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丽敏,安徽省文学院第三届签约作家,第21届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居于黄山太平湖畔,写作散文、诗歌、童话,曾获安徽省政府文学奖,首届在场主义散文新锐奖,作品多发表于《美文》《天涯》《青年文学》《中国诗歌》等文学期刊,多篇作品入选文集及年选,出版的散文集有《金色湖滩》《花森林》《临湖:太平湖摄手记》。
马
在村口遇到牵马的农夫。
先是看到马,马从石板路上出现,进入我的镜头,白色的马,体形匀称,可惜腹部有块疤,像一只白瓷瓶中间掉了釉。这疤是我将镜头推近后看到的。
农夫跟在马后面,手里牵着绳子,绳子的另一端拴在马笼头上。白马在跑,也只跑了几步,停下——农夫在后面喝止了它。
农夫穿着靛蓝色的布衣,是专干农活穿的,很旧了。裤子也旧了,裤腿卷到小腿肚子上,边上粘着黄泥。农夫将白马牵往一边的田里,那里有新长出的草,农夫将绳子往地上一丢,转身走了。白马立着,头转过来,盯了一眼我手中的相机——这黑黑的家伙正对着它。
白马甩了一下脖子,垂首,啃吃起地上的草来。马甩脖子的时候,长鬃毛在空中飘了一下。
端着相机从白马身边走过,转了一道弯,又看见两匹马。一匹棕红,和白马一样是成年马。另一匹是小马。
棕红马也在田里吃草,很专注,对身外的世界置若罔闻,尾巴低垂着。比起白马,棕红马的毛色更耐看,像上了油。
小马只在我眼前一闪就不见了,没来得及看清。
小马是两匹大马的孩子吗?
这个村子里怎么会有马呢?并且有三匹,或许不止三匹。在我的印象里马生活在北方——辽阔的平原才会有,而这是山区,是被重山围拢的皖南。
马使这个村子神秘起来。
哑巴
那声音是一个单音的“吖”,短促的升调,不停重复。
听到声音时我正在拍摄棕红马,注意力集中在马身上,重复的“吖”声离我遥远。
当我的注意力从马身上移开,“吖”声一下子跳进耳朵,很清晰,像原本虚焦的镜头,现在,镜头里的影像轮廓分明。
这是什么声音呢?我转动身体,寻找声音的来处。
声音在一棵大树后面,大树边上围了半人高的竹篱笆,一丛白色野草莓花从篱笆中探出小脑袋。那么大的声音,不可能是野草莓花发出来的。
这声音以前听过,很熟悉,像一个熟人的面孔那样熟悉。但那熟人是谁,一下子又想不起来。
那熟人,应是老家村子里的吧,是个女人,有着一张任何时候都带着笑意的脸,会和路上见的每个邻居打招呼,“吖,吖吖……”女人是哑巴。
对了,这“吖”声是哑巴发出的,“吖”是哑巴特有的语言。
走到竹篱笆跟前,里面是一片菜园子,一个男人手里握着锄头,弓着腰,不吭声地在挖菜地,身边不远站着一个孩子身形的人,手舞足蹈,着急又兴奋的样子,对着男人不停地说着“吖”。
真的是哑巴呢。
哑巴的面孔不像孩子,又看不出年龄,也是带着笑意的——单纯、不谙世事的笑意,像阳光下的鹅卵石。
“哑巴,一个无法在春天唱歌的人。”我想起一句诗。
这笑意,是响在哑巴心里的歌么?
