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华芳
一、反智主义
纪思道前一段时间在《纽约时报》批评学者固守象牙塔,写的东西就几个人看。于是质疑:学者这么做有意思吗?难道不是浪费了宝贵的头脑么?并且建议学者要走出大学,面朝大众进行写作。
对此,学界大体有两种反应。一种就是“嗯嗯嗯”,你说的没错,学者可能要写得更通俗易懂一点;另一种就是“去你的”,哪怕只写给一个人看,也很有意思,看不懂是媒体编辑有问题。后一种看法,就差直接说媒体是反智主义了。
中国媒体的反智主义也不缺例子。到目前为止,还有人讨论“读书有无用处”,然后试图将接受高等教育与找到一份工作直接挂钩,一旦毕业生没找到合心意的工作,就说高等教育失败了,读书无用了。而两会代表说不鼓励农村娃上大学时,这就实在让人有点啼笑皆非了。
一旦当人们开始将教育的目的降格到作为找工作的敲门砖时,反智主义就已经生根发芽了。这里关键的问题是:读书,或者更确切一点说是高等教育,为什么没有像“那些人”设想的那样起作用?
二、读书何为
那些人设想的高等教育有什么作用呢?主要的功能是毕业时候能有块敲门砖。李零于是感慨,这种模式之下,必然是大学变成养鸡场。
也就是说,之所以高等教育没有像“那些人”设想的那样起作用,是因为那些人本来就误解了高等教育。因为你的目标和期许都完全不对头,怎么能指望结果合人心意呢?
读书何为?当然有多重答案。自古以来,中国人对读书的态度都有点功利主义。“书中自有”各种好,美女黄金乌纱帽。还有什么“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两句还没什么,但你看后两句“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就不像话,仿佛读书就是为了做官,全不顾读书可能只是一个要件。但读书本身就是自我充足的。
“自我充足”这话不太好理解,我换一种说法。那就是与大多数人将读书当成挣钱的工具不同,读书本身是一项“消费活动”。举个简单的例子来说,你花大量的时间和金钱阅读康德、边沁、罗尔斯以及桑德尔的作品,不一定能给你的工作带来什么直接的好处,甚至也未必能给你带来一份体面的工作。事实上,你本就不应该期待这种阅读能带来看得见的物质利益,因为这本身是一个消费行为,你得到了精神上的满足。或者按照经济学的看法,是效用最大化的结果(我在《以读书获得自由》一文里还举过“消费”莎士比亚的例子)。
扭转仅仅将高等教育当成敲门砖的观念是很要紧的,因为高等教育本身是一项昂贵的奢侈品消费活动。读者可以仔细考虑下,为了消费康德可不仅仅靠你有钱就能消费得了,最重要的是你得投入相当多的时间。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读书都是极其昂贵的消费。期望值落空的那些人多少将消费活动误作生产性努力了。
无非是社会化建构将读书搞得比较神圣,显得不同于去东莞桑拿或者下馆子吃饭,但就其消费本质而言,其实没有太大区别。这也使得读书本身附加了太多不应该有的社会期待,例如将读书和当官、找工作、甚至找情人联系在一起(例如最近围绕哥伦比亚大学所产生的一系列绯色新闻)。当然这不能全怪读书人,你本来好好读书消费,但太穷了又遇不到能包养的人或机构,总得为生计做点努力。多少才子佳人风流事,都不说些稻粱谋,虚得很。
三、即便读书作为一种生产性努力
岁月真是神奇的东西,改革也一样。高等教育产业化一来扩大了招生规模,这样就把原来上不了大学只能进技术院校的学生“硬生生”变成了“大学生”。但市场短期内未能及时调整,这就导致大部分毕业的“大学生”找不到工作。而与此同时,市场上的技术工作又找不到合适的人才。这种结构性错配与“硬生生”被变成的“大学生”群体有很大的关系。这种高等教育领域的通胀已经被批评很多了。
