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砚田,1951年生,原籍河北乐亭,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
当我比早春起身还早,来到村外小河边的时侯,那一株百年老柳,已经站在下坡处等我了。春风轻轻点头,老柳就招手约我。老柳,只要天还寒着,春天迟来,你就使起孩子性儿,把那粒嫩芽含在嘴里,硬是不吐出来。百年老柳啊,原来春天才是你的娘亲,所以只要春风轻轻推你,你就老态全无,亢奋起来,穿起绿衫子,一头扑进春天的怀抱里。老树都有娘,人呢?
有时也看电视。但是不看电视剧,只看《动物世界》。动物们的一招一式,都照搬生活的全武行,真实。就是假装,也是真假。比如装死,闭眼看,就真的死丢丢了。客观地说,演员的情商比动物要高,但是做起假来,是假假。演员哭时,哭出反效果,因为观众笑了。动物们一旦真起来,真的让人心酸。比如断水边,鳄鱼咬死了狒狒的孩子,母狒狒就把死孩子当活孩子抱着。死得久了,小狒狒已经失了原形,母狒狒依然抱在怀里,舍不得丢手。这一举动,就不单是真,还有傻了。这种傻,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母爱。所以这种傻,傻得让人心疼。其实,狒性和人性是相通的,若人的孩子早亡,母亲就把自己的孩子埋在心里,因为孩子总在心里咬她,她就一辈子心疼,常年泪水不断。时间冲淡的东西很多,但是冲淡不了母爱。
邻居家有一只母羊。我想,上天在造羊的时候,铁定是事先考虑到了羔子跪乳这个客观因素,所以,羊生下来就是四条腿。无奈,邻居家的母羊不小心,自己弄坏了一条后腿。平时,这条后腿坏了的母羊,在进食和反刍时,都采取跪姿。当它有了孩子后,情况就不同了。它再跪着,乳头就被埋了,羔子就吃不到奶了,所以它就站起来。三条腿的羊和一条腿的人站着,样子都很难受,让人心生怜意。难受羊也站着,为的是让羔子能吃到奶。小羊又不同了,它只想喝饱奶,不懂怜惜母亲。母羊经不起顶撞,就被撞倒,然后再站起来。好在这个时候,小羊的小脑袋上尚未成角,而一旦角成,老羊的髋部就成肉靶子了。看着小羊紧一口慢一口地吞咽,我就想,这是一种生命的速度,而这种速度,是有积极意义的。当小羊顶撞母亲顶撞出了心得,轮到它做母亲时,它会是一个好母亲的。
羊们之间的母子情,是天性在,并不需要人的意志和理解,连同情和扶助都是多余。有时羊们会抬起头来,眼睛长时间地盯住一个地方,有了思考的样子,有模有样地像个思考者,但绝不像人那样的故作沉思状。所以它们的行为更具真实性和感人性。我甚至想试着和它们拉拉家常,但终因双方差异太大,结果失败。我想说的句子,羊听不懂,一些人,也未必能懂。我是想在羊面前自省:自己在以前的日子里,在内心,珍视的是自己和同类。至于羊们这些异类,只是伸出筷子时,才念起它们的好。我担心朝这方面去想,会听到碗里的咩咩声。上述羊的故事,因为是我亲眼所见,因此就心存感激,感激生命,感激母亲。
树是孩子,狒是孩子,羊是孩子。我就嫉妒起来。心里有些酸楚。我就跑回家,去看自己的娘。已经不能下炕的娘,真的是很老了,老得有时都不识自己了。但是她识我,因为我是她的孩子。在她眼里、口里、心里,垂髫儿年时,我是孩子,两鬓染霜了,我依然是孩子。岁月老去,青春不再。在她心里我孩子的地位从未变更也不会换届。有一次大病,在她说话很困难的时候,她示意我到她的床前,一字一板地对我说:冬天,风坏,咬人。出门,系扣子。你,血压高,服药。心里,要亮。娘的土话,是我的生活指南,是我生活中所必须的。她让我明白,用诗歌取暖,用散文降血压,用无声抵挡噪音,是书生意气,却不是生活中的有效办法。我就听她的话,系紧了扣子。顺便,把松散拖地的鞋带,也系了。而后,水服了苯磺地平。再而后,一边含着泪,一边哼着不成曲子的曲子,出门,走进天地间,接受它们的提示或考验。
