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然
一切都准备停当,只等夜黑,我们就可以行动了。
行动,这个词让人兴奋。它把一个人从庸常的生活里划分出去。或者说,它还可能把某个人的一生按一个标准切割开来。
我,小李,还有万女士。不,其实我不知道她到底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姓万(这个城市的确有很多姓万的)。她说过,干她这一行的人,为了保护自己也是为了保护组织的安全,只有在极机密的内部档案上才有他们的真名字。也就是说,跟她在一起工作的人都不一定知道。这使得她的工作有了一定的神秘性。就好像在暗夜里,再光明勇敢的行为也不免显得鬼鬼祟祟。名字不过是一个符号,她挣扎着,笑了一下,说,重要的是为组织多做事。我问她,那组织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她又笑笑,说,傻姑娘,你是学医的,应该知道组织是什么样的东西呀!我知道,这是她在不便直接回答时的委婉拒绝。我便也笑了笑。我已经有点习惯她的说话方式了。她脸上满是伤痕,但眉目间自有一种威严,一种果敢坚定。她后来还说过,在他们的组织里,由于工作需要,共事者不但不知道彼此的真实姓名,有时候连自己的上级到底是谁也不知道,也不知道自己有哪些下级。平级之间、以及下级与下级之间也往往互不相识,甚至因此闹出种种误会来也是有过的。互相接头时得靠暗语。即使认识,若对不上暗语,也是没用的。这是组织纪律。
我听不得这些复杂的东西,不禁有些头晕,两耳也嗡嗡响。
我还记得那天她被巡警队拖进来时的情景。她浑身散发着难闻的味道,大概是刚刚受了刑,昏死过去了,牙关紧咬,嘴角吐着白沫,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她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不停地滴着水。她的一条腿看上去很糟糕,裤子结满了血痂,隐约可见几个深处,像是黑洞。有一些白色的东西在洞边蠕动。让了吃了一惊的是,她居然是个女人。
巡警队喊来梁医生,要他把她的那条伤腿锯掉。
听到这句话,她忽然哆嗦了一下,睁开眼睛,说,如果锯掉她的腿,她就绝食。
一个矮个子胖人,像是巡警队的头儿,他说,不锯掉,你会死。
她说,死就死,她不怕死。锯掉她的腿,还不如让她死。
矮个说,你看看,你们这些人,就是不知道孰轻孰重,连一条腿重要还是一条命重要都分不清楚,可见你所奉行的主义也是荒谬的,不可能实现的。如果你不合作,我们不会让你死得那么痛快。当然,如果你合作了,会有光明的前景在等着你,那你根本就不会死,说不定还会领导我呢。若不是家父跟我说过,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凡事要看远点,任何事要留有余地,我才不会对你这么客气。我奉劝你也不要把话说绝。俗话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你好好想想这句话。
她傲然地闭紧嘴唇。唇上满是血泡。
其实,别说巡警队的矮个头儿,就是我,也不大理解她怎么会觉得一条腿比一条命还重要。没有命,腿有什么用?这个,小孩子都懂。
