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剑钊
《别了,哥哥》写于1929年4月12日,与殷夫署名Ivan发表在1930年5月《拓荒者》(第4、5期合刊)上的《写给一个哥哥的回信》恰成对应的姐妹篇,也可以说是后者的一则诗体表述。在那封信中,殷夫首先陈述了兄弟之间的情谊:“你对待我,确没有我对待你那样凶,因为你对我是兄弟,我对你是敌对的阶级。我站在个人的地位,我应该感谢你,佩服你,你是一个超等的‘哥哥’。譬如你要离国的时候,你送我进D大学,用信,用话,都是鼓励我的,都是劝慰的,我们的父亲早死了,你是的确做得和我父亲一般地周到的,你是和一片薄云似的柔软,那末熨帖。”随后,他宣布道:“哥哥,这是我们告别的时候了,我和你相互间的系带已完全割断了,你是你,我是我,我们之间的任何妥协,任何调和,是万万不可能的了,你是忠实的,慈爱的,诚恳的,不差,但你却永远是属于你的阶级的,我在你看来,或许是狡诈的,奸险的,也不差,但并不是为了什么,只因为我和你是两个阶级的成员了。我们的阶级和你们的阶级已没有协调、混合的可能,我和你也只有在兄弟地位上愈离愈远,在敌人地位上愈接愈近了。”
众所周知,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诗在其中各文体中更应是语言艺术的典范表现,它要求作者在最恰切的位置上安放最恰切的字与词。如此,每一个词都能形成一种辐射性的光芒,照亮周围的诗行,同时透过语言的秘道,抵达人们微妙的内心。但可惜的是,殷夫的《别了,哥哥》一诗并没能呈现出这样的艺术效果。我们将诗与文两相对读,就可以发现,除了分行以外,《别了,哥哥》并没有比《写给一个哥哥的回信》体现出更多的含蓄、隽永、凝练、奇特的组词、丰富的想象等独有的诗歌魅力,也就是说,它的诗意是不足的,尽管它确实充溢着那种革命的激情,显示了一定的英雄主义气概。
从诗的构成要素来看,这首诗有着诸多的不足和缺陷。首先,就题旨或立意来说,作者便存在着人生认识上的偏差,显得偏激、幼稚和绝情。顺便提一下的是,殷夫等人在实际行动上也犯有“左倾幼稚病”的错误,此不赘述。诗人如是宣布:
二十年来手足的爱和怜,
二十年来的保护和抚养,
请在这最后的一滴泪水里,
收回吧,作为恶梦一场。
就这段文字而言,我们看到的是一种近乎“白眼狼”式的“忘恩负义”,它抛弃的是正常的人伦道德。长兄对他的关爱、抚养和保护,竟然被当成“恶梦一场”。它们暴露的是年少的殷夫对革命之目的的偏执性理解。然而,革命实际应该有助于对人伦、亲情的建立,而非肆意的破坏和排斥。它应该摧毁对人的自由的束缚,消灭一切剥削和压迫,为广大民众谋求幸福的生活,完成健全人性的塑造,建立一个民主、独立、自由、平等的社会。这就是说,革命本身只是手段,并不是最终目的,而无产阶级革命的目的恰恰是为了最终消灭革命。殷夫这种彻底弃绝亲情,投身革命的做法,就其个人来说,有其合理的一面,但作为榜样性的宣传,则容易产生极大的副作用。其次,从诗的音乐性角度考察,作者虽然注意了“押韵”,在诗句的末尾形成了声音上的呼应,但其内在的节奏却是紊乱、杂沓的:
饥渴着的是永久的真理,
不要荣誉,不要功建,
只望向真理的王国进礼。
……
但他决心要踏上前去,
真理的伟光在地平线下闪照,
死的恐怖都辟易远退,
热的心火会把冰雪溶消。
