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下的蜀葵(外三篇)

2014-08-08 17:34蒋殊
黄河 2014年2期
关键词:鸡们蜀葵婶婶

蒋殊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种花的名字叫蜀葵。

那一天,只一朵,绚烂地开在一个朋友的微博里。引起我注意的还有她在旁边特意标注的四个字“蜀葵,蜀葵”。我不知道朋友为什么要重复强调这个名字,但我也是从那一刻起才知道这种花的名字竟然叫蜀葵。

这种花,是我家乡的花,是我小院的花,是我童年的花。然而,我忘记它太久了。若不是这条微博,我或许再不会想起这种花,永远不会知道它的名字,叫蜀葵。

或许从我有记忆开始,蜀葵花就烂漫地开满我的院落。我没有理会过它什么时候花开,什么时候花谢,只记得整个夏日直到进入秋它都存在。在我家乡那片土壤上,蜀葵似乎很容易生长,从来不需打理,永远无人理会,它却总是一年更比一年茂盛地漫满小院,甚至延伸至小院上下的田野边。要说我的小院让蜀葵花包围,一点不为过。

繁密地生长在我家小院周围的这些花,为什么叫蜀葵?查,蜀葵是多年生草本,茎直立而高,叶为心脏形,花有紫、粉、红、白等色,花期为6月至8月,喜阳光充足,耐半阴,忌涝,种子扁圆为肾脏形,原产地为中国四川。

也因此,它叫蜀葵。那么它是怎样跋山涉水来到我的家乡,又是怎样适应了家乡这片与四川截然不同的土地呢?是我的先人,远赴四川把花籽带了回来?还是我的哪一位长辈,在已经从川地取回籽生长为花的别的村庄别的院落随意抓了一把花籽回来?总之从那一天起,蜀葵就成了我家乡的花,成了我家小院的花。我的记忆是,蜀葵自然生自然长,蜀葵花自然开自然谢,无人过问,无人关注。家乡的人不叫它蜀葵,按照音译下来,似乎是“崛起花”,这与百度里搜到的蜀葵的别名一丈红、熟季花、戎葵、吴葵、卫足葵、胡葵、斗蓬花、秫秸花、大麦熟、咣咣花、端午锦、波波头、步步高都靠不上边,那么是家乡人自己命的名吗?是取它从华北这片乡村的土地上决然崛起之意吗?

确实,这决意在我家乡扎了根的蜀葵,高的超过一人,低的也像五六岁孩童。然而不管高矮,每一根都顺茎直直地骄傲地伸向天空。蜀葵花的每一个部位从来不会弯曲,低头,从来不管太阳身处何方,总是直射苍穹。

崛起,多么形象的名字!

它的花开,也毫不吝啬,一根茎干上,密密麻麻挤满十几朵,每一朵花瓣都层层叠叠多达五六层,有的舒展自然向外张开,有的像鸡冠样浓密地卷曲。蜀葵花的颜色也有多种,红的似血,粉的像霞,白的如雪。想想,那样一个黄土地上的小山村,那样一个布满原始窑洞的院落,有一群蜀葵花多姿多彩地摇曳在每一个夏日的轻风里,是多么富有诗意又是多么美妙的一幅乡村田园图啊!

可是当初,我院子里的所有人,从来都不觉得它美。

或许是大人们从不赞扬,我也就只是把它们看成院边随意生长的一丛杂草。多年以后想起,才知道美这种概念也是需要相互灌输的。如果当初有一个人,或者我的奶奶,或者我的母亲,或者我的邻人,指着这种花儿说:瞧,它多美!我或许一定会觉得它美妙无比。然而当初,院子里连好好去看它一眼的人都没有。

只有一次,一位外村的亲戚来看望婶婶,一进院便大叫:真好看呀,这些花!

婶婶不屑:可能长呢,你看哪儿都是!

或许,这便是蜀葵不受关注不被重视的理由?

七八岁的时候,院子里突然多出一株花,母亲说它的名字叫月季。对于这一株月季,母亲呵护得好精心,按时浇水,按时施肥。每天早晨开门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查看它是不是鲜活如昨。最多的时候,月季上开了五朵粉色花,母亲更是严格要求并严厉禁止我们动它们,包括我那些淘气的表弟表妹。这样一来,我们这些孩子对这株月季更多了几分敬畏。月季,当时听来,是多么动听的一个名字。记得,我远方一个表舅家的院落里,就长着不少月季。月季,也是那一年第一次从他家院子里听到这个名字。当时,他的两个女儿每人从上面摘下一朵递到我手上,令我边欢喜边心疼。这么漂亮的花,怎么就轻易摘了下来?而表舅,竟不劝阻,更不训斥,并且还鼓励我:你自己也去摘一朵吧。母亲听到后立刻阻止了我。其实即便母亲不阻止,我也不舍得把手伸向月季,让那么美丽的花朵硬生生断送了生命。