这时,梁医生正在那里给针头消毒。没事的时候,他就喜欢给针头消毒。虽然按道理这完全不是该他干的事情。那些针头堆在搪瓷盆子里,散发出雪花一样的光芒。对,它们就像是一堆六角形的雪花。而且它们和瓷盆相碰时,发出清脆好听的声音。梁医生喜欢它们的安静和有条不紊。他一丝不苟地把针头摆好,加上水,点燃酒精炉。然而他是个矛盾的人。他的白大褂好像从未洗过,或者说从未洗干净。梁医生就是这么一个邋里邋遢的人,正如我们生活的这个邋里邋遢的时代。每当我用这种语气说话的时候,高金星便恨不得扑上来捂住我的嘴。他虽然是我的未婚夫,可我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嫁给他。他还不如他爹呢。他爹有时候还会吹胡子瞪眼地说几句对世道的不满。可他自从到区公所当了个狗屁秘书,胆子就越来越小了。好像在梦里捡到一块金砖,两手紧抱着,生怕梦醒了。他爹跟我二叔很有交情,而我这份工作,又是我二叔托人找的。因为大人的原因,我和高金星才订了婚。有一次,高金星来医院找我,正好碰上了梁医生。他走后,梁医生问我,那就是你未婚夫么,人还是蛮漂亮。不知怎么回事,我忽然觉得从耳根到脖子一片灼热。后来高金星再要来医院见我,我都找借口没答应。别看梁医生邋里邋遢,可不知怎的我很怕他。他的邋遢就像他下巴上的那圈胡子茬,闪着一股让人敬畏的寒光。他给人看病一般不用正眼,只要用眼角的余光一瞥,就知道该怎么办。他是医院里的台柱子,就是院长,见了他,嗓门也低了几分。
现在,巡警队就是来找梁医生给万女士治伤的。他们要把她的命保住。他们明明对她恨之入骨,却还来找梁医生给她保命,由此可知她对于他们的重要性。梁医生不动声色地查看了她的伤势,我注意到,他的眼镜忽然模糊了。他的手指在她的伤口间小心地移动,罕见地出现了不易觉察的颤抖。他的那种慵懒洒脱的神情忽然不见。他轻声问她:一定要保住这条腿吗?她点点头。他沉下头,思索片刻,说,我尽力而为。
梁医生的声音很轻。然而在我听来,却非常有分量。此前我从未听他对人说过“尽力而为”四个字。在梁医生的精心治疗下,万女士的腿还真的奇迹般地保住了。巡警队对她的看守仍然很严,每天派三个人轮流看守她,不管是换药还是其他护理,看守都在旁边盯着,有时候还不止一个。她像是被关在一个玻璃盒子里,我能跟她接近,互相看得一清二楚,却不许说话。有一次,我嘴巴刚动了一下,一个巡警就朝我狠狠瞪了一眼,吓得我赶紧闭上了嘴巴。只有梁医生来了,他们才不敢怠慢。不但如此,那天,梁医生还发了一通脾气,把他们臭骂了一顿。因为那天,巡警队那矮个子头儿又来了,当时万女士的身体刚刚恢复了一些元气。他们把我赶出去,关上门,我躲在楼梯下的过道里,听到鞭子落在肉体上的沉闷响声和矮个的吼叫呵斥。万女士真是好样的,我没听到她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呻吟。他们在病房里折腾了足足半个时辰,最后,矮个把门一摔,沮丧地走了出来。一个巡捕朝我挥了挥手,我奔了过去,只见万女士脸朝下扑倒在床,原本干干净净的条纹服被血染出了一朵朵鲜花。像是鲜花把她盖着。我流着眼泪把那些花瓣一片片掰开,给她擦洗了伤口,酒精刺激得她一阵阵哆嗦。梁医生知道后,跟巡警队说,希望这样的事情,在他给万女士完全治好伤之前,不许再出现,不然,她的伤就永远也治不好,这样,他就拒绝治疗。
巡警队答应了他的要求。大概是梁医生曾经给他们更高一级的长官治过伤,他们也不敢得罪他。我不禁又想起我爹跟我讲过的那句话,他说,你要是个男孩,就让你学医,做医生好,旱涝保收,不管是什么世道,医生总是要的。