树孩子,羊孩子,人孩子,都是孩子。是孩子,就都幸福着。
故乡春雨来
春天来了。故乡的田野走进春天里,就像农女手里的一块刺绣。行行苗成垄,河边草青青。最亮东溪水,野荷几枝红。
这个当儿,一块比地毯要宽盈许多的乌云,就像一只憋蛋的母鸡,急匆匆欲寻找一块落草的地方。后来,低垂的乌云似乎在与苗儿耳语。而后,乌云就撂下了自己的心事,飞走了。看乌云飞走的轻慢样子,它与苗儿之间似乎达成了某项共识。
隔路观雨,雨就真的来了。
在春雨来之前,冬天的土地,谷物尽数被人收走,土地就成了被人坚壁清野的空室。其实,一年四季,泥土都像勤谨的农人,未曾空闲。冬天,善于见人的泥土,就用积雪把自己的脸埋起来。但泥土并未偷闲,它把那些根子转入地下,培训并鼓动这些根系,积蓄力量,春雨来催时,就揭竿而起。对生命的呵护与鼓动,是春天的本意。
我站在风里,和禾苗们一起做学生,接受春雨的考试和提示。春雨一准是误解了,以为我是一株长眼睛的植物,它也一准认为,长眼睛的植物比普通植物要进化,进化成完美。所以它就以身相许,它的凉身子,就一出溜一出溜钻进我的脖子里,似乎是想从我身上,浇洒出一株新芽来。我猜想我形象思维的抽芽,也确乎与故乡的春雨有关。再想来,人与植物既然因为生命,亦确有相通之处。比如我,被春雨的水线冲掉了杂念,思维就空明起来。再如禾苗,此前被泥巴扯脏了,经过春雨的洗濯,就成了一株清灵的春之使者。
当原野忙着与初雨移交生命中的诸项事宜时,只有一样东西,站在水里不湿鞋,那就是淡淡的阳光。当阳光从云缝里稍一探头,看到春雨正忙在头上,它就识趣地走开。不能说阳光与春雨是宿敌,对于土地上的农事,它们同样不可或缺。可能是工种不同,所以它们只能交替现身,各自当班值日。
春雨可不像自来水那样听话,开关一闭,就停了。你想让雨停下来,它偏偏淅淅沥沥地下个不住。你让雨来时,它又板起面孔,一脸的严肃,就是,不来。我的心事是,雨歇后,去东溪,看鱼。
春雨流进东溪水,不但加大了水的流量,还给水里的生物增大了肺活力,溪里的鱼们就兴奋起来。它们群游,好像仿照着春季小学生运动会的样子,在冲刺。因为不以争名次为目的,也没有加分还是减分的顾虑,所以它们齐头并进。其中有些个体,干脆掉头回游,你进你的,我退我的。真的是春雨好借力,鱼虾都欢喜。还有黄鳝,扭曲着身躯,钻上钻下,好像在练单杠。它们是没有教练的运动员,自创套路,有点自行其是。那些鳖们,伸头缩脑,正进行慢爬比赛。这就要给它们单设慢爬项目了。好在它们没有远大目标,从不在意夺冠。水里的鱼儿呵,你们尽管游,我只是一个过客,看你们,不会钓你们。我看,是指望你给我一些人生的启迪。我想叫你一声鱼老师,不是虚与委蛇,是担心你的鱼性比低了我的人性,袒露出人性的浅薄与虚伪。
故乡的春雨,思想单纯的人,其心态与你吹拂下的禾秧相似。一株秧就是一句诗眼,成起垄来,就是一首田园诗。细微的情感保留下来,一缕吹拂着的细雨,就搅动了我乡愁的心绪。春雨里的禾苗提示我,在世间万物面前,在今后的日子里,我会阻止自己只是关注自己,尽管这只是一种朴素的心理。但活着,就要对他人做些什么。可以向草窝里的雏鸟问安,可以向刚刚分芽的幼芽致意,可以向北风打探千里以外的消息。比如在春雨的心里,植物和鱼,是有尊严的,不顺着春雨的态度去分析和认识问题,你就不能站在春雨的立场上。这是我对春雨,还算清醒的意识。
故乡的春雨,看你恋家的样子,支支吾吾不想走,就别走了。今夜,月大白。我借宿给你。趁着月色,留下来,走进我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