也因此,当我家院子里终于有了一株月季时,谁都会百般呵护。那一株月季花在我家院子里的地位,也就越来越高贵。上面盛开的月季花,在全院所有月光的注视和呵护下也便不自觉高傲无比。外面有人来了,母亲也必然要带她们观赏这株月季,包括婶婶们也是,有事无事就过来认真瞅瞅或正绽放或已经凋零的月季。

那几年的夏天,那株月季成了院子里唯一令人赏心悦目的花卉。然而如果哪一次母亲忘了浇水,月季便蔫蔫的收了它的美丽,向所有人示威。

而那些漫在小院周边的蜀葵花,却无论旱涝,依然保持它的生机。突然想到,家里人不觉得蜀葵珍贵,是不是因为养护它不需要成本,或者根本就不需养护?

花与人一样,都若此。

不欣赏蜀葵,却不能遗忘蜀葵。蜀葵花瓣,被我们这些孩子一瓣瓣揪下来,再从比较厚的根部耐心揭开指甲长的口子,剥成两片互相嬉闹着贴在脸上和额头。常常是,满脸贴满蜀葵花瓣的孩子们欢叫着撒满院落。院子里,也扔满一瓣一瓣的花瓣。大人们出来看到了,更加腻:难看死了!

蜀葵花还有一样让孩子们痴迷拿来玩耍的,是它没成熟的籽。我们早早把它剥开,取出里面像车轮一样白白的花籽,男孩子们在两个中间穿一根木棍或铁丝,做成“汽车”。女孩子们用木签穿成“糖葫芦”状,沿村叫卖打闹。

蜀葵花是摘不完的。我们频繁地摘,残害;它们执着地生长,盛开。

童年的夏天,我的眼里从未缺少过花,但大多是蜀葵花。

百度里说,蜀葵的花语是温和。我信。它温和地开,温和地谢,温和地忍受我们对它的蹂躏。只是至今才知道,蜀葵花曾经带给我们那么多快乐。蜀葵花,与我们今天娇贵地养在家里的各类花卉一样,也是花。

那么是不是只有等到不见蜀葵花,才会重新想念它?

不见蜀葵花,是我们搬离老家那个小院之后。

次年夏天,眼里突然没了蜀葵花,按理说视觉上也是一个大的落空,而且我的新院子里并无什么花,然而也竟一点没觉得失去什么。那个夏天,我们开始适应新环境,齐刷刷忘记了贴满我们脸庞的蜀葵花,直到它若干年后遥远地出现在一个朋友的微博里。

微博里那一株蜀葵,强烈地触动了我的内心,让我凶猛地开始怀念蜀葵,开始回老家寻找蜀葵花。曾经长满蜀葵花的小院,房屋坍塌得一败涂地,杂草丛生得无所顾忌。在这个七零八落的院子里,我寻到躲藏在角落里的那棵唯一的小苹果树,寻到婶婶家那棵大桃子树,寻到奶奶从不让我们动一下的那棵梨树,甚至寻到叔叔从别处刨回来艰难地扭扭歪歪生长的那株桑树。然而我寻遍院子里每一个角落,寻遍院子周边的所有沟沟坎坎,却寻不到一株蜀葵。

这艳阳高照的夏日,曾经开满小院的蜀葵哪里去了?

我真的很无力了。我知道这无力里带着伤悲。我百思不得甚解,那些极易生极易长的蜀葵花,怎么能够没了一丝踪影?

我不死心,回头问一直在本村居住的表妹。她愕然地看着我:那谁知道?寻它们干吗?

我知道,她离那个小院太近。她依旧与曾经的我一样,眼里根本没有蜀葵,甚至早已经忘记了蜀葵。一路走来,我拍胡麻,拍放牛郎,拍破败的院落,已经让她觉出我的怪异。如今,我又那么执着地追问蜀葵,更让她觉得不可思议。

表妹,怎么会连一株蜀葵也寻不到?

我执着得想哭,她只好不作声,默默陪着我。

于是我退到奶奶家那片总是长满黄花菜的地里坐了整整半个下午,还是等不到蜀葵花出现。

我无比失落,为了寻不到的蜀葵花,更为了对一些事物曾经的不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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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妹怯怯地安慰我:姐,我院子里好多月季,你带几株回去吧?