让警察署万万没想到,或者说也许已经想到了却无法阻止的是,负责看守的巡警开始出现了松动。毕竟,整天坐在那里守着一个手无寸铁而且遍体鳞伤的女人,是太无聊的一件事情。他们整天绷着个脸,好像谁都欠了他们什么似的。若人多还可推推牌九。刚开始,有三四人守着,他们就歪在长椅上推牌九,说笑话,脸上贴满了纸条。但后来,他们采取了轮班制,每次只有一个人在那里守着,他们的日子就变得难熬起来,对矮个上司的抱怨就不可避免了。他们把帽子取下来往椅子上狠狠一摔,或无缘无故踢什么一脚,要不干脆把枪栓拉来拉去,阴沉着脸,朝什么地方瞄准。我发现,这是一个人人都在抱怨上司的时代。就拿我们医院里来说吧,医生们总是在抱怨院长,院长总是在抱怨卫生署,卫生署要抱怨的肯定是省政府吧。而我们经常抱怨的,就是医生了。好处他们得,我们只是给他们打杂的。至于我们自己,不用说肯定也是病人们抱怨的对象,说我们懒散,冷漠,做事不负责任。而病人,又可能是他们的亲属抱怨的对象。亲属希望他们要么早点好,要么早点死。整个社会,仿佛就是由一条条抱怨链构成的。有一天,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在暗暗希望我们医院垮掉。我天真地以为,如果它垮掉了,院长和我讨厌的那些医生就不能那么神气活现不可一世了——当然,我尊敬的梁医生不在里面。如果不想医院垮掉,那最好让梁医生来当院长。或者,他自己开一所医院好了,我肯定第一个跳槽到他那里去。
有时候,巡警想跟我们护士搭讪,夸我们长得好看。我们理也不理。他们一副流里流气的样子,让人恶心。我故意不跟他们说话,想以此来闷死他们。这不是不可能的。我住的巷子里,就有一个人因为发闷而上吊了。还有一个人,因为愁闷,杀了自己全家。最离奇的是一个女学生,据说因为发狂,连刺了自己十三刀,且都刺在不同的部位,才把自己杀死。巡警们当然不甘寂寞,个别巡警还想动手动脚,但我们一告诉梁医生,他们就害怕了。梁医生指着他们的鼻子一顿痛骂,他们就灰溜溜地滚到一边去了。梁医生连他们的头儿都敢骂,何况他们。小李是后来才来的。一个巡警大概是有些路子,好像说他姐夫是个什么司长,原先以为医院里好玩,没想到这么闷,就请姐夫说情,调回去了。起初,我也没看出小李跟他们有什么不一样。或者说,我根本没意识到他们中间换了个人。因为我决定不再正眼瞧他们了。但那天,我做好护理从万女士病房里出来,忽然见他站起来朝我敬了个礼,吓了我一跳。我不禁下意识地望了他一眼,他很少见地慌忙把目光跳开了。我这才明白他是新来的。刚开始,他也想跟他们学坏。有一次他红着脸夸我的衣服,说我的衣服很好看。我抢白他,说我穿的是统一的护士装,有什么好看的。他说他喜欢护士装。并接连说了好几个形容词。我佯装生气,说,难道我人不好看?他就脸红得更厉害,吭哧吭哧半天讲不出话来。那样子,像一头牛,身上着了火,想咬自己的尾巴又咬不着,急得团团转。他还想说什么,我指了指那个静字,他就无话可说,乖乖坐了下来。我觉得他有点傻。有点可爱。只要是他值班,我有事没事就拿他寻开心。更重要的是,他值班时,为了讨我开心,对我和万女士的交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矮个头儿来了,他忙咳嗽提示我们。这时,我越来越敬佩万女士了。不,何止是敬佩,而是一种依赖。我几乎已不想离开她。她有一种魔力。她说什么我都觉得她对。我像做梦一样,是飘着的。虽然在下班的路上被冷风一吹,我又重新落回地面,但第二天,我又飘荡起来。我搞不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好像她给我下了什么迷药。可实际上,她躺在床上翻个身都很吃力,再说我从不在病人房间里喝水。要下药也是我给她下而不是她给我下。有几次,矮个头儿又来提审她,我跟他撒谎说她刚吃安眠药。我用被子把她盖住,她装出熟睡的样子。矮个头儿揭开被角看了看,只得悻悻走开。她真坚强啊,那次受刑后,衣服和皮肉都紧贴在一起,血糊糊的分不开,可她仍坚强地笑着。她说她要笑着。虽然她被捕了,可她的灵魂,是他们永远也控制不了的,是骄傲的,自由的,大笑着的。瞧,她说的多好!