但即便是作为一种生产性努力,高等教育依旧是摆脱贫困、走出农村的一条重要路径。当我们讨论高等教育的不尽如人意之处时,首先要界定的是我们到底在讨论什么。
我的看法是你首先要比较读书和不读书的平均收益;其次要看到即便是接受高等教育,不同学习带来的收益也不一样。清华大学的李宏彬教授领导其研究团队,从2010年起做分层随机抽样调查,在全国2305所高校里抽取了100所,第一轮调查了其中的19所学校的共6059名应届毕业生。不同于政协委员王平近年来所提出的不鼓励农村孩子上大学这种“雷人提案”,如果你大学毕业往东南方去,那么你的平均工资要高出至少200元每月,考虑到东南部地区的平均起薪为2262元,200元是很大一个数。窝在农村就不可能有这个收入。
李宏彬教授及其团队还有一系列研究与此相关。例如他们统计从1988年到2009年,城市职工平均受教育年限增加了两年半。这是什么概念呢?平均而言,城市职工每增加一年教育,教育回报率就从1988年的2%增加到2009年的8%~10%。很少有投资可以向教育一样有年均8%~10%的投资回报率,所以即便将教育当做一项生产性努力,其回报也非常可观。靠“身边人”“我的朋友”“邻居家的小孩”那些成功或不成功的例子无非是贬低教育的回报率的。
当然有人会说,你刚刚不是说高等教育吗,这会儿怎么又转说教育了。因为受教育年限不断增加,其平均回报越高。所以这背后的潜台词是高等教育的回报在中国远高于基础教育。那么这是不是真的呢?李宏彬等人指出中国大学的回报率为16.3%,但高中的回报率很低,只有4.5%。从教育投资回报率的角度看,高中教育又是不得不进行的投资,因为为了获取高等教育高收益。平均而言,多读一年大学相比于不读大学而言,收益会增加16%。与此同时,他们也指出职业教育的回报也很客观。
高中的回报率低,有很大一个原因是高中仅仅就是为了考上大学,一旦考不上,高中三年获得的技能其实不能用于其他地方。相比于庞大的考生群体而言,尽管实行了大学扩招,能变成大学生的也不是多数人。这就拉低了高中的回报率。
在大学里学什么呢?李宏彬等人发现学好英语很重要,学英语的回报达18%,也就是说,英语成绩好的毕业生起薪要比英语不好的毕业生起薪更高。当然了,数据也的确显示出农村孩子接受高等教育(尤其是好的高等教育,以211、985院校为例)的机会正在收窄。但相比于那些没有受过教育的农村孩子来说,还是远远胜出。
媒体偶尔胡说八道也不要紧,政协委员提案就要稍微严肃一点,不能误导。尽管媒体和政协的声音其实也无足轻重,进不到决策层。想到这,我既有点欣慰,但更多是莫名觉得悲从中来。
四、读书关乎自由
悲从中来是因为觉得即便如我不断进行公共写作,可能也产生不了什么影响。但回头想想,至少作为一个读书人而言,必须抵制反智主义的倾向,同时要告诉大家读书更多是个消费性活动,并且实际上即便将读书当成生产性努力,现在也是回报很高的时期。
劝人不读书,不管是以何种方式,
苦口婆心、痛心疾首、假装中立、揣着明白装糊涂等,都是需要批评的。我倒不是说这些人短视,基本上错误来自或者抽样有问题,或者没搞清楚因果关系,又或者悍然一般化(关于抽样、因果、一般化论述的例子,可以参见《大小城市的实证论法》和《抑制生育论错在哪里?》)。
但这些错误归根结底,恐怕还是读书不够导致的。而且更重要的是,劝人不读书的,基本上也放弃了自己作为读书人的责任。我在《以读书获得自由》一文里已经阐释过相关的道理:因为此时此地,读书关乎自由。所以谈什么不读书,谈什么读书无用论,谈什么劝人不读书,都是有意无意去往奴役之路。读书或入窄门,或走窄路,当然是并且一直是改变人的命运的。(来源:家庭学堂网站)