又是月季。城市的公园里,满池满池开也开不败的月季,比母亲那一株漂亮无数倍的月季,表妹你见过吗?

我只想看到蜀葵。

我也知道,家乡再不可能有蜀葵了。

从来没有一种花让我如此怀念。我无数次想,却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会再也寻不到蜀葵。蜀葵是一种花,它曾经茂盛地生长的那片土地还在。可是,为什么再也不见蜀葵呢?

突然间,我被一个解释吓了一跳,那就是蜀葵当年生长在我家小院,初衷便是为取悦人的。而今人去院空,蜀葵,也就再没了生长的兴趣和力量。

离开人的蜀葵,竟然会不再生长。这个道理,令我感动万分感慨万千又极度难以接受。竟然,是我们的离开掐灭了蜀葵的繁殖?

那么灿烂地一年年开满院的蜀葵花,竟然因我们的离去而终结了绚丽的生命?

我不敢也不想相信,可事实就活生生放在那里。

谁都不可能再回到那个小院。因此,也就再不可能在我的小院看到蜀葵。阳光下一丛一丛的那些蜀葵,永远从这片土地上消失了。

那车轮一般的花籽,是沉睡了,还是随着曾经的那些男孩子们疯狂到了远方?

我只承诺,若是将来有幸得一座小院,我养的第一种花,必定是蜀葵。而且我发誓,即便它依然发展到自然生自然长,我也必定会用对待花的态度,对待蜀葵。

丢失的伙伴

近日在一个少儿美术颁奖现场,看到一位妈妈举着手机叫她正在画画的的儿子:“抬起头来,妈妈给拍一张照片。”五六岁大的小男孩在抬头的同时,顺势把身边与他一般大的一位男孩搂过来。那个男孩看到镜头以及镜头前的若干人,似乎有些羞涩,却也从背后伸手搂过这个男孩。两个男孩就这么并不好好看镜头,而是左一下右一下搂着笑着摇着摆着,让面前的大人把这些亲密而有趣味的镜头一张张定格在手机里。

之后的间隙,我一直注意两个男孩,他们总会冲破现场混乱的场面,始终在一起,始终那么打打闹闹,亲密无间地搂搂抱抱。

伙伴!我的脑海里立刻蹦出这个词。说实话,这个词在眼下陌生得有些让人热泪盈眶。我们,有多久没有伙伴了?我们曾经的小伙伴们,如今都到哪里去了?

一次回乡,突然想起一个人,也突然知道他就在我的村庄附近担任领导工作,于是突然就去找他。可当时他不在。之后,我把找他的事告诉了他最好的伙伴,我想他最好的伙伴一定也把我的话转达给了他,然而他并无音讯。曾经,我们也算是比较要好的伙伴,毕业之际,我们站在马路上有那么多说不完的话语。可是如今,他却不再回应我。他的心情,竟与我的心情千差万别。

找他的念头,就此打消。

第一次尝到失去伙伴的滋味,是我参加工作一年之后。当时,我还在失去校园的痛苦中挣扎。一个无事的下午,我把一些信件拿出来,挑出几封细细品味。这是一个在当时很挚友的同学写来的,每封信的落款处,她必写“挚友”二字。如果我没有理解错,“挚友”一定就是很挚爱、很无间、很不容易被打散的朋友。读完她的所有来信,我情不自禁铺开信纸,一字一句,深情写下我对她长长久久的思念。按照往日的经验,回信很快会来。然而左等右等,等不到她的消息。我丝毫没有埋怨她没有及时给我回信,倒是非常担心她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给耽搁了?我在内心一遍遍地想,她会有什么事呢?是地址变动了,还是心情不好?

于是我在别的同学那里努力打听,也一遍遍让有可能见到她的人给她传话。就在打听的过程中,她的信来了。

怀着比往常更加惊喜更加迫切的心情打开,却看到她通篇懒洋洋和轻描淡写的文字。信的内容是从未有过地短。她并没有解释为什么这么晚才回信,也并没有提到有别的同学告诉过她我一直在打听她的消息,更看不出其间有像往常那样亲密得让人感动的情愫。信的结尾,她不仅不再落“挚友”二字,甚至没有像往常每一封一样写一句“盼来信”。

通篇读下来,我找不到一丝曾经的旧情。捧着这封信,我还是不相信地反反复复读了一遍又一遍,企图从中寻到哪怕一丝甜蜜的牵挂,然而没有。

这是怎么了?