靠假装吃安眠药,只躲得了一时,当然不是长久之计。她说,既然被抓,她就没再做活着出去的准备。因为巡警队是不可能放过她的。他们迟迟没有动手,是想逼迫她说出她知道的东西。可是她不可能说。她一旦屈服,就会有无数同党牺牲。他们要她放弃她的信仰,这简直是白日做梦。她跟我说,一个人没有信仰,就好像没有脊椎,跟爬行动物没有两样。渐渐地,我发现她挺喜欢说话的。好像她可以通过这种方式,来减轻身体的痛楚。
那天,万女士正在跟我说话,小李忽然推门进来。他胸脯起伏,对万女士说,我知道你是谁了!万女士并不吃惊,问他,你是怎么知道的?小李从怀里掏出一张报纸来,递给万女士。我凑上去一看,见上面登着她的照片,旁边还有好多字。我这才知道她就是让政府军恨之入骨的万女士。她扫了眼报纸,淡淡地笑了笑,说,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他们终究还是沉不住气了。小李脸涨得通红,忽然说,万女士,我要救你出去!万女士听了,并没有吃惊的表情。她歪着头,打量了小李一眼,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不怕被抓住吃枪子吗?小李激动地说,不怕,他以前活得浑浑噩噩,看到万女士后,才明白人生的意义。他愿意拿性命换意义。他的话我听得云里雾里的。但这时我喜欢听不怎么懂的话。我不禁佩服地望了他一眼。同时我也有点腾云驾雾起来。好像是受了我目光的鼓励,他说的更快了。他说,万女士,你从事的是一项了不起的事业,看了报纸,我才认识到了这一点。看了报纸,我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缺的是什么。这恐怕是出报纸的人怎么也不肯相信的,因为他们的目的是要我相信他们的话。可我偏偏不信。我喜欢从报纸上寻找相反的东西。喜欢反着读。有一段时间,我最讨厌报纸。我看也不看,把它们揉成一团扔在地上还用力踩几脚,但有一次,我坐在那里实在无聊,又把它们捡起来,从头至尾,又从尾至头,细细读了一遍,忽然,我读出意思来了。那就是反着读。上面说某个政府头头很满意,我想,肯定是不满意。上面说什么地方形势大好,我想肯定是形势不好。就好像一个人老在说自己不头痛,其实说不定他恰恰经常头痛,不然他干吗那么说?就好像一个人得了很重的病担心自己要死,才唠唠叨叨说他还活着,对吧?我好像在看一出出闹剧,只不过那些潜台词得由自己去发现。我的乐趣就来源于此。此后,那些摊派下来的报纸,我每期必读。我比谁都读得认真,读得有味。几个心胸狭隘的同事还以为我追求上进,嫉妒起我来。这就更好笑了。我巴不得这个烂透了的社会早点垮掉,那我们就可以看到新的社会了。万女士,你不知道,我早就想见到你们,认识你们!要感谢这张报纸,为我在迷惘中指引了一条如此光明正确的道路。今天我拿到报纸,吃了一惊,原来让他们恨之入骨寝食难安的大名鼎鼎的万女士就是你!既然他们在报纸上做了公布,就表明马上要对你下毒手了!我顿时感到自己的肩头沉甸甸的,压得我很舒服。于是我明白,是该我做什么的时候了,我要救你出去!
小李也这么爱说话,是我没有想到的。而且他说得这么激情澎湃,有理有据,我的优越感一下子没有了。我有些脸红起来。我结结巴巴说道,你凭什么救万女士出去?假的吧?说不定你是演苦肉计,好让万女士中计呢!我瞟了万女士一眼,见她并没反对之意,便更有信心了。我说李警察,我眼睛厉害得很,你瞒不了我。你一翘屁股,我就知道你拉什么屎——此话从一个姑娘嘴巴里吐出,毕竟不雅,都怪我们这帮女孩子平时开玩笑说惯了,可见环境对人的毒害多么大!我不禁又羞又恼,跺了跺脚,说,快点,你老实交代,是谁要你这么干的?不然,我跟你没完!小李急得把警服上的扣子扯开了,说,你说的那个“凭什么”,让我不舒服,好像我没这个资格,跟你说,只要是中国人,都有这个资格。我要是骗你,不得好死!事实上,他后来的确没得好死,我真后悔让他赌咒发誓。
作为有丰富斗争经验的革命家,万女士当然不会相信小李的赌咒发誓。她笑了笑(她其实挺喜欢笑的啊),带着大人看小孩淘气的那种神情,对小李说,这里戒备森严,你又怎么救得了我?
小李说,我有枪啊,我就是跟他们拼了也要把你救出去!
万女士说,你一支枪,他们有多少支枪?这不是拿鸡蛋碰石头么?我死不足惜,但不能连累你。你是青年,是社会的未来。
小李把胸脯一拍。咚的一响,吓我一跳。那样子,不像是在坚决地表明态度,倒像是想把胸膛拍开或击碎给人看。他说,若不是你,我跟老年人有何区别?若没有你,我还跟以前一样迷惘,一样百无聊赖,一样自欺欺人,人生毫无出路毫无意义,跟一条狗差不多。现在我救你出去,也是在救我自己,把我自己从过去的那种生活里救出来,开始新的人生!我也要像你一样,做顶天立地的人,改天换地的事!你一个女人能做到的事情,我们男人更应该做到!
