、《一行》、《翼》、《标准》、《阿波里奈尔》,《诗参考》、《下半身》、《朋友们》、《剃须刀》、《诗歌与人》,《诗歌现场》等组构的民刊路线。 它们和广东的“诗生活”、黑龙江的“东北亚”、北京的“灵石岛”、湖南的“锋刃”、广西的“扬子鳄”、江苏的“南京评论”等众多的诗歌网站,以及数不清的个人博客媾和,几乎支撑起了当下先锋诗歌写作和传播的半壁江山。 印制越来越精美的民刊,和开放便捷又随意自由的网络写作,这种“江湖”对“庙堂”的竞争甚或取代,尽管可能把诗变为一次性消费的艺术,但却瓦解了诗坛的话语霸权,带来了诗坛平等活跃的气息。 这种书写方式与传播方式的革命,常因主体的批判激情、民间立场与网络狂欢固有的创造品质结合,为诗坛输送一定的前卫和实验色彩,刺激诗歌的某种可能性,像沈浩波、轩辕轼轲、安琪等新生的强劲力量,最初就是从民刊、网络中杀出来而后逐渐成熟的。

我们这样肯定近三十年的先锋诗歌,并不是说它已经接近理想状态,相反它还存有许多缺憾。 三十年已不算短,它足以养成一个同相对辉煌的“中国现代诗学”媲美的优质传统。可是仔细检视过这一时间隧道和充塞其间的大批精神化石后,我们不得不承认如下残酷而真切的现实:首先,众多诗人坚忍不拔的努力精神值得标举,但他们没有从根本上改变先锋诗歌始终蜷局于主流和中心之外的黯淡命运。并且进入1990 年代后,在工业技术、大众文化和商品经济的合力挤压、冲击下,先锋诗歌更加被边缘化了,社会对于它的关注点大幅度降低,如果说第三代诗歌、“盘峰论剑”当初尚能吸引一部分人的眼球,在诗坛的一汪“死水”中荡起几丝波澜(尽管它那种以事件而非文本的出场方式不太正常),而今就是诗歌节、诗歌研讨会、诗歌笔会等活动声波震破了天,也很难再招来圈外人们的注意了,难怪1997 年《光明日报》和2001 年《中华读书报》的调查均显示新诗是受欢迎程度最低的一种文学作品类型啦。 其次,近三十年先锋诗界活力四溢,在追新逐奇的风气裹挟中,有关技术层面的“十八般武艺”被创作者们样样操练过;但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似的过频过快的流动节奏,极其不利于大师和经典的生成,所以至今没出现堪称民族象征和骄傲的马雅可夫斯基、洛尔迦、艾略特一样的大诗人,和让人读后顿觉海阔天空、诗魂高迈的拳头作品,留下的反倒是第三代诗歌的“理论大于文本”、下半身“肉体乌托邦”狂欢和“垃圾派”生理排泄的笑话,而一个国家或民族诗歌繁荣的标志是具有相对稳定的偶像时期和天才代表,诗坛近三十年“群星”闪烁、没有“月亮”的繁而不荣的现实,显然离真正的艺术繁荣还相去甚远。再次,先锋诗歌近三十年的生存与传播方式也隐含着致命的危机,不论是早期的民刊,还是新世纪后蜂拥而起的网络,确实“藏龙卧虎”,但它的另一面就是“藏污纳垢”。 即时性的短命,圈子化的随意,特别是绰号“猎户”似的那种以自动软件写诗,每小时产出417 篇作品的高速和自动狂欢,和网络恶搞、炒作、人身攻击带来的伦理下移聚合,休说难以保证先锋诗歌的纯粹和含蓄品位,很容易使诗歌蹈入快餐化、无厘头的粗制滥造的泥淖,自娱却不能娱人,就是那些以往无立足之地的伪诗、非诗、差诗、垃圾诗,也均有了招摇过市的浮出地表的机会,它们不但会毁掉民刊、网络诗歌的声誉,更可能最终毁掉诗歌本身。而尤为严重的问题是文本存在着种种弊端, 大量由第三代诗中文化诗流脉发展下来的知识分子写作, 生活潮流延宕至当下的民间写作,或者在玄妙、纯粹的精神空间不食人间烟火地高蹈,或者降格为日常琐碎的展览和个体情感隐私的挥洒。 生存、本能状态的呈现与书斋里的智力写作遇合,固然也不乏闪光的思想、感动心灵的机制,但同样都抽空、搁置了转型期国人焦灼疲惫的灵魂震荡和历史境况。 弱于经济建设、反腐、洪灾、地震与疾病等能够体现终极价值和人文关怀的题材把握,贫血的吟唱让人读来有趣却无劲,也提供不出什么理想的精神向度。先锋诗歌的一些艺术表现愈加令人失望,不少人借探索之名,走单纯的形式路线,花样百出的技术试验,时常使诗歌迷踪为不关乎生命、精神的近乎拼贴游戏的“纸上文本”,如“废话”写作与“口语加上回车键”的梨花体,就是玩意儿十足的形式飘移的典型例证,灵魂的随意漫游非但缺少理性的调控,仅仅是口水的蔓延也能把诗淹死。

可见,先锋诗歌还在“路上”,它还有很长的旅途需要艰苦地跋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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