坐在床上,我哭了,第一次为一位渐行渐远的“挚友”落泪。后来听说,她诸事不顺,过得并不好。与她青春期高傲的心相比,她受到了严重的现实打击。那么,这便是她不再与我亲近的理由吗?她认为,我过得“很好”,好到都不想与我亲近了。

多年建立的伙伴关系,竟然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

之后我一直想走近她,告诉她我的好只是相对而言的好,她的不好也是短暂的不好。我的好与她的不好,并不影响我们继续做伙伴,继续通过一封又一封的信件倾诉衷肠。甚至,我们可以互相帮助,尽快让她走出不好。因为我相信伙伴的力量。可是,连这样一个机会,她都不给。就那么淡漠地,断了我们多年的伙伴关系。

因了她,我之后对伙伴的感觉变得谨慎起来。然而,人的一生中,能有多少伙伴呢?

还有一个人,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个伙伴。从小,我们生活在同一个村庄,在同一所学校上学,同一个教室上课。有事无事,我们都形影不离。然而小学四年级那年,她突然要离开村庄,举家迁到遥远的城里去。分别时,我们哭成泪人。此后,她再没回过村庄。幸运的是,七年之后,我也来到她生活的城市。稳定下来之后,我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找她。几经周折,我通过母亲和村里人的曲里拐弯的一些关系找到她的母亲,想不到当时她已经结婚了。她的母亲答应我要尽快告诉她,让我们见面。于是又过了几个月,我终于在这个城市见到了她。

见面,自然是与之前想象的一样欣喜。她依然美丽,一双大眼睛更加灵动。我知道,那时候她竟然已经有了小宝宝,她嫁的人家,竟然还是这个省会城市最大报社的高层领导。

她开心地领着我去到她家,看她的小婴儿,又跟着我回到我的宿舍,我们像小时候一样亲密,聊天,逛街,说各种事。她拿出她的裙子送我,说好了以后常来常往。

由于她有宝宝,也由于那时候的交通并不便利,我们此后的见面并不多,只是时断时续,然而内心的那种碰撞一直在。

与她见面的两年后,我要结婚。我异常兴奋地跑到她家,告诉她让她到时候提前陪我回老家,当我的伴娘。当时她也是兴奋地一口应下来,还主动提出给我化妆。然而想不到的是,婚期临近,她却捎来消息:因孩子太小,不能陪我回去这一趟了。

我当时便生气了,不能去,当初为什么要答应我?作为儿时的亲密玩伴,在我结婚这样的大喜日子里,不应该牺牲一下孩子吗?我的一切的一切都按她说的准备好了,她却以一句“孩子太小”而轻描淡写地打发了我。

可以吗?自然,我极度不能理解,没回她的话,赌气独自回了老家。婚后,我自然也没有再上她的门,对她捎去的“礼钱”,我也没有回应。而她,也因了没能兑现承诺,不好意思再来找我。

之后听她的母亲对别人说起这事,说到她为此很是自责,说她猜想我一定不会再理她了,说她当时的婆家人不让她陪我回去,说她自己当时做不了婆家人的主。总之,之后我算是听到了她关于这件事的一些回应。然而一切已经过去。我尽管早已没了当初的气恼,一想起来也还是说不出的遗憾。

她不重视,她不在乎,我又何苦与她再续旧缘?抱着这么一股子倔劲,事情一拖便是几年。后来,或许是渐渐成熟了些,或许是觉得当初自己也有些太过执拗,于是在一个春节主动去看她母亲。然而她并没有在她母亲家。回来,我又搬了家;再后来,她母亲的住地已被拆迁。我们,就这样一直身处同一个城市,一直无缘再次谋面。

现在,我因常常写一些文字,与她公公当初所在报社的许多人熟悉起来。然而因为时间过得太久了,她的公公早已退下来,而我,也并不知道她公公的名字,也说不出她老公的名字,甚至连姓什么都不知道。直到今天,我还常常问起那个报社一切能问到的人,然而我只能说出她的名字。可是,她与今天这个报社的人,确实没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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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可以再次找到她,我愿意翻过之前所有的页码,重续伙伴缘。

然而人海茫茫,我与她,或许缘分已尽。

人生的每一个时段,都会结识一些新的朋友,也会延续一些传奇友谊。我相信友谊会时时更新,也相信友情一直会在我们前行的道路出现。然而我执着地认为,伙伴一定是儿时的,一定是那些纯真年代结下的。

可是随着岁月的流逝,随着生活的变迁,那些曾经的伙伴,也被现实一对一对生生打断了,拆散了。有些是寻不到,有些是不愿再续。

有时候,你千山万水获得一个儿时伙伴的电话,激动地打给他,激动地报出你的名字,电话那头却是:“呵呵,这么长时间,有些记不清了。”或者一遍遍漠然问你:“没听清啊,你到底是谁?”直把你打得热情全失,尴尬十足。

儿时的心,不同于长大的心。伙伴,必得两两相记。

一天,老家的高中同学辗转打来电话,语气里透露出很想聚聚的愿望,然而他也忍不住慨叹:“聚不起来了!许多人都不愿意聚了!”