万女士脸色一暗。她说:其实我死在这里更好。按你们巡警队的习惯,抓住了你们要抓的人,若问不出什么来,就马上处死。可他们为什么不处死我?我想了很久,明白了,因为我是个女人。他们以为女人软弱,容易屈服。意识到这一点我很愤怒。那时候,因为我是女孩,父亲不让我读书。在大学里,因为我是女孩,许多人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们。其实就是在我现在的队伍里,也有人瞧不起女人,以为我们不过是花瓶,只配给他们打打下手,装扮成他们的太太,做一些文秘和掩护性的工作。正因为这个原因,我才决然离开了大城市,去了前线,跟敌人真刀真枪地干上了。我憋着一股子劲,从一个不起眼的女兵,成长为一个指挥官。我就是要证明给你们男人看看(我不禁瞪了小李一眼),你们能干的事情,我们也一样能干,甚至还干得更好!我们让敌人恼羞成怒,发誓要把我们赶尽杀绝,为此他们动用了大量兵力,对我们进行了地毯式的搜捕。我们从东移到西,又从西移到东,敌进我退,敌退我进。为了面对越来越严酷的斗争,我建议兵分两路,一路继续向南开辟新的根据地,一路留守在敌人的心脏,和敌人周旋,牵制住他们的大部队。我主动留了下来。因为后一种工作是更危险的。大家出于爱护,反对我留下来,说,你是一个女同志。我很生气。我最听不得这种话。我说在敌统区工作,我比你们有经验,再说市区还有我一手建立的联络系统,关键时刻他们会给我提供帮助。在敌人的逼迫下,我的队伍居无定所,两三个月几乎没合眼好好睡一觉,甚至没有好好洗把脸。我们不敢睡屋子里,只能睡在牛栏,马厩,柴堆里,就是睡着了也要竖起两只耳朵,听到什么动静就翻身坐起。怕被敌人发现,我们连生火做饭也要小心翼翼。狡猾的敌人有时候也化装成砍柴的农夫,看到什么地方升起了烟火就赶紧去报告。还有一些被收买的老百姓也是如此。在这样险恶的环境下,我们不得不加倍提高警惕,想出种种办法来防止危险事件的发生,比如派一个人下山筹粮,先跟他约好返回的大致时间,如果约定的时间过去了两个钟头他还没回来,部队就要立刻转移。城里的联络点也是这样,一旦发现情况异常,就会采取相应措施。有一次,一个联络队员失去了联系长达一星期,等他忽然出现的时候,我的一个手下毫不犹豫地朝他开了枪……
我朝万女士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叫她不要说这么多。毕竟还不知道小李的底细呢。可她似乎没看到。我觉得她有点异常。大概很久没说这么多话,一打开话匣子,就怎么也控制不住了。我越暗示她,她讲的越多。真把我急死了。对小李这样不明底细的人,怎么能讲那么多呢,万一他去告了密,不就把她那边的机密全暴露了吗?再说,巡警队之所以耐着性子不杀她,是因为她还有秘密没讲,还有被利用的价值。就像前不久,一个什么署的署长,贪污被人告发,在法庭上,法官把惊堂木一拍,他就把什么都讲了。他越讲越多,法官赶紧叫人把他拉下去,没几天就把他给“正法”了。我爹说,这个署长是个书生,写得一手好字,但不懂得官场的游戏规则,若是在官场上混油了的人,把牙关咬紧,反而什么事也不会有,判个几年刑就可保外就医了。现在万女士不也是讲得越多越危险么?我胡思乱想了一阵,抬起头,正听到她说这一句:有时候,人死了比活着更有价值,更有号召力。我若跟你逃走,他们还以为我害怕了呢。
我忽然说,走,赶紧走,你要是不走,他们还会更残酷地折磨你。那天梁医生听他们头儿说,他们准备从外国进口一种先进的刑具,专门用来对付你呢。据说那东西,在外国没有人受得了。
她冷笑一声,说,我倒想试试。
我说,万姐,你是个坚强的人,做到了很多男人也不能做到的事,但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不能意气用事啊!
万女士说,我已经很多年没意气用事了,我想得很清楚,作为一个革命者,作为组织里的人,有时候,你代表的决不仅仅是自己。
这句话又让我摸不着边际。我说万姐,一个人怎么就不仅仅代表她(他)自己呢?