野草莓花
到处都是野草莓花。
这带着细刺的白色花朵,仿佛从村里跑出来玩的小孩子,路边蹲着,篱笆上靠着,河边跑着,桥墩上坐着,一群群的。大人也不管,随这些小孩子乱跑,反正是自己村子边上,跑不丢的。
一面颓了的老砖墙上也坐着野草莓花,风一吹,就一个劲地摇摆,把花瓣都摇落了。
野草莓有五枚花瓣,落一瓣,隔很久,再落一瓣,等五枚花瓣全落完了,一个青青的、塔型的野草莓就立在那里了,被同色的花萼托着,呵护着。
青色的野草莓是很硬的,也小,小到微不足道,仿佛会永远这么小着。村里的人来来去去,也不看它们,村里人只看那些需要他们照顾的东西,和成熟了的东西。
但是很快它们就长大了,黄了,红了,涨满了汁液,柔软了。村里人这时才发现,村子边上到处都是野草莓呢,那么红,颤颤的,熟得快要撑不住自己了。
不过,那是半个月以后的情景,现在它们还是花,一派天真的样子——在我来到这个村子的时候。
半面墙
一面墙,不,是半面墙,立在村口的田里,像个大大的“品”字。
墙基是石头垒成,上面砌着方砖,年深月久,砖面起了苔,青色的、褐色的,像一个老人脸上的斑。
墙头有藤蔓垂下,还有一些草本植物,说不上名字。
墙的两端有更多的草本植物,那些小东西原本在地上,某个春天,在风的唆使下顽性大发,踩着两端的砖阶,攀上去。有的一口气攀到顶上,生了根,有的就在砖阶上停下来,落座,闲闲地开着花,结着种籽。
墙后不远有一棵老枫香树,树身半扭,一只手臂举起,高高的,远看像个单人旁。
单人旁形的树站在品形的墙边,不就是“人品”二字吗?想到这,觉得很有意思。
这半面墙立在村口的田里,除了给老枫香树做伴,是没有什么用的,多年来也没有人去推倒它,好像它就应该在那里。
没有用的东西也是值得尊重的,除非它自己塌下来。
立在村口的半面墙有什么来历?过去曾是什么呢?有可能是土地庙吧,或者过路亭,或者碓屋。我童年生活过的那个村子,村口就曾有个碓屋,现在还在,空在那里,再也没有人进去碓米粉了,多年前,村里人就改用机器碾粉。
这半面墙在古老的村口立着,是很适宜的,与它周围的山野也很融洽,甚至是美的,遗址的残缺美。
就像一台不再走动的老座钟,时间在半面墙上早已停止,但它仍是有生命的——隐藏在内部,寂静的生命。
古木
古村最可看的是古民居和树,不过看树得在晚秋,霜降过后。
古村的树大多上了百年,是古木了,名字也古:樟、榧、枫香、乌桕。
十一月,枫香和乌桕吃了两场霜,就换装了,绿装换了红装,像酒量浅的人,饮不了几盏薄酒,就红了面孔。
特别是乌桕,那红真是醉红,不光它自己醉了,路过的人在树下看一眼,也醉了。那些从很远的地方到来的人,醉,更是不可避免。
甚至连古村自己也把持不住,醉了。
也有人没有醉,清醒得直叹气——来晚了两日,树叶落尽。看到醉红古村的日子就那么几天,来早了,或来晚了,都看不到,就像和一个人的擦肩而过,因欠了些缘。
现在是春天,仲春,枫香和乌桕都还绿着,刚刚生发出来的绿,逼人眼的绿。还是忍不住地看,抬头看,转头看,回头看。多看一眼,心里便多一眼喜欢。
村路
古村的路是古道。古道的石头有三色——麻色、青色、褐色。顶着明晃晃的阳光,眼前的路却是银色,似浪花流迸,载着时间向前而去的河。
村路就是村子的另一条河,从村口流入,顺着山势,缓缓而下,遇到坡拐一个弯,遇到林子拐一个弯,遇到田拐一个弯,遇到庄稼地拐一个弯,遇到枫香或乌桕停下来,筑几个石阶,再拐个弯。有时走了十多步,什么也没遇到,仍会拐一个小小的弯——这样更美些吧。
路沿子上生着草,认得的有小蓬草、车前草、酢浆草、茜草、蒲公英、艾草、婆婆纳、小苦荬、紫苏、鼠曲草、芦草。
路中间的石缝里也有浅草安身,匍匐地面,看起来卑微,却见柔韧。
石阶周边的草高得多,特别是石阶的交接处,称得上草森林,那里脚踩不到,长高些无妨。