不愿意聚的,大多是觉得自己“过得不好”的人。他们不知道,“过得好”的这拨人,也时时被一些身边“过得好”的人折磨着,奋进着。

曾经的伙伴和同学,有多少如今还可以像当初在一个教室那样“门当户对”?

如此,再续前缘,必是不能够了。

失去曾经的伙伴,今生便再不会有机会重新获得伙伴,而想保存儿时的伙伴,好难。

写这篇文字的间隙,我翻看微博,无意间发现一组图片,全部是两两相携的小伙伴,他们或搭背向前,或面面相对,或相互依偎,或静坐窗前。这一组经典的黑白图片,看得我泪眼朦胧。我知道,若干年后,他们中间一定会有人回头,苦苦找寻当初与她依偎的那个伙伴。我不能告诉他们,将这种伙伴关系延续一生一世,只能说一句:珍惜眼下。

然而我知道,当初的伙伴关系有多浓,失去之后的找寻便有多痛。

曾经的伙伴,谁还记得谁?

早晨的味道

记不清鸡鸣了几次之后,女人的手推过来,先是轻轻的,再后来就成了狠狠的,还夹杂着几声责怪。赖床的孩子们,一个个带着热乎乎的身子被从被窝里揪出来,坐在炕头依旧哈欠连天。及至坐上很长一阵完全醒过来,才慌得快速找被压在被子下卷在炕角的衣裤,穿着系错扣子的衣服下地,草草到早已为他们准备好的脸盆里应付一把,水珠都不擦便拎起书包跑出家门。

院子里,鸡们刚刚被放出来,正在用力抖动被挤压得有些不成形的羽毛。有一只估计也是在夜里被挤狠了,竟跑过来用力啄了一下另一只的脑门。这只一下便怒了,反身回击。两只鸡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在清晨的院子里打起架来。一些鸡躲得远远的,一副见怪不怪事不关己的姿态;一些鸡却忍不住驻足观看,嗓子里还咯咯着似乎在助威更在进一步点燃双方的气势。正激烈时,女主人将几把玉米哗地撒在院子里,事不关己的鸡们早已看到,哗啦一下冲过来;驻足观看的鸡们也迅速扭身,加入抢玉米的行列;打架的两只鸡立时有了些尴尬,只是它们挺直的脖子、张开的鸡毛和发怒的鸡冠一时难以恢复原状,依旧直愣愣对峙着。很快,其中一只忍受不了玉米的诱惑,抢先解除了武装,迫不及待地冲进那一堆鸡群里。另一只,终于也无法坚持,不情愿地松下来。很快,它便忘记刚才打架的事,竟然挤在与它对峙了许久的那只鸡旁边,温暖地吃起来。

狗早就睡醒了,或者整个晚上它都没有好好睡,然而它总是最清醒的。看到鸡们吃得津津有味,它扁扁的肚子也有些受不了了。然而它的早饭还要等至少一个时辰,要等到孩子们早自习回来,等到男主人从地头回来,等到女主人忙完早晨的杂事做好早饭,还要等到主人一家吃完饭,剩下的饭才能到了它的盆里。也因此,这个早晨,它极度清闲也极度无聊。于是忍不住要去挑逗一下那些吃得津津有味的鸡。它摇摆着踱到鸡们中间,把鸡们呱呱呱惊得四散开来。及至看清了是与它们朝夕相处的狗时,鸡们便不再害怕,继续把头伸向地上的玉米。可狗似乎对鸡们的不在意感到生气,竟猛地跳了一下,让鸡们大大后退一步。多年来它们虽然和睦相处,然而鸡们还是有些摸不清狗脾气,脑子里也会不由得浮现出狗与狗之间凶狠的打斗,更会想到曾经狗与一条狼之间血淋淋的你死我活。鸡们真的不敢再去啄地上的玉米,只呆呆地警惕地看着狗。这个时候,狗却突然感到自己的无趣,或许它已经意识到了,吓唬一群弱小的鸡,算什么本事?于是它害羞地一低头,夹着尾巴跑下坡,去找下院的狗玩去了。

院子下面的小路上,几个孩子飞快地跑着,到了一个路段,齐刷刷隔过一地玉米朝着对面喊:

“小兵,快走!”

“香香,要迟到了!”