万女士说,比如你是医院的护士,如果某个护士对病人态度很不好,病人便会觉得医院里的所有护士可能都不好,这样,那个护士又岂是代表着她一个人?又比如,你到某个商铺里买东西,如果你买到了一样假货,那么你是不是怀疑那商铺里其他东西也是假货呢?
万女士说,所以我不能逃跑,那样,他们就会认为我害怕了,我一害怕,就好像我们整个组织都害怕了,这对我们的组织会产生非常负面的影响。所以我要把牢底坐穿,看他们还有什么花招。
我急了,说,人毕竟是肉做的,即使你不怕大刑,可那种苦,又岂是一个人该承受的(我没敢说女人)?你不是经常跟我说,跟他们不仅要斗勇,还要斗智么?若能逃出去,你发挥的作用岂不更大!
她忽然抬头望着我(她的眼睛是那么亮,那么美),认真地问我:你真的认为我应该逃走么?
我使劲点了点头,说,叫逃走不好听,应该叫虎口脱险。
她说,你这个小姑娘,还挺讲究用词啊,这不是坏事,别说人,每个词都是有自己的尊严的。只是我跑了,你怎么办?
我说,我也跟你跑啊,这点我早想好了,我要是跑了,高金星就找不到我了,我也就不用嫁给他了!我兴奋起来。
她笑了起来,说,以后你就嫁给小李吧,我看他是一个挺不错的小伙子,一直在暗暗喜欢你呢。
我的脸发烫。我觑了一眼小李,见他左脚的脚趾像泥鳅一样在鞋尖里面拱着。我脑子迷糊糊的,忽然开了一条缝,明白万女士早已和小李商量好了逃跑的事,刚才她无非是在试探我呢。我开心起来。虽然这开心中还有点不开心。万女士凭什么更信任他而不信任我嘛。我故意翘了翘嘴巴,一扭腰,说,谁愿意嫁给他。
万女士说,好了,玩笑的话不再讲了,咱们讲正经事。我决定带你们一起跑,投奔光明的新天地,但我们一定要做充分的准备,像这样一点准备都没有,不但我脱不了险,还会把你们拖进来做无谓的牺牲。
1956年,日本工业标准调查会(JISC)对标准概念的定义为:“为广泛应用及重复利用而采纳的规格。” 1960年,德国标准化学会(DIN)对标准概念的定义为:“调节人类社会的协定或规定。有伦理的、法律的、科学的、技术的和管理的标准等。”澳大利亚定义标准化为:“普遍地存在于人类生活之中,语言就是标准化的一种形式,道德准则和法律也属标准化的范畴。”美国材料与试验协会(ASTM)指出:“标准是促进买主和卖主之间的货物流通并保护公共利益的一种共同语言。”[2]
小李说,我已经想好了,后天是星期天,外面的看守会放松警惕,我知道,星期天晚上九点以后,是全城的警卫最懒散的时候,我们就趁这个机会逃出去。
他还说了许多,我都没记住。我的心已经飞了起来,飞向它将要落到的地方。我有些晕眩。后面的事情根本不用我操心。仿佛有一双大手在后面推着我,我只要跟着它走就行。我偷偷卖掉了高金星给我的订婚戒指,还有其他一些首饰,把钱悄悄交给小李。
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在焦急而漫长的等待中到来了。
那晚八点多,我带着一套事先准备好的衣服进了病房,让万女士换上。这是我妈的一套衣服。万女士穿上后,我说真漂亮。真的,我妈的那套旧衣服,到了她身上,好像放出了光彩。她的腿还没完全好,需要我搀扶。小李在门外等着。我把门打开,他就进来把万女士背出病房。我们悄悄出了医院的后门,上了一辆小李雇来的外国人开的小汽车。现在,外国人和小汽车本身就是通行证,可以避免许多盘查和其他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司机说他在我们这座城市里已经生活了三十年。万女士也跟我说过,她以前干地下工作时,就是住在一个外国老太婆家里的。对方孤身一人,有个女儿,嫁到美国去了。她几乎把万女士当女儿看待,把女儿留下的好衣服都送给她穿,似乎想把她打扮成她女儿的模样。
万女士讲了个地点。司机踩下油门,车子急速驶离医院。
到了一条黑咕隆冬的街道。万女士看了一眼窗外,忽然叫司机停车。我扶她下车。我们来到一扇有铜环的大门前。万女士拍了拍那铜环。起先我没注意,后来我明白过来。她先拍了三下,再拍一下。这样重复着。我很兴奋。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接头暗号了。万女士拍打铜环的节奏越来越快了,我的心也越跳越高。可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万女士压低声音朝里面喊道:老林,老林!里面好像传来了脚步声。门后面的什么地方响了一下,好像有双眼睛朝外看。但马上又嘎达一声关上了。
万女士有些失望。我们重新上了车。她又告诉了司机一个地方。到了那里,情况跟这里差不多。她有些着急了。她又叫了一个人的名字,说,是我啊,快点开门啊,我从医院里逃了出来,处境很危险,随时都有重新被捕的可能!可大门依然不动声色。
到了第三个地方,她敲了敲门,忽然说,“最近白云比较多。”
这一次,门终于开了。探出一个头来,问我们找谁。她重复了刚才那一句。那人不做声又缩了回去。她把手插进门里。对方说,太太我不认识你,我是刚搬来的。她问,那原来的房主呢?对方说,我不知道。说着拨开她的手,把门紧紧关上。
她举着的手渐渐垂了下来。
我问她,是不是这个地方啊?你是不是记错了?
