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 雪
它不记得这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反正当它能够记事的时候,它已经落到了最底下。也许那是海底,也许那是深潭,这些日子那里没有任何光透进去。它的样子像蝾螈,又有点像蛙。没有谁告诉它,它却知道这里是最底下,它也知道自己原来不是属于这里的居民。关于过去,它还有些零星的记忆:比如伸进水里的一段枯树根啦,比如丰盛的、吃不完的孑孓啦,比如雪亮的、刺瞎它双眼的那种光啦等等。难道真的发生过什么?应该是吧,不然它怎么会在这里。来到这里这么久了,这里已经变成它的家了。
这里也有东西吃,只不过需要耐心。吃的东西是从淤泥里头钻出来的,那是些软体家伙,很长时间才出来一个。饥肠辘辘地守在那里,听到螃蟹走动的声音(软体者在淤泥中钻动发出的声音总是像它许久前见过的螃蟹走动发出的声音)。好了,它猛扑过去,一口吞下,根本没来得及品尝味道。它总是这样,吃完了又后悔,因为等待的时间间隔太长了吧。那些软体者也很奇怪,非要等到它快失去冷静时才出来。这个地方只有一处有淤泥,它用头触一触就知道到了淤泥区。其它的处所就是石子和细沙。因为只有淤泥里头有吃的东西,所以它不敢游太远。先前它远行过两次,差点饿死。后面那一次是被一个庞然大物吞进了肚里,然后又被排泄出来。排泄出来的地方正好靠近淤泥区,那时有一个细小的软体者自动地游向他,等它来吃自己。它乖乖地,一动不动。它吃它的时候充满了感恩之心。
除了食物地点的限制以外,这底下还有一个缺点,就是总有烦恼事,不是这种就是那种。每当发生这样的事,它就骚动起来,久久不能平静。不过这类事的发生也有好处,这就是锻炼了它的心智。比如不久前的失眠,是由一种奇怪的哭声引起的。那声音从上面传下来,不知是不是它从前见过的飞鱼发出的。它一听到那声音就知道是哭声,因为它自己有时也哭。当它默想着一路哭泣而过的飞鱼时,它就有了烦恼。而平时,它很少去想飞鱼。飞鱼唤醒了它,它开始不由自主地扭动,它觉得自己是在上升。上升了一会儿,心里害怕起来,又设法下降,一直降到淤泥里头去,它可不想失去这个维持生命的堡垒。这样运动了一通后,烦恼就消失了。它呢,在上升运动中学会了像飞鱼那样哭—一声长的,两声短的。至于是不是飞鱼,就不去管它了。细小的烦恼不计其数,却有一件巨大的烦恼,是它无法预防,也躲不开的,这就是毫无规律可言的大爆炸。
它判断不了实际情况,它只知道自己突然就肚皮朝上,完全失去平衡了。那些软体动物发出那么凄惨的声音,大概只有垂死者才会那样叫。从前它住在岸边时,听过垂死者的叫声。它想随水漂流,但它也不能随水漂流。只要它的背部不用力挺住,它就会没完没了地翻筋斗,那真是生不如死般的痛苦。它必须挺起它的背,这同一个费力的姿势让它累得快要晕过去了。就这样,它翻几个筋斗,又挺一会儿背,翻几个筋斗,又挺一会儿背。这种酷刑令它感到末日来临。过了好久它才听到大爆炸,大爆炸发生在更底下,那是什么地方?它还没来得及想这个问题,就已经失去知觉了。醒来时,它发现自己离淤泥区并不远—闻闻那隐隐约约的腥气就知道了,并且它的身体也没有受到大的损伤。尽管无损伤,它还是害怕大爆炸,失去平衡的滋味不好受啊。在这下面,它一共经历了两次大爆炸了。之后它尽量不去想这种事。它可不是自寻烦恼之辈,它习惯于让自己过得愉快。
有一天,它听到有小东西在叫它很久很久以前的小名。
“眯眯啊,眯眯啊。”
“你是谁?在哪里叫我?”
“在你脚底下,我出不来了。我比你晚来几天,那时阳光那么烈,我化掉了,失去了形体,然后就落到这下面来了。我啊,再也出不来了。”
它想来想去,想不出那是谁。
“你后悔吗?”
“不后悔。不出来也有好处,这里面什么吃的都有,爱吃什么吃什么。”
“大爆炸对你有影响吗?”