村路的河是有很多支流的,细小的流入田畈,转几个弯,隐到山那边去了。入村的路最宽阔——也只容纳两人,或并肩,或携手,由阶草引领着,一级一级,走进去。
村童
两个女童,大的约八岁,小的约五岁,一前一后,从巷弄的石阶上冲下来,像两只玩着追逐游戏的小花蝶,与我迎面相撞。
我在石阶下,女童刚好撞进我怀里,是大一些的,小的随后也撞过来了,抱住大的,开心地叫:“抓到姐姐了,抓到姐姐了。”
大一些的女童冲下来时,脸是朝着后面的,不知道石阶下有人。发觉撞到人,脸蛋刷的一下红了,很害羞的样子。
女童害羞的样子真是好看。
“进村子是从这里走吗?”扶住了大一些的女童,笑问。
“是的,就从这里走。”大女童指了一下身后巷弄,说完脸更红了,拢了一下跑散的辫子,一低头,从我身边飞过去。
小女童玩累了,没有再追,一摇一摆,进了边上的院子。
我端着相机,跟着进了院子。
院子是窄长的廊形,砖砌的院墙齐肩高,墙头上摆了小竹匾,里面摊晒着笋干。
院墙下有一长溜花——芍药花,粉红、水红、浅紫红、大朵大朵,嵌在碧绿的叶丛里,甚是妩媚。一只黄猫在花下躺着,见我过去,仍是半眯着眼,懒洋洋,也不跑。这猫是见惯了生人的。
小女童进了屋门。屋子很老了,木门、木板壁、麻石条地面,看着干净,只是摆设有点乱,农家不拘小节的乱,弥漫浓郁的生活气息,是亲切的,也温暖。白花花的阳光从天井探下来,斜斜地照进屋子,被光照着的东西竟别有美感,像油画里的静物。
我站在门口,举起相机拍摄起来——墙角的老南瓜,倒在地上的小茶箩,八仙桌上的暖水瓶、茶杯、糖罐,垂挂在屋梁下的竹篮……
镜头转到小女童身上时,小女童使劲朝我摆手,别开脸,不情愿的样子,嘴里叽哩咕噜的,用方言说着什么。我听不清内容,但懂得她的意思:“不要拍我嘛,不要这么拍我好不好?”
腊味
进村就看见那些腊味,挂在房子朝南的墙上,像抽象的装置艺术。
墙是青砖砌的,百余年了,看起来还很结实。这面墙刷过石灰,写过标语,过去一些年,又刷了石灰,标语就模糊了。
现在石灰也已脱落,墙面是斑驳的。
挂腊味的地方埋了钉子——埋在墙缝里,十几枚钉子,高高低低,像墙长出来的骨刺,细细地,戳着。
腊味的内容很是丰富:腊火腿、腊肋条、腊香肠、腊猪脚、腊鸭和咸鱼。晒透了的腊味又硬又油润,有古化石的质感,和墙面倒是匹配。
晒透了的腊味还有厚实的咸香,别说吃了,光是闻着,就十分饱足。这香是从时间的海水和阳光的脂膏里提取出的,凝成气体,再渗透到腊味里。
在乡下,腊味不仅是一种食材、一种味道,更是一种象征——殷实的象征,好日子的象征。在年底制作和储存腊味,留给来年,就是给来年的生活打好了底子。
一面墙上挂满腊味,太阳地里晒着,泛着油光,眼睛看着便很享受,多么富足啊——米烂成仓的富足。
辛苦劳作的主人进出家门,瞄一眼墙上挂的腊味,心里也会有安慰吧,会觉得自己家的日子还是踏实的,有滋味的,可以安稳地过下去。
老妪
遇见老妪时,她正弯腰,弓背,在菜园里浇肥。
菜园里种着韭菜、大蒜、莴笋,老妪浇肥的菜地是空的,看不出种了什么,或许种子刚播下吧,民间有谚:清明前后,种瓜点豆。
老妪还是冬天的装束,戴着线帽,穿了棉袄,腰间紧系围裙。围裙很长,齐鞋面,缀着补丁,补丁与补丁重叠,使围裙看起来很厚实。
系着厚围裙的老妪憨憨的,浇肥的动作也缓慢,慢中又显出郑重,仿佛正在做的是一件极大的事。这慢使周围的事物也静下来,连经过菜园的风也静了,轻轻地,踮着足尖,走过白色的萝卜花,再走过黄色的白菜花。
远处端着相机的我也是静的,呼吸放慢,从镜头里看着老妪,看她浇完肥,站起身。
站起身的老妪还是弓背,像负了看不见的重。
走过去,和老妪打招呼,向她询问:“听说村里有棵老桂花树,有打稻桶那么粗,在哪呢?”