“来了——”被喊到的孩子,往往也是披头散发,边系扣子边提鞋从玉米地边缘的小道上飞奔向喊他们的孩子。刚才喊过了的孩子们并不彻底停下来等,一直在用较慢的速度前行,后面的孩子便越发快速。期间有人发现鞋带还没系,有人也会把本就没拿稳的书包掉地上,然而他们总是低头迅速拾掇好这一切,很快追上前面的,于是一群更多的孩子便甩开双腿快速跑起来,嘻嘻哈哈地跑向学校。

鸡们也吃饱了,三三两两相跟着散向院子外面的庄稼地,山坡上。没了孩子们和鸡狗的院子里,也没了那么多生气,却多了难得的清静。男主人天一明便已经在地头劳作,整个院子里只剩下女主人。她将一锅凉水放在火上,将不必淘洗的黄灿灿的小米,以及前一日刚刚挑回家的南瓜红薯洗干净,切成块放在锅边,又把二升不亚于小米颜色的新鲜玉米面倒在盆里,只等水开。

这个间隙,她拿出一把大扫帚,哗哗扫起院子。经过一夜的秋风,院子里的落叶又多了一层,有些已经枯死,有些还残留着些许生气。女人不会想到那么多,更不会怜惜哪一片叶子,她的手头还有大把的事情要做。仅仅眼下,她最要紧的是在孩子们放学前,在男人带着一身被露水和泥土打湿的衣裤归家前,把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桌,把热乎乎的水在脸盆里准备好。早晨走得急,孩子们根本没有好好洗脸。吃完早饭,她要逼着孩子们一个个把脸洗干净,包括脖子。她想不通,孩子们为什么总是不爱洗脸,更不爱洗脖子?这件事情,她已经做了一年又一年。她没有别的办法,她有充分的思想准备继续一年又一年再做下去,直到孩子们彻底长大,直到孩子们也有了自己的孩子。

女主人想了这样想那样,手下的速度却丝毫没有慢下来。院子里那些树叶、鸡粪和杂物已经被她扫出院子,扫至院子外边的坡下面。她的鸡们有一些正散在半坡,认真地刨拣着什么东西。抬头,下院的烟囱正袅袅升着轻烟,与她家的遥遥响应。下院的女人正在磨台旁的铁丝上晾晒着被哪个孩子在夜里尿湿的床单,边晒边骂。

她笑着叫一声:“早晨吃啥?”

对方扭头回:“捞饭吧!”又说,“新米,你下来盛点先尝尝,就那个新品种!”

“昨天还说去磨坊呢,谷子都装起放好几天了。”答话中,她听到锅里水开的声音。于是一溜跑回灶台,将暖瓶灌满,又舀出一瓢滚烫的开水,然后把小米、南瓜、红薯统统煮进锅里。

开水很烫,她还是不敢太多耽搁,开始和玉米面。一股水倒进去,她的一只手也紧接着进去,几次被烫得甩来甩去。然而玉米面的香味,也让这滚烫的开水彻底浇出它独有的浓香。女人边和面,边深呼吸。

一阵风吹进院子,顺带吹回几只鸡来。透过窗玻璃她看到,那只花鸡正在它自己的蛋窝下徘徊。算算,今天是它生蛋的日子,与它一起生蛋的还该有一只黄鸡和一只黑鸡。

锅里的问题解决了,不必看管,小火慢慢熬着。

女人出得门来,深吸一口外面的空气,这是与屋里灶台上截然不同的滋味。空气依然是清冷的,也是纯净的,带着山里的气息,带着地头的气息,带着露水的气息,更带着自家村庄的气息,一圈一圈散发在整个院子里,散发在屋檐下墙角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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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面山头上的地里,一位农者正往牛车上装掰了一早晨的玉米。牛仰了头“哞哞——”两声,不知道是叹一大早的辛苦人生,还是替主人庆贺丰收的喜悦。

女人走进院子里的菜畦,西红柿树的气味扑鼻而来,拣几个红透的摘下来,待中午放两颗新鲜鸡蛋进去,炸了酱拌面条吃。清晨的菜,她也不假思索便想好了,摘几根黄瓜,拍两瓣大蒜拌个凉菜;再摘两个小辣椒,采一根葱,把院子里裹着泥的土豆洗两个切丝,一小盆尖椒土豆丝瞬间便现成了。