“大爆炸是对你们的恩惠,我享受不到。”
下面那一位不出声了。它想,却原来大爆炸是恩惠啊。它伏在淤泥上细听,听到了螃蟹走动的声音。那是不是那一位在走动呢?大爆炸为什么是恩惠?它回忆那些细节,可是记得很清楚的只有翻筋斗,它最不愿意想这个事,于是它强迫自己去想下面那位不出声的小东西。小东西失去了形体可能是一件好事,要不然,它也许被它这样的大一点的东西吃掉了,像那些软体者一样。刚才它叫它“眯眯”时,那声音真柔美,它是不是爱上了它这个大东西?啊,“小东西!小东西!”它叫了出来。
“眯眯啊,你在叫我?”它在下面回应,“你不要叫了,我要下去了,下到很深很深的地方。”
“我也想下去!”
“不行,那个地方你去不了。只有像我这样的才可以去。像你这样的嘛,要过很久很久才……”
小东西的声音消失了。它将耳朵贴着淤泥,反复移动,却什么也听不到了。现在,它能说出的只有两个字了:“啊……你!”它说了之后就悲伤地沉默了。它伏在淤泥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在这样的单调的环境里,它应该振作,这是它从前形成的习惯。它决定了来跳。它跳起来又落下,跳起来又落下,淤泥变成了它的垫子。可是它只弄得出细小的响声,是不是因为这潭或海太深了的缘故?不过这也足以让它振作了。它被自己的活力激励着。这都是吃那些软体动物生出的力啊,它们生活在古老肥沃的淤泥里头嘛。有一刻,它跳到淤泥外面去了,它的头部跌得很疼,哼哼了起来。
“这不是你的领地!”什么东西在下面喊,“你是谁?”
“我是眯眯。”
“狂风怕落日。”那下面答非所问。
它用脚去踩那个发出声音的点,一踩上去,脚就像被吸住了一样,而且又麻又痒。那底下发出一连串的笑声。很快,它就缩回了自己的脚。再去踩那一点,又什么反应都没有了,大约下面那一位已沉到更深的处所去了。它站在那里,心里有点空虚。它想,也许这深潭里只有它一个呆在这里,其他的都呆在它下不去的那种地方?它一来就知道了这里是最底下,可现在它才知道,它的下面还有更大得多的“最底下”呢。它慢慢地缩回到淤泥区,它自己也突然说出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西边海浪滔滔。”它没料到自己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是不是向底下那一位学的?
现在它有点累了,它愿意休息一下,它的脑袋变得很沉,陷到了淤泥里头。但是它并没有睡着。好长时间了,当它睡觉时,总处在一种醒着的状态中。它醒着,但没有思考,有时听到微小的水流的声音,有时什么也听不到。后来,它的整个身体都变得很沉,都陷到淤泥里头去了,不过只是浅浅地陷进去。下面有个软体者发出含糊的抱怨,大约有点感到了它的身体的重压。它心里一惊,清醒过来,再去听,又没有声音了。可能那位已经入梦了吧。它很喜欢让自己的身体变得很沉,这给它一种安心感。可是只要完全清醒过来,它的身体立刻就变轻了。虽然什么都看不见,它的眼珠还是缓慢地转动着,它那退化了的爪子拳起,又松开,拳起,又松开,像在操练一样。此刻,想到它身体下面那巨大的“最底下”,它里面竟有一种充实的情感涌上来。
终于有了一点瞌睡,它闭上眼睛,将注意力集中于一点。它开始想一朵莲花,那是从前它见过的花。想啊,想啊,刚要睡着,一股激流冲来,它被挟带着到了上面。上面闹哄哄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闹,它听不清,它那残留的一点点视力什么都看不见。这一股水流还是比较和缓的,它也不必翻筋斗了,就只是平躺在那里。为什么它们要吵闹?它们是属于这里的吗?它来了这么久,从来没见过它们!
“你们—你们!”它大声说。
它一开口,周围的吵闹就平息了,而且水的流动也停止了,它的身体迅速地落到了最底下—淤泥区旁边。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莫非刚才的喧闹是一场梦?在对自己的质疑中,它不知不觉地用它的脑袋叩击着淤泥。那底下立刻有声音回应它了。
“嘻嘻,你闯进了我的心房!我是很热烈的,对吧?”