“就在那里啊。”老妪抬手,向我身后指了一下。
转身看,果然有棵巨树。
“这树可是村里的活神仙。”老妪说,“我八岁嫁过来当童养媳,老桂花树就在,就有这么粗了。”
“您老多大年纪啊?”
“今年八十四啦。”老妪伸出老树根样的手指,比画了个八,又比画了个四。
“看不出来,您老身体结实得很。”
“还行吧,自己能照管自己。”老妪笑道,多褶的脸上有自足的安宁。
老妪告诉我,村里是住着很多神仙的,这些神仙就住在老树上,或化身为老树,村里人在白天看不到神仙,不过在安静的夜晚,睡不着的老人,或突然醒来的孩子,会听到神仙的脚步,和秘密的交谈。
家树
老桂花树是家树,在一户人家的前院里。
前院很大,若是张罗喜事,能摆下二十桌酒席。
老桂花树占据了大半个院子,像一团苍翠的蘑菇云。这团蘑菇云太浓郁了,又高大,以致天空都为它低下来。
为它低下来的还有老房子。
老房子就在老桂花树后,典型的徽式民居,两侧是马头墙,墙上覆着鱼鳞瓦,外墙端方、阔大,正中开着大门。
大门有青砖雕花的门楼,门楼的楣间悬着一面镜子。
外墙两边没有窗,只在屋檐下开了窗洞。窗洞极小,站在前院,仰头看,会觉得那窗洞里有隐蔽的目光,黑黝黝的,注视着自己。
“这老房子现在有人住吗?”我问老妪。
“我住啊。”老妪说,“这家人几年前就搬走了,到大城市去了,本想卖掉房子,可是舍不得老桂花树啊,就把房子让给我住。”
“到仲秋这家人就会回来,大大小小,十几口。老桂花树真是神仙啊,隔几千里地,香气也能钻到家人梦里去,把家人一个不少地喊回来。”
望春
转过一个深长的巷子,看见望春花。
巷子是青石板路,路缝窄细,覆着青苔,这青苔似能流动,向两侧的墙根渗去,在那里汇成苔溪,缓缓地漫上台阶,洇入墙壁。
过去几十年,洇入墙壁的青苔就成了黛色,像宣纸上的陈旧墨痕,隐约可辨山水的嶙峋。
踩在巷路上,足底有股子幽凉,仿佛那青苔会顺着凉意爬上膝来。这巷子里是少有阳光的——两边的屋墙太高了,阳光的脚伸得再长,也只能够着窗子,探不到青石板路。
出了巷子,阳光就扑进眼里了,橙黄的蜜色,裹着一团绚紫,定睛看去,是望春花。
看到艳阳下的望春花,心口莫名地疼了一下。
这是开在一户人家后院的望春花,依着院墙,踮着脚,把整树钟型的紫花朝上举着,举着。侧耳听,能听到空气里噼里啪啦的声响,像炭火燃烧时的爆裂声——是花朵发出的吗?
这树望春花开得太热烈了,色彩又浓艳,有造反的勇气。对比之下,身后的老房子更显得古旧,默哑。
这树望春花极像一个女人,在高墙深巷的院子里闭锁着,沉默着,度过了荒芜而清寂的冬天。当春天到来,阳光照着她的时候,她内部的生命开始苏醒、漾动,终于有一天,她攒起所有的力量,把隐忍了很久的声音,从每一朵向上的钟型花冠里,呼喊出来。
寂静
在古村中心的场院坐下,喝水,吃面包。午后的阳光从头顶的叶隙漏下,落在脚边,像地面浮出的金色小花,轻轻摆动着。
场院开阔,有石桌、石椅,看样子是为游人小憩设置的。
这个季节的游人很少,在村中走了半日,只遇见一对情侣,背着双肩包,牵着手,离我几十步远——在村路的另一边,等我转过去,他们便不见了。古村的布局有点像迷宫,在这里玩捉迷藏的游戏,是很难被找到的。
场院后的几间屋门或开着,或半掩,屋里光线幽暗,没有人的动静,看看四周,也没有村人的影子。入村后很少看见村里人,仿佛村里人去了什么地方,故意把村子空出,留给三两个游人闲走。