菜畦里一些豆角、茄子、青椒都该摘了,不过她早晨的时间已经没有了,留给上午吧。

土豆丝的香味出来的时候,她听到男人踩在屋顶的脚步声。这是自家男人特有的脚步声,稳中带了一丝急切,为她?为肚子?为家?她一直说不清,也猜不透。

暖水瓶、毛巾、香皂、脸盆统统摆在院子里,等待晨归的男人,为他洗尘。

站在院子里,远远望到通往村里那条小路上,一些孩子的身影忽隐忽现。

回屋,起锅,按人头一碗碗盛满上桌。

不一阵,院子里便热闹起来。归家的孩子还带回了狗。有孩子已经等不急,像早晨起床后一样应付着洗个手便冲进屋里,冲到餐桌边。男人也不生气,笑嘻嘻坐下来先吸一支烟,边吸边看孩子在眼前跑动边与女人聊聊地头的事。孩子们大多在桌前坐不住,他们甚至提起碗把稀饭和南瓜红薯倒回锅里只剩下“煮疙瘩”,再把一些拌黄瓜及土豆丝放进碗里。

“一会儿再喝汤!”边往院子里跑,边不忘向母亲解释一句。

狗早在院子里等不急了,见小主人们出来,摇着尾巴等在脚边。小主人也毫不吝啬,一扬手便丢出一个“煮疙瘩”,末了还偷偷回望一眼屋里。大多时候,女人和男人都看到了,并不吭气。

一些鸡们也闻着味道再次回到院子,围在小主人身边,为了与狗争得一星半点吃食,常常是满院鸡飞狗跳。

头顶,一架飞机隆隆着缓缓飘过。

孩子们抬头,猜:“是飞到国外的吧?”

另一个便嘲笑:“谁告你非得飞国外?飞海南岛也要飞机啊!”

前面的回答:“倒像你很懂似的!”

另一个说:“我长大肯定能坐飞机,你信不?”

前面的便哈哈大笑:“晚上梦还差不多!”

于是,你一言我一语吵得面红耳赤,直到女人再也忍不住出来吼停。

至此,这个清晨才彻底鲜活起来,这个院子也才迎来一天中最为生动最为精彩的开篇。

早晨的味道,决定了一天的味道。早晨的味道不散,一天的味道便浓得化不开。

一直以为,这才是真正的早晨的味道,是走到哪里也忘不掉的早晨味道。

肉滋味

与堂妹通话时,她身边的舅妈大声喊我的小名:“小小,回来过年吧,想你了!”

内心有些潮湿。她只是我童年时下院的一位邻居婶婶,偶尔回去,也是匆匆不见她。没想到时隔二十多年,竟还如此亲切,一句话牵起我思乡的心绪:回老家,过年!

零星几声鞭炮,炸醒星光依旧的乡村天空,梦中人由不得喃喃几句:哪个捣蛋的这么早!

我知道,这是淘气的孩子按捺不住新衣服里的几挂鞭炮,偷偷出门了。村里的每个年,早起的往往是平时极度爱赖床的男孩子。鞭炮是大多数女孩子和女人们讨厌且害怕的东西,然而对于男孩子却是无以言说的宝。那惊雷一声,怎么就让他们如此愉悦?其中滋味,或许是女孩子穷尽一生也想不透的。

婶婶也急忙从热哄哄的被窝里爬起来,悄悄穿衣。随后,叔叔起来,出门准备柴火。随着火光,星星退去,一天就这样被点亮。

“早上吃什么?”窗外,叔叔和婶婶小声商量。

“先把肉拿出来,还有豆腐,豆芽,馍馍,早上简单些。记得再把饺子馅和鱼拿出来化上,不敢开鸡窝啊,一会儿把那只黄鸡杀了,中午咱好好吃。”婶婶有条不紊地安排着。

“黄鸡呀,那可肥了。最后一颗蛋是3号下的。”叔叔的语气幽幽的,带着明显的不舍。

我赶忙起身出门,告诉叔叔婶婶千万别杀鸡,他们却异口同声:“大过年的哪能没有鸡,再说咱这土鸡城里哪有!”

我只好说更喜欢吃土鸡蛋,以后把黄鸡下的蛋攒起来,等我回来拿。

叔叔婶婶终于不再坚持,一窝鸡随之抖动着羽毛散开在大年的院子里。它们不知道,日子又整整过去一年;它们也不抬头看天,自然没发现这天的天空与往日有了很大不同。叔叔几乎是一路小跑着给它们取来吃食,放进洁净如新的鸡盆里。

顺着叔叔的眼睛,我看到那只黄鸡,确实最肥。叔叔又回身抓出一把玉米,专门撒在黄鸡脚下。叔叔是感慨黄鸡不死吗?我不禁想笑。黄鸡如果是人,一定会感谢叔叔的不杀之恩,而不是漠然接受叔叔如此优待。它不是人,自然不懂叔叔此刻的用心。叔叔这一把玉米,撒出的可是一个“年”的好心境啊。

