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具的眼睛

2014-08-13 14:52迟子建
祝你幸福·知心 2014年8期
关键词:节子山墙农具

迟子建

我忘不了农具木把儿上的那些圆圆的节子,

那一双双眼睛曾打量过一个小女孩如何在锄草的间隙

捉土豆花上的蝴蝶,又如何在打猪草的时候将黄花菜

捋到一起,在夕阳下憧憬着一顿风味独具的晚饭。

看一个农民的活计做得是否地道,打量他家的农具便知晓了。

农具一般被放置在仓棚中,或者被挂在山墙上。放在仓棚中的,是镐头、犁杖,而挂在山墙上的,是耙子、锄头和镰刀。农具似乎与树木有着亲缘关系,农具的把儿几乎都是木柄制成的。你能从光滑的农具把儿上,看到树的花纹和节子。那些大大小小的木节一个个圆圆的,有黑色的,也有褐色的,好像农具长了眼睛似的。

农具当中,我最憎恨的就是犁杖了。有了它,我们就得干牛做的活儿。由于家中没养牲口,用犁杖耕田时,爸爸就把我们姐弟三人当成牛,套在犁杖上,让我们拉犁。我一拉犁就有屈辱的感觉,常常是直着腰,只把绳子轻飘飘地搭在肩头。这时父亲就会在后面叫着我的乳名打趣我,说我真不简单,能把绳子拉弯了。我父亲是山村小学的校长,曾在哈尔滨读中学,会拉小提琴,他那双手在那个年代既得写粉笔字,又得摸农具。

农具当中,我不厌烦的是锄头和镰刀。锄头的形态很像道士帽,你若把它倒立着,俨然是一个清瘦的道士站在那里。锄头既可用于铲除庄稼中的杂草,又可给板结的田地松土。我扛着锄头去田间劳作,一般是到土豆地里去。土豆一般要铲三次,人们称之为“头趟、二趟、三趟”。我喜欢铲二趟,我爱那些细碎的土豆花,它们会招来黄的或白的蝴蝶,感觉是在花园中劳作。干活乏了小憩的时候,躺在被阳光照耀得发烫的泥土中,感受着如丝绸一样柔曼滑过的清风,惬意极了。清风拍打着土豆花,土豆花又借着风势拍打着我的脸颊,那些娇柔玲珑的花朵如蜜蜂一样蜇着了我,让我脸颊发痒,那是一种多么醉人的痒啊。渴了的时候,我会到田边草丛中采上几支酸浆来吃。它长得跟竹子一样,光滑的身子,细长的叶片,它的茎能食用,酸甜可口,十分解渴,我铲地时就不背水壶,因为酸浆早已存了满腹的清凉之汁等着我享用。

我父亲是个知识分子,他伺候庄稼的本事与他的教学本领是无法相提并论的。我们家的地不是因为施肥过少而使庄稼呈现一派萎靡之气,就是垄打得歪歪斜斜的,宽的宽,窄的窄,白菜和豆角往往长着长着就露出根茎,阻碍了它们的成长,所以进了我家园田的庄稼,很像是被送入孤儿院的弃婴,命运总是不大好。

我不止一次听见邻人在路过我家的田地时,发出的“啧啧”的叫声,那不是赞赏的“啧啧”声,而是惋惜,好像我们辜负了那肥沃的田地似的。我们家的农具,也因而比别人家的要邋遢许多,锄头上锈迹斑斑,镐头和犁杖上携带的尘土足够蓄满一只花盆,镰刀钝得割草时草会发出被剧烈撕扯的痛苦的叫声,如乌鸦一样呀呀呀地叫,而不是锋利的镰刀割草时所发出的刷刷刷的如流水一样的声音。而那些地道的农家,农具总是被磨得雪亮,拾掇得利利索索的,该放仓棚的就放在仓棚里,该挂在山墙上的就挂在山墙上,不似我们家的农具,一律被堆置在墙角,任凭风雨侵蚀,如一群衣衫褴褛的乞丐。即便如此,我还是热爱我们家的农具,热爱它的愚钝和那满身岁月的尘垢。

我喜欢镰刀,是因为割猪草的活儿在我眼中是非常浪漫的。草甸子上盛开着野花,你割草的时候,也等于是在采花。那些花有可供观赏的,如火红的百合和紫色的马莲花,还有供食用的,如金灿灿的黄花菜。用新鲜的黄花菜炸上一碗酱,再下上一锅面条,那就是最美妙的晚饭了。我打草归来,肩上背的是草,腰间别的是镰刀,左手可能拿的是一束马莲,右手握的就是黄花菜了。所以我觉得猪的命运也不算坏,它一天到晚除了吃就是睡,窝里的草还来自于芳菲的大草甸子,比耕田的牛马要有福气,可惜它的命太短太短了。看来单纯为了人的口福而生存的动物,总是薄命的。

而今,我们家在山村小镇使用过的那些农具,早已失传了。它们也许流失到别人手中,依然被农人的手把握着,春种秋收;也许它们已经在被废弃的老屋中静悄悄地腐烂了,成了一堆废铁。但我忘不了农具木把儿上的那些圆圆的节子,那一双双眼睛曾打量过一个小女孩如何在锄草的间隙捉土豆花上的蝴蝶,又如何在打猪草的时候将黄花菜捋到一起,在夕阳下憧憬着一顿风味独具的晚饭。我可能会忘记尘世中我所见过的许多人的眼睛,那些或空洞或贪婪或含着嫉妒之光的眼睛,但我永远不会忘记农具身上的眼睛,它们会永远明亮地闪烁在我的回忆中,为我历经岁月沧桑而渐露疲惫、忧郁之色的眼睛,注入一缕缕温和、平静的光芒。endprint

猜你喜欢
节子山墙农具
蒙古栎节子分布规律与疏松节长度预测模型1)
古代农具“奇妙夜”
陈沛捷 庄绿妮
水曲柳人工林节子愈合与变色特征1)
楸树树干节子的空间分布特征及其面积预测模型
水曲柳人工林节子愈合与变色特征1)
击打式谷物加工农具
绿山墙的安妮(节选1)
绿山墙的安妮(节选3)
绿山墙的安妮(节选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