场院下是一个陡坡,坡下有流水声,哗哗、哗哗,俯身看,不见泉流——给坡上丛生的灌木遮住了。坡上还有竹林、春笋,一阵风拂过,几片竹叶旋转着,翩然而下。这个时节的竹叶有些枯黄,像营养不足的人,是竹根把养分喂了春笋吧?——春笋长得那么快,需要的营养也会很多。
在场院里坐了半个时辰,舍不得离开。这里太寂静了,古老的寂静,入心的寂静,唯一的声音便是流水,而流水,又是世界上最寂静的天音了。
流水外,传来布谷鸟的叫声和隐约的蝉鸣,如轻浪,细细跳着,提醒着:春天就要过去,夏天快要来了。
豁口
离开场院,下几十步石阶,转弯,看见码放整齐的柴禾垛。地上有小堆的引火柴,有切碎的菜叶、饭粒,一只母鸡正俯着脑袋,在那里进食。
母鸡进食的神情很是专注,又急不可待——大概是刚下过蛋,饿极了,有人走过来也不避开,警惕地抬一下头,又赶紧低头,啄食不停。
经过母鸡身边时,突然起了顽劣心,做捕捉状,挥手撵赶。专注于食物的母鸡猝不及防,大叫着扑腾起来,直往柴禾垛上撞。走过去很远,还听见母鸡的叫声,惊魂未定的样子。
转过两道弯,脚下的石阶渐缓,成平坦的石板路,路边有溪流、水车。溪流是清浅的,曲折婉转,伸向村外。
跟随石板路,走到一处“L”形豁口。豁口的一侧是土坡,坡上的草木如风中绿焰,有蔓延之势;坡沿垒着大青石,参差着,犹如石齿。
穿过豁口,还没定睛,便撞进一团花香里。
这花香仿佛是张着胳膊的人,静守在那里,将穿过豁口的来者,无论是谁,都一把揽入怀中,紧紧拥抱,再松开。
被花香拥抱的人会失重,止不住地眩晕,像突然离开地面。
等眩晕感退去,再看,便看见开阔的蓝天下,绵延着如汛流般丰沛的油菜花田。
枫香林
是一只松鼠将我带入枫香林的。
枫香林在两村的交界处,如绿色的喷泉,从阡陌间拔地而起,在空中衍生出细密的泉柱,交错着,翠珠飞溅。
枫香林则如一堵绿色山墙,横卧在两村之间——两个村子以这片枫香林相衔。一条河流绕林而过,奔流之声穿透了春野。
向路遇的农夫打听,得知两个村子的地名皆与河流有关,有个“川”字——“塔川”和“横川”。我盘亘了大半天的古村,就是塔川。
“枫香林在秋天可好看了,隔着几十里地都能看到,比炉膛里的大火还要红。”农夫说。
“现在也很好看啊,绿得这么浓,要泼下来似的。”
仰面望着林子,忽见一个灰色的小东西在眼前一跃,又一跃,跃出几个漂亮的抛物线后,隐入林子。是松鼠。
我弯腰,钻入枫香林。
一入林子便看见了小径——落叶铺成的小径,曲曲弯弯,踩在上面有很好听的哗哗声。小径上是不能直身走的,枫香将长长的枝干探下来,低垂着,或干脆拦在小径上,得把腰身弯成直角,才能钻过去。
小松鼠又出现了,像是给我引路,又像有意在我面前显示技艺,在树端跳跃不停。很快又出现了一只松鼠,与先前的那只一前一后,起起落落,把绿林当成它们的舞台,表演起杂技。
站在树下,看得发呆,忘记了走路。
两只小松鼠表演了一阵子绝活后,倏忽不见了。我踩着落叶,继续往前走。走了十几步,林子里忽然开阔起来,原来枫香林的中间是片凹型空地。
下坡,到空地上,再看四周,如天然绿帐,将外界隔开,只留头顶的一方碧空,似老房子里的天井,隐蔽又通透。空地上是草花铺就的毯子,极干净,能容纳百人,可坐,可卧。
这空地,是树神们聚会的地方吧?
两只小松鼠又出现了,精灵一样,绕着林子玩起追逐的游戏,那么自在——生息在自然的乐园里才有的自在。
从林子高处传来轻微震颤的声音,“铿铿铿、铿铿铿”,不绝如缕,如指尖在木扉上的叩击,是啄木鸟发出来的么?
屏息听着,觉得有一扇门很快就要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