她说,怎么会错呢,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联络点,都在她手心里似的,她太熟悉了。是她一个个亲手建立起来的啊!
我说,是不是因为我和小李跟着,他们才不敢跟你接头?小李还穿着警服呢。
她说,这怎么可能成为原因,我们有些联络员本来就是警察。甚至还是比较高的职务的警察。
我说,他们是不是不信任你了,担心你叛变啊?
她的身子抖了一下,说,不可能,他们怎么会怀疑我呢?
我说,那是不是巡警队或警署散布了谣言,说你屈服了,投降了什么的?
小李说,不可能,他每天都读报纸,读得那么仔细,如果登了,他不可能不知道。
万女士说,我们组织哪是那么好糊弄的。有一段时间,形势非常严峻,联络点遭到了很大破坏,但我们及时找出了内奸,把损失降到了最低。
我说,问题是,有些事情是说不清楚的,我曾听人说,一群土匪有甲和乙两个头领,本来甲是大当家的,乙是二当家的,但乙为了夺权,就用甲的名字到敌人的报纸上发表了一份投靠声明,然后暗暗买了那期的报纸到处散发,弄得乙百口难辨,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乙就这样把大权夺过去了。
她说,那样的事情,在我们组织里是不可能发生的。我们的成员素质高,纪律性强,非常团结。集体利益远远大于个人利益。大家以追求集体利益为荣,追求个人利益为耻。一个人,离开了集体就寸步难行,一旦被集体所抛弃,就立即陷入绝望之中。
我紧张地问,那现在我们是不是被集体所抛弃了?
她有些责备地望了我一眼,说,不是的,要相信组织,她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我说,可现在,人家不是不理我们了吗?
她说,因为种种原因,个别同志可能会产生误会。然而这正是我们严密组织性的具体体现啊。我毕竟脱离了集体这么久。其实,就是我们以后进入了自由的领地,也先要经过严格的审查,你们可要有思想准备。
我说,为什么要审查我们?
她停顿了一下,深深吸了口气,意味深长地说,因为要提防坏人混进去搞破坏啊。如果发现你的履历有什么疑点,你一定要做出合理的解释,休想蒙混过关啊。
我说,这么严啊,我有点害怕。
她说,要想真正加入组织,就应该不怕考验。真金不怕火炼。要相信,一个有生命力和战斗力的组织,是一定有严格的纪律性的,不然,它将溃不成军。
我说,万姐,有个问题我还没弄明白,你既然也是他们的头,为什么现在反而要低声下气地找他们求他们呢?
她严肃起来,说,我要批评你啊,组织成员之间是不存在低声下气的,我们在遵守和服从的,都是一种铁的纪律。这一点,你们以后自然也能体会得到。
我说,如果是纪律,哪有下级不服从上级的道理,何况这些联络站还是你一手建立起来的。再说为什么要找他们呢,我们先出城再说,自然会找到大部队的。
她笑了,说,傻姑娘,我被捕后,跟外面的所有联系都断了,联络站肯定也换了人。前面已经说了,由于敌人的疯狂搜捕,我们的武装处境艰难,需不停地挪地方,只有联络员才知道他们真正的落脚处。只有找到他们,我们才知道组织的所在,找到了组织,我就能见到首领。他不可能不相信我。我的成长跟他密切相关。我是在他的直接关心下一步步成长起来的。
我说,原来还是要有熟人这个关系啊,这跟你说的铁的纪律是不是有点矛盾呢?
她说,你理解得太狭隘了,我们也是有人情和感情的啊,我们是一群有温度的人而不是机器。
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说,如果首领出了什么意外怎么办?我是说,如果他……
她打断了我的话,说,小姑娘乌鸦嘴,别瞎说。
车子继续在黑暗中寻寻觅觅。我怀疑,我们真的是迷路了。我又搀扶着万女士下车敲了几次门。大门依然紧闭,里面什么动静也没有。小李坐在副驾驶座上,紧张地盯着前面,跟司机一起探讨着行车的方向。我的方位感一点都不好,越来越像是坠入五里迷雾当中。看着小李,我忽然受到了什么启发,跟万女士说,你不是说巡警队内部也有我们的人么,他肯定了解你的真实情况,何不找他带我们出城?
万女士说,可是我不知道他是谁。
我说,怎么会是这样呢?
她说,还不是环境给逼的。我以前制定的方针就是这样,每个成员都是单线联系,只对自己的上线或下线负责。他不归我管。
车子不知已经转了多久。司机有点不耐烦了,说,再这么转下去,车子恐怕没油了。而且天色越来越暗,也就是说,这是黎明前的黑暗,马上就要天亮了。天一亮,我们就无处藏身,都要暴露了。小李也越来越不安了。万女士又报了一个地址,往后背上一靠,闭上眼。
前面的路越来越陌生。实际上,车子开到了我很熟悉的一带。白天,这里是繁华的贸易市场,我在这里买过一件旗袍。每到节假日,这里人山人海,挤的喘不过气来。可这时,大街空空荡荡,只有纸屑和树叶在车灯里静寂地飘着。路边的店铺看起来那么眼熟,但我不知道自己的方位。好像掉进一个漩涡里。车子穿行着,却永远开不出去似的,我们像是碰上了鬼打墙。
好在司机很清醒。我暗暗感激小李找了个好司机。又到了一个地方。万女士没等我搀扶就踉跄下车,我赶紧跟了上去。
万女士的敲门声已有些凌乱。“最近白云比较多。”说完,她急促地喘气。我说,里面的人可能早已睡觉了吧?我爹说过,生在乱世,睡一觉赚一觉。她说,刚刚还有人来过。我很惊讶,说,你怎么知道?她不做声。忽然,不知是什么东西,击在门边的石柱子上,尖利地溅了我一脸。万女士啊了一声。小李在车里喊道:枪!
万女士脸色煞白,她拉了我的手,说快走。司机重新发动了车。回到车里,我感觉脸上有点热又有点凉。小李说,枪声马上会引来巡逻队,我们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万女士有些颓然地点了点头,说,那就出城吧。
有了外国人当司机和小李这身警服的掩护,车子顺利地出了城。然而我们并没有什么喜悦。现在连司机都好像迷路了。车子只是沿着大路狂奔。不知跑了多久,万女士忽然叫司机停车。她让我扶着她下了车。她深深呼吸了一口黎明前的冰凉空气,说,这么跑下去,我们的身份会越来越可疑。
她转过头,朝我们笑了笑,说,我说了吧,还是不要逃走的吧。
她对司机说,你回去吧,不然,你的车就没油了。她要我和小李也各自逃生。我说,我不走,我要跟着你。小李看了我一眼,说,他也不走。不管逃得出去还是逃不出去,对他来说都一样。
万女士说,既然如此,我们就在这里等着。我们不跑了,总行了吧。
我们三个人互相依靠着。疲惫立刻涌了上来,把思想和身体都裹住了。不知什么时候,我被疾驰的马蹄声惊醒,睁眼一看,见巡警的马队疾驰而来,扬着蹄,打着响鼻,很快把我们围在中间。
万女士大笑起来。然后她咬断了自己的舌头。鲜血刚一涌出嘴角,就好像立即凝结了。
巡警队的矮个头儿望着万女士,说,我并不指望你能说什么。我们掌握的,比你知道的要多得多。现在我要让你尝尝我们刚刚进口的新式刑具的厉害。
他居心叵测又有些得意洋洋地继续说道,摧垮你的意志,会比消灭你们一个部队还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