看到玉米,一只白鸡和一只黑鸡扭身哗地冲过来,黄鸡只好挤在中间用最快的速度争抢,不想被噎得仰天一缩一梗。它只顾痛苦,断断想不到差点看不到这片天空。

鸡盆那里,两只鸡打起来了,不知道是因为什么鸡毛蒜皮的琐事。婶婶一个石块飞过去:“吃饱了撑的!”两只鸡被打散了,众多的鸡都跟着散了,包括正噎着的黄鸡。

只剩下又被鸡食污得没了眉目的光光的鸡盆。

院子里又恢复了平静。

婶婶一刻也没有停下来,将屋里屋外摆满各种吃食。这些东西,大多是婶婶的手工制作,在春节的阳光里晾晒着她的好心情。

村里的鞭炮也相继噼噼啪啪起来。年的味道,浓郁扑鼻。

“奶奶过年好!爷爷过年好!”

“姑姑过年好!”

早饭刚开始,本家小辈已迫不急待地登门,屋子里立时鲜艳起来。孩子们也不看谁,一股脑儿挤过来惯性般地说完拜年词,换回一个个红包,笑靥如花地跑开。看着他们的背影,我竟有些涩涩的。因为我像他们这样大的时候,是没有红包的,总是奶奶婶婶们直接从衣袋里把钱掏出来,大多是一毛,两毛,偶有五毛,还是皱巴巴的。没有红包,就没有打开红包那刻的惊喜和喜悦,也就少了对红包的期待和猜测。而这些,我确认都是美丽的。

叔叔端起酒,泪眼汪汪看着我:“孩子,以后过年,还是回来。”

叔叔一饮而尽,我也一饮而尽。而婶婶,只管把菜堆在我面前的碗里,任它们满满溢出来,由着一大块红烧肉滚落在桌上。

我毫不犹豫,捡起来放进嘴里。

这分明是小时候的年。小时候的年,记忆里就是这般滚润香嫩的肉滋味。那时候,母亲一忙便是整个腊月,可忙来忙去,我的记忆却只有一种肉滋味。

一个肉滋味,需要忙碌一个腊月,一个冬天,甚至一整年。然而我坚信,那时候的母亲,以及所有的大人们远比如今快乐。她们快乐,是因为全家人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她们快乐,是因为她们在替全家人尤其是孩子们完成一个心愿,那就是肉滋味。

用一个冬天酝酿出的肉滋味,你知道有多香?

可如今,我们早已不再想闻哪怕一点点肉滋味。

好在,家乡还有。

说话间,又一拨奶奶大娘堂弟堂妹推门而入,屋子立时乱起来,完全听不清谁给谁拜年。不过孩子们一散开,屋里就清晰了。我这个归家之人,自然成了中心,所有的亲人都围在我身边,问长问短。

长长短短,多年不见的故事如何能说得清?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年里。

于是,支离破碎,我们一点点扯。

越扯,越暖。

直到,叔叔把案板放在炕沿上;直到,饺子馅香高调入围。

“什么馅?”

“猪肉韭菜!”

好久了,没吃这种馅的饺子。原来,竟也是老家专有的味道。

奶奶大娘们立即咽下芝麻,挽袖子洗手。婶婶推也推不开,凭她们炕上炕下围着案板挤成一堆。一串一串的故事,也就顺势包进了饺子里。

这样的场景,总与母亲有关,与温暖有关。小时候回家一看到偎着一屋子女人或针线,或家常,总是异常地暖。也因此,每每回家,总希望除了母亲,还有奶奶婶婶或者别的大娘阿姨在座。反正,屋里只要坐满女人,就感觉是家,是温度。

如今,我就挤在这热腾腾的中心,享受温暖的年。

叔叔插不上手,远远地看着我们,抽烟,笑。

饺子,就在欢声笑语里排满一箅子,又一箅子。

“奶奶,琴琴到家拜年了!”门口,一个男孩伸进一只头喊。细看,便是刚才用小鞭捣蛋的小淘气。大奶奶边应声边放下手里的饺子往外小跑,一边跑又一边叮嘱我:“小小,吃了饭到奶奶家啊!”

时间已近中午,大娘堂妹们也就势起身,要回家做饭。走时,自然留下与大奶奶一样的叮咛。

那当然。所有的亲人,我都想见;曾经的温暖,我都想重温。尤其,是那个二十年不见面,却依然可以亲切地喊我小名的下院婶婶。

饺子下锅,肉下锅。不同的肉滋味,飘满屋,飘满院,飘满村。

更溢满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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