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

2014-08-15 00:49扎西才让
诗选刊 2014年9期
关键词:牧场雪山房子

扎西才让

1

去年,岁月不是金子,不是银子,而是一个巨大的仓库,那里面可以取出我梦寐以求的东西。

我头顶的鹰,山尖的白马,和身边的亲人,都是从那仓库里取出来的。

我心里的诗篇,也有着仓库里幽暗潮湿的气息。

去年此时,我摆脱了困扰了我多年的东西,比如一段感情,一桩难以启齿的私事,一个可以把我在瞬间变成老鼠的巫师。

现在,山坡上紫色的草穗深深地下垂,牧场里的家马变成野马,回到山林。

头人的孙子们在石头上歇息,他们远离了他们的时代,不再有那种贵族才有的高贵气质。

离他们不远的小河边,我低头喝水,水面上的涟漪,也许会波出我的前生后世。

但我什么都不怕,也不感到新奇,我知道自己离不开这身边的世界。这河底的游鱼,也离不开它们的水域。

2

我的眼睛可以抓住空中的风筝,我的耳朵能留住身边的风声。我的嘴巴,能喊出雪山上的风语者。

去年,在这个小城里,和一少部分人一样,我也步入开始谢顶的中年。一些重要的事逐步被办妥,小时候的理想也被慢慢地实现,甚至远处往年雪一样的情事,也被时间抹去。

有时候我会登上小山,俯视我生活的城市。 那时候,会觉得自己已被生活抛弃,这个城市和亲朋好友都不再需要我了。但下得山来,自己又回到了生活的中心,这熟悉的世界,始终在围着自己转。

这真是没办法的事,我只好身处孤苦,利用空闲时间把自己滞留于雪地。看见前半生的往事,像细小的雪花,在山川上,在街道两旁,闪着幽幽的光芒。

3

在尘世活得时间越长,就越觉得时间过得太快。

去年,我只好停下匆忙的脚步,住进幽暗的房子,想一些困扰了我半辈子的问题。 其实想也是白想,好多问题根本不能回答,好多事件过于反常根本无法解释。

我只好打开房门,走出来,顶着日月或满天星辰长途跋涉,想走到世界的尽头,只把那房子永远留在那里,把房子里的幽暗也留在原处。

我想没有人再会像我那样喜欢常驻某地了。

但出乎我的估计,更多的青年还是住进我曾住过的房子,吃饭,喝酒,说梦话,男欢女爱。 然后出来,变成像我一样的神色阴郁的男子。

4

头发,是灌木丛,是密林,是一地青稞正待成熟。

人,是沙漠,是海洋,是黄色土地使万物生长。

好多年后我才认识到这些事实。好多年后,我才把这种事实写出来。

去年我四十岁时,头发茂密,心情沉重,充满活力又忧心忡忡。

我在甘南生活了多年,现在还住在这里,看到莺飞草长,金菊怒放,听说雪盖牧场,牛羊病亡。

我触摸着大地上紫色的草穗,睡在自己的故乡。有时想象自己就是一只鹰,漂浮在云朵做成的乡村。有时想象自己就是一匹马,行走在海底深埋的另一个牧场。

但想象无法改变我的现实,我只好左手托住腮帮,右手按住心脏,坐成一尊无言的雕像。

5

只要深入山谷就会发现,这里到处都是人迹。

在夏天,被埋在草丛里。秋天,在摘取果实的地方,会留下胶鞋的鞋印。冬天,山坡上会有被猎枪击中的兔子。 而在春天,万物复苏,我会引着我的女人来到这里。

我们躺在草地上,仰望着天空,什么话也不说。 有时她会细心地拔去我鬓角的白发,有时我也会抚平她眼角的皱纹。

只要有花朵静静开放,山谷里就不再显得那么荒凉。 只要她静静地在我身边,像猎人击中的兔子,山谷里就不再显得那么空旷。

这都是去年夏天的事了。 当时,我们起身离开,看到有其它动物来到这里,吃些草,卧下来,咀嚼着午后的阳光。

6

线装书里说,在古代,一个人可以在饭后走失。 电视里说,去年冬天,一个人的手机被卫星定位,他甚至不能走出自己的城市。

现在,晚饭后,和去年一样,我照例爬上东山,看到月亮出来, 经幡在风里像鸟群一样呼啦啦地落

下。 看见树木沉睡过去,花草有着疲倦的身心。

老人们说,古代,一碗糌粑可以救活一条人命。 诗人说,去年,一桌盛宴可以毁掉一个人的一生。

现在,和去年一样,晚饭后,我照例从山上下来。看见广场上有人在乞讨,有人在祈祷,也有人在长椅上相互亲吻,拥抱得密不透风。

空中的月亮又大又圆,像只巨大的橙子,停在黑魃魃的桌布中央。它的周围,零星地点缀着几颗晶莹的葡萄。

去年,在家里,神灵和我们住在一起,享受着人间烟火。 祖先们也在餐桌旁,听我和家人聊天,谈论国家大事。

阳台上花盆里的花开了又败了,它们体内的力量越来越弱,我们体内的力量也似乎被什么给抽走了。

不过,我们还在努力活着,出门打伞,上路坐车,在河里洗澡,在佛堂里,把桑烟煨起,把长明灯点燃。

更多的时候,我们头顶骄阳汇入人流,让中年的心境平静下来。或者登高望远,看瓦蓝天空下高洁的雪山,在远处,在冷处,长久地沉默着。

或许雪山也知道,在人世上活着,是件多么寂寞的事。

猜你喜欢
牧场雪山房子
孤独的房子
雪山历险记
雪山历险记
牧场里的马
叮当牧场
当“房子”爱上卖萌耍宝以后
Gift Horse
一百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