一个成熟的读者马上就能察觉,诗中词与词的组合十分生硬,不仅出现了以韵害意的问题,而且那种扭曲的“新词”违背了汉语的习惯,显得很不自然,因之,诵读起来就时不时地会给人佶屈聱牙的感觉。另外,诗中罗列了一些豪言壮语,但大多缺乏细节上的支撑,以至于成了流于空洞的口号。再次,就成熟的现代汉语来说,“别方”、“荣赏”、“治者们”、“功建”、“进礼”、“牺牲去”、“砭人肌筋”、“辟易远退”、“溶消”,等等,都存在着生硬、佶屈的弊端。试想,如果我们今天的高中生学习着应用那样的词句去写他们的文章,创作自己的诗歌,其后果可想而知。
关于殷夫的红色创作,与他同时代的老诗人力扬曾有一个评价:“那些写革命斗争的诗篇,都有着丰富的形象和强烈的感情,而没有他的同时代的诗人们在作品中常常出现的那种标语口号化的缺点。这种缺点,是因为作者缺乏丰富的现实生活的基础,因之,在作品中形成形象的贫乏和感情的虚假,常常出现对于革命的空洞的叫喊,和一些革命术语堆积的现象。”必须指出,殷夫的这部分作品同样存在着“标语口号化”、“空洞的叫喊”和“革命术语堆积”的弊端,从而缺乏真正能打动读者的力量。
在中国的语文教育中,尤其在教材选编与讲授中,编者们看重所谓的内容(基本为政治正确的内容)而轻视语言表达的形式已是一个常为人诟病的现象。它带来的后果就是我们的语文课大多变成了变相的政治课与德育课。殊不知,政治的普泛化,恰恰是对政治的伤害,无益于政治智慧的真正传播。同时,我们必须看到,泛政治的行为引发的并不是对政治的兴趣,反而是对政治的厌恶。涉及到课本编选中对现代诗的甄别与遴选,这个问题则更为突出。殷夫的诗作《别了,哥哥》就是一个明显的例证,它无疑是一个主题正确的选择,但同时又诚然是一首艺术极其粗糙的作品。作为作者的一次实验性写作,当无可厚非,但如果后人将一首并不成功的尝试之作当成经典来提倡,则不仅会对诗歌造成伤害,而且也会破坏现代汉语的纯正品格。
附诗:
别了,哥哥
殷 夫
别了,我最亲爱的哥哥,
你的来函促成了我的决心,
恨的是不能握一握最后的手,
再独立地向前途踏进。
二十年来手足的爱和怜,
二十年来的保护和抚养,
请在这最后的一滴泪水里,
收回吧,作为恶梦一场。
你诚意的教导使我感激,
你牺牲的培植使我钦佩,
但这不能留住我不向你告别,
我不能不向别方转变。
在你的一方,哟,哥哥,
有的是,安逸,功业和名号,
是治者们荣赏的爵禄,
或是薄纸糊成的高帽。
只要我,答应一声说,
“我进去听指示的圈套,”
我很容易能够获得一切,
从名号直至纸帽。
但你的弟弟现在饥渴,
饥渴着的是永久的真理,
不要荣誉,不要功建,
只望向真理的王国进礼。
因此机械的悲鸣扰了他的美梦,
因此劳苦群众的呼号震动心灵,
因此他尽日尽夜地忧愁,
想做个普罗米修士偷给人间以光明。
真理和忿怒使他强硬,
他再不怕天帝的咆哮,
他要牺牲去他的生命,
更不要那纸糊的高帽。
这,就是你弟弟的前途,
这前途满站着危崖荆棘,
又有的是黑的死,和白的骨,
又有的是砭人肌筋的冰雹风雪。
但他决心要踏上前去,
真理的伟光在地平线下闪照,
死的恐怖都辟易远退,
热的心火会把冰雪溶消。
别了,哥哥,别了,
此后各走前途,
再见的机会是在,
当我们和你隶属着的阶级交了战火。
1929.4.12
(沪版高中语文高二下 第二单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