“你闹得很厉害啊,”它说,“你呆在下面,又没有形体,怎么会闹得那么凶的。我觉得你是要争什么东西,你不是一个,是很多,你怎么会—”
“嘘,不要提问了,这对你很不利。你也在争什么东西嘛。我只是偶尔到上面去闹,下面的世界更符合我的心意。”
下面那一位大概又沉下去了。它回忆起它的声音,确定了它就是小东西。它不是说它“出不来了”吗?怎么会又到了上面?也许只是它的“心房”到了上面?它的心房那么闹腾,那需要多么大的能量啊。这位小东西说它也在争什么东西,可是它一点也想不出自己在争什么东西。它来这里这么久了,还没发现过自己的同胞的踪迹呢。这里好像只有两类动物,一是作为它的食物的软体者,一是更下面的无形体者。他没有东西可争,也没有对手同它争。难道小东西是在暗示说,它在同小东西这类无形体者争什么东西?争什么东西呢?争这个家园吗?在这些日子里,它的确是把这里看作它的家园了,或许更下面那些无形体者也同它一样?小东西说过,它也是从上面掉下来的,它见过太阳。哈,可能它们是妒忌它呢。它可以四处活动,它们却只能深藏于淤泥层中。所以它们要同它争!所以它们认为它也在同它们争!想到这里它有点高兴了,因为毕竟同下面的世界的居民建立了某种联系。尤其是那小东西,它想起它时就会从心里泛起一股爱意。而且它是认识它的,它叫它“眯眯”,连它自己也早就忘了自己的名字。那是多么遥远的过去啊,那时发生过数不清的事件,可是它只记得几个片段了,它在那个时候的名字的确是“眯眯”,它这个名字还挺受欢迎的呢。可它为什么不呆在上面?好像是由不得它,好像有一种情况逼迫着它,它忘了是什么情况了。想到这里,它显出害羞的表情,用嘴巴吻了吻淤泥。它吻的那一点上钻出了一只软体动物,是气味很好闻的家伙,似乎盼望它将它吃掉。可是它此刻胃里头很饱,不想吃它,它就摇摇自己的头。软体者缩进去了,它听到了螃蟹走动的声音。
它终于记起来了,在那个久远的时代,同胞们之间开展过一次竞赛,看谁能跳得更高。它也参加了。那一次竞赛损失惨重,很多同胞蹦出水面后就失踪了,它再也没有见过它们。它自己的双眼也是在那一次被阳光刺瞎的。之前它并不是没有见过阳光,可那一回,当它蹦到空中时,它分明感到那火球迅速地向它坠落,几乎就要将它吞没,它痛得晕过去了。它醒来时已经躺在水中的一个黑洞里,没有一个同胞来探望它。它在黑洞里没日没夜地躺了很长很长时间。伤好之后,没人叫它“眯眯”了,它知道它的形象引起了同胞们的恐惧。对了,小东西一定是在同它争看谁跳得更高,小东西是用它的意念在上升。它那么热烈,可是它见过太阳吗?它认为,只要见过了太阳就不会后悔了。比如它,就一点都不后悔。它将它同太阳的那次晤面称为“爱”。那和它同小东西之间的这种感情是不一样的,完全不一样。这时下面又说话了。
“眯眯,你在想我吗?”小东西说。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我还知道你在想念太阳呢。你要是悲伤,就说几个字形容一下太阳吧。”
“毛栗球。”
“好,再说。”
“晚饭后的散步。”
“精彩,再说!”
“今夜有约。”
小东西不发声了,大概又下去了。而它,它的全身在发热。现在它很想像小东西那样升上去,不光用意念,也用身体!是啊,它要跃出水面,这是可能的,它以前做过一次,那并不太难。虽不太难,却有可能丢了性命,它这样预测。
这时软体者又从它的下巴旁边钻出来,还说起话来。
“黑糊糊的处所好办事。”它说,语气有点不耐烦了。
“你是说我应该将自己埋进淤泥里头?”
“随你的便。你应该吃掉我。”
它咬住软体者,带着歉意吃起来。软体者在它嘴里发出欢乐的呻吟,它让它等得太久了。它吃完后就起了变化,它的身体变得非常沉重,它正在逐渐陷下去,一会儿淤泥就将它吞没了。四周很黑,但是黑暗中出现了光点,那小光离得不远。它虽不能动挪,那光点却在慢慢移近。啊,是它!那火球!它盼着它马上过来吞没自己,可它停在一段距离之外不动了。它的半瞎的眼睛张得大大的,朝着上面那个方向。忽然它就破开淤泥,升腾上去了。
它升得很高,但并没跃出水面。也许水面还离得很远很远,它永远也到不了那里。然而这是怎样的旅程啊!一股力将它往上送,它追逐着那火球,它离它已那么近,水中的火球对它已经没有伤害了。
“我可不是单相思。